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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郎归·五十四

2018-02-07  本文已影响0人  艺小创的听说铺子

湖北赛区 湖北大学 学生作品

小说作者:邱名山

1998/1.27 湘天风雨破寒出

时间仿佛倒退了10年,20年,50年。

迈步的频率和心跳的起伏越来越快。

除夕之夜,值班室里没人,她知道负一楼的钥匙放在殡仪师小李白大褂的第二个口袋里。

“咔擦”一声,阻绝她与他的最后一扇门,开了。虽然晚了,但不算太迟。

除夕的台北夜,刮风下雨。外面很冷,屋内更冷。她怔怔地杵着,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向里走去。

1999/2.11 深沈庭院虚

陈老师从台北归回,根根手指浮肿如老腊肠,两个深眼眶耷拉在颊上,一连几日寝食不安。那外出前烫过小花,喷满定型发胶的乌墨卷发,此刻仿若经过刨花机轰炸加工,无力地坍塌在头上。几根白丝不怀好意,在滚滚黑海里肆意叫嚣。

陈老师是我的奶奶,今年七旬过半。在距家五十米的社区老年大学,担任医护老师一职。我奶奶具备上一代人一切良好品质,质朴善良。同时,她的医术也十分有名,即使退休,也仍守在窗前,一边为我妻子淑瑜肚里的小宝织毛衣,一边等人唤她看病。

我奶奶的医术原不像如今这样有名,未养成临窗待诊习惯之前的大多时光,被她耗在公共用地播种施肥上。当错乱交织的枝条上挂满水灵饱满的紫葡萄时,七楼罗校长家婴儿刺耳的哭啼,将她沉寂多年的医护本能唤醒。

罗校长年迈的老母亲,煮汤时竟不慎将怀中婴儿掉入锅里。我奶奶及时的烧伤处理使得小婴儿保住性命。烫残的囡仔,从此成为她喉中的鱼刺。只有在过年时,与世隔绝的囡仔才从小小的黑屋爬出,化作一道无形的黑影,“嗖嗖”窜到我奶奶跟前,“咚咚”磕三个响头。又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变化无形,“嗖嗖”逃离。

自那以后,我年已七十的奶奶——这位年少时受尽地主折磨玩弄的坚强妇女;这位在新中国帮助下自强自立、重习医护知识的忠诚公民;这位在军山地区医院尽心工作三十余载的退休老护士,像一块终见天日的宝石,被军山棋盘街社区的男女老少尊称为“陈医生”。

不久,她又被七楼罗校长推荐到军山棋盘街社区老年大学,延续她的光荣岁月。也是自那以后,陈老师随身携带医护小包。这包,狗儿似的忠诚,静静守在织衣老人脚边,陪她渡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日子,对于我,对于我妻子淑瑜,漫长而煎熬。而对于我奶奶,从她偶然闪现波光的双眸里,回旋着希望的身影。五十年前,那份希望满载少妇的羞涩与腼腆。二十年前,希望成为执念,时时掘出被她遗忘的回忆。

近十年来,这份支撑她多年的情感日益渺茫,终而化作绵延恨意。凭着这份恨意,七十多岁的陈老师大难不死,反黑了发,直了身骨,明了双眸。

陈老师有两个秘密,是要带到土里去的。

第一个秘密,有关我妻子淑瑜。

去年年末,我第一次领未过门的淑瑜回家。因未见她给长辈带的礼品,故而在房中大喊“淑瑜,淑瑜”。

“哎!”这一声回答,不似年轻女人尖脆的回答,反而带着老者的沙哑。

门被打开,身着红色大棉衣和黑绸长裙的陈老师急冲冲地闯进来。她的视线径直跳过我,投向远去,寻找着什么。此刻,笑容顺着她的嘴角皱纹,悄悄爬满她的脸。

“奶奶!不是找你!我是叫淑瑜。”

被惊到的陈老师猛地颤了颤,陌生人般,满是惊喜地打量着我:“淑瑜?我就是淑瑜。”

突然,她愣住了,那笑脸逐渐僵硬。随后,一声尖叫刺破我耳。她逃也似的弯下腰,用力拉扯裙摆,好像有数只无形的手扯她下沉。她奋力将自己拽出:“求求你们饶过我罢!我不是淑瑜!”

她的声音模模糊糊,我心中一坏,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快步走上前去搀住她摇摇欲倒的瘦弱身体,“奶奶,你是不是有点累?”谁知陈老师猛地挣开我的手,飞快转过身,大步逃回里屋,黑色的绸缎拖在木地板上,绽开一个又一个炫目的暗花。随着“砰”地一声再未打开的大门,消失殆尽。

放不下心,我追去,轻轻打开她的门,一片昏暗。只见蹲在地上的身影,紧紧握住木杆铅笔,粗粝的手抚过纤柔的纸,一遍遍在纸上写着小楷——淑瑜。淑瑜。淑瑜。

我奶奶自小在地主家长大,大字不识。在五十年代的扫盲运动中,勉强认字。后来,她在医院上班,经过培训,又学了一些文化,以应付日常工作。但“淑”、”瑜”这两个字,凭我对她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写的,何况,她怎能将这两个字写得这样潇洒俊美。

我靠近她,却听见她一边淌着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湘天……雨……湘梦断……有雁……书……”

自那以后,她每每听到“淑瑜”,总要发呆片刻。有时,她留意到我们怀疑的脸庞,微微一笑以缓尴尬。有时,她又满脸愤怒,甚至还带着肃杀之气。

还有一个名字,她也很敏感。那是针对我们家女保姆杜云霞的。她第一次与女保姆相见,表情十分古怪,我妻子淑瑜说,那是女人特有的嫉妒。

她细细盘查这位女保姆的背景,从家庭住址到祖籍,从丈夫到父辈,俨然拷问政治犯的派式。此后每周六,她都要盛装以待,好似这女保姆成为了她老年生活的假想敌。

陈老师的第二个秘密,事关一封来自台北的书信。

约莫九年前,我奶奶正在医院值班,做着平凡人的睡梦。她忽然看见,有一封信,跨越千山万水和一道海峡,呼喊着她的姓名。我奶奶猛地睁开了眼,穿上自己端正摆放在躺椅前的37码平底鞋,套上御寒保暖外套衣,一个人静静向邮局走去。

也是在医院值班室的小房间里,我奶奶独自打开了这封写错地址和收信人,险些退回的信笺。她借来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涂满浆糊的信封。

一张沾满墨迹的纸,仿若一颗热腾腾跳动的心脏,献祭在我奶奶眼前。那熟悉的小字,那初见的称呼,打开了她漫长等待岁月里的第一扇门。

我奶奶识字不多,但她确信——那个人,很好。

夜风袭袭,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仿若初恋的少女,要向世界宣告。当六十岁的寡妇奔出医院,静听江上船鸣,横看灯火点点,最终发现,她只是个被世界排除的幸运人,哪里都容不下她。

任胸中烈火向四肢蔓延,仿佛一生的使命都已完成,37码的平底鞋,踩着江边的堤坝留下轻轻的脚踏声,走过江边芦苇丛留下串串小脚印,走尽最后的湿地按下最后的生死印,走向秋夜里冰冷彻骨的江水。

我奶奶被夜间钓鱼的老文叔送回时,已失去了知觉。她蜷缩在床单上,如出生的婴儿,不久将床单浸上深深的水渍一片。缕缕头发紧贴额前,脸色苍白,身体因浸泡浮肿泛紫。

她就这样平静地躺在床上,安然迎接生命的最后时刻。待她再睁开眼,看见被夕阳染成火红的天空,看见窗外结网吐丝的蜘蛛,长叹一口气。

她从御寒保暖外套里摸出那封早已魂牵梦萦的信。因水浸泡,那信早已模糊一片。她轻轻抚摸着信头四字,“吾”、“妻”、“淑”、“瑜”,她在心头念着四个字。

我奶奶此刻谨慎地觉察着屋外的人群,害怕突然进来的生人,识透此刻脸上的羞涩。她将盖在胸前的棉被拉起,罩过头,在黑不透气的小空间里,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湘天风雨破寒出……湘梦断……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闭上双眼,阵阵绞痛涌上心头。

睫毛颤巍巍地抖动着,再也承不住生的任何重量,零零散散地回忆起信件的内容:飞机、逃难、禁闭、通邮、民主党。这些词她看不懂,也不在乎。唯独那几个“再娶”、“生子”、“不要来”,成为我奶奶大难不死的永生动力。

我奶奶究竟收过多少封陌生人的来信,不得而知。虽然她从不向外投掷任一枚邮票,但她仍然是邮局的常客。每月每年,她都要走向邮局,亲自将那写错收件人的来信,接回家中。

她零零散散地读过一遍后,将信收于医用小盒内,织着毛衣,坐在窗前。久而久之,邮递员会在我奶奶因为忙碌未接信件之际,将这迷途之子,送至我家。

陈老师和台北那边始终保持紧密的联系,大年除夕这天她匆匆忙忙收好行囊,嚷求我送上飞机时,我竟听凭她言,理所当然地买好机票,目送从未出过远门的陈老师消失天际。

“姓名?”除夕夜仍在加班的海关办事员,对着老妇人崭新的护照,扯出程序化的笑容。

“陈小燕。”陈老师的头发精心烫过,还喷满定型发胶。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新买的,虽然她未再婚。她挎包里的医用小盒静静躺在一角,里面的信件冰冷得没有温度,一如寄信人的躯体。

1945/10.19 丽谯吹罢小单于

五十四年后的台北,人群熙熙攘攘,高楼直插云霄。彷徨于台北市区的陈小燕木然地听着耳边嘈杂的人语,机械地踏步于平整干净的柏油行道。

那五十年前的,在军山棋盘村未能厚葬的残缺记忆,跨越海峡,再一次叩击她的心,质问灵魂。

军山棋盘村坐落于余溪山北麓的山腰,与繁华都市仅一江之隔。数年辗转,棋盘村人隔山静看城市繁华与沦陷,曾为余溪毛尖销路欠佳愁苦不堪的村民,因为山路闭塞,得以在战乱中幸免。

棋盘村的陈小燕是出了名的俊俏,只可惜小女儿家中不幸,三岁丧母,九岁丧父,一双泪水汪汪大眼令人可怜。乡绅路天宝在燕娃老父的简陋葬礼上,八字胡髭升升降降,一言不发地抽着土烟。

随罢,八字小胡下的嘴再未张开,天宝一把拉起哭成烂泥的小燕娃。爷俩穿过山间朦胧成片的薄雾,踏过泥里几欲抽枝的茶林,伴着小燕娃娇啼啼的抽泣,走回他那新修的五间泥瓦大房。天宝妻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让燕娃和儿子路子霖同住,将她视作亲生女儿。

茶林受了雨水的滋润,长得飞快,翠翠地笼在红褐色的土上。天宝叔家的五间泥瓦大房,渐渐换了颜色,青亮的砖瓦在日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又一道屏障,守护着屋里的一家数口和圈里的鸡狗牛羊。

一大早,小燕将羊赶去山间。这天,她格外焦躁,只盼太阳快快落到江水里。中午睡觉,她一改平日在草地里乱滚习惯,小心翼翼地侧靠在树旁,将头垫起,生怕那条又大又粗的长辫散乱。

女儿的梦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几年,天宝爹总盘算将她嫁出去。可问到她的意见,小燕总将长辫一甩——不嫁!我要陪着爹娘一起。再说,子霖哥远赴前线,国家有难,怎么能只想着自己?想到路子霖,少女睡梦中的脸泛起一丝甜蜜。

前几天,听赶马老爹从远方带来的消息,国民军队成功发动滇西反抗战争,日本鬼子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向我国正式投降!在爹娘兴奋地神态里,她知道了子霖将凯旋而归的消息——这位在中央军空军大队第42中队执行投射任务的年轻上尉,将得到她最热烈的欢迎。

五年来,凡是路子霖的家书,她全从天宝爹那里收来,一封一封,藏在自己的针线紫锦袋里。虽然信里鲜有对她的问候,虽然随着战事吃紧信件越来越短。但她都牢牢记在心里。

她多想看见这位朝思暮想的爱人,对他背那首《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出……湘梦断,旋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这是她比较喜欢的,因为里面那个雁字,和她的名字一样。然后,子霖哥露出白白的牙,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你是天上乱飞的小燕子,我是诗里南往的大雁。”

现在,她再也不喜欢这首《阮郎归》了。她一定要缠着他,让他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战争终于胜利了,谅他再不敢笑话自己天天只想情情爱爱!

她还记得子霖哥的女同学杜云霞——那个化着精致的妆容,梳着时髦的卷发,被称为米四杜的杜云霞;那个曾因为手臂遭受重击,而被子霖哥带到家中休养的杜云霞。那段日子,她每晚守在两人彻夜长谈的门前,因无法加入谈话而生气不已时,这位米四杜,居然笑话自己:“革命期间不要想着谈恋爱!”

她在梦里笑了,这笑容一如数年后,在改名为402厂医院的原棋盘街医院值班室前,面对一封迟来多年的信时所表露出的情感。

1949/10.1 乡梦断后旅魂孤

一双大脚飞速在进山回村的小路上前进,八月怀胎的淑瑜第一次感受到肚里迟来的胎动。

这是子霖回家的第四年,她第一次觉得不安。

手里牵着的,是强忍困意随她赶路的路国民。肩上挑着的,是前来不及递给子霖的衣物。淑瑜不住地责怪自己。

……

“你去罢,燕儿。”结婚数年,子霖还如新婚,温情地唤着妻子的乳名。

淑瑜执意地摇了摇头,抓紧丈夫粗粝的大手,想要再送他一程。淑瑜的名字是先生给起的,他们结婚之初,爹娘还有些犹豫。他们原想给子霖做个大家闺秀的媒。但在子霖的坚持下,天宝爹最终妥协。爹不介意淑瑜大脚,只怕乡人说三道四,因而给请来算命先生,给小燕起了个好名。

昨晚,车胎压过阴井盖发出的“咚咚”声,引起小儿国民的注意。五岁的国民迈开粗短的小腿,扯着嗓子,对着洋楼里的淑瑜大喊:“爸爸回来啦!”

她还未腾出空当收拾,拄着拐杖的子霖已进入柴房。他虽因在战争中左腿致疾,但摇晃的身影无法减损半分英勇。

他形色匆匆,对淑瑜说着:“今晚,我要出去。”劳累地倚在门口,懂事的国民为爸爸端来座椅,子霖靠着房柱,滑落椅上,“明天,你带着国民,回到家里去。不要坐车,也不要告诉别人。”

“出了什么事?”

“不要紧,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房间。如果她再仔细点,她就会发现历经生死战场的子霖,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隐含剧烈伤痛。那是只有写出“湘天风雨破寒出”的诗人,才会露出的神情。

如果她再敏锐点,她就会感受到,这正抹净血液和抚平裂痕的华夏土地上,又爆裂出一股全新力量,红色的云朵铺满将要落日的天空,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

那么他去了那里,有没有衣服穿呢?

淑瑜又一遍责怪自己。

……

她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同时朝一条船涌去。原本偌大的侯船室,被人头填满。夏日,江边空气沉闷,打开的窗里一丝风也透不进,人的汗臭味、香水味、食物的辛辣味,汇聚在侯船室的上方,让她感觉到恶心。

一声哨响,久闭的铁门向上卷起,人群沸腾了,拼命向里挤。就是在这时,他们俩走散了。淑瑜挎着那包,护着肚子,极力搜寻丈夫的身影。她被人群赶到船边,三层游轮上的笔直金属铁栏,已压至弯曲。她惊恐地看到,不少人居然是以爬树的姿势,挂在铁栏上、楼梯上。

“警官,请让我上去吧,我还没有给丈夫送行李。”女人委屈的泪水哗哗流下。

“船票呢?”举着枪支的警官阻挡人群的长官,烦躁地打发她。

淑瑜还来不及回复没有二字,枪口里的子弹朝一个试图逃票上船的男人射去。满头鲜血的男人,随即掉入江中,被水覆盖。

沉默的游轮发出“呜呜”长鸣,成百上千的人们,以成百上千的方式涌向船去。在被警卫护送前去的军官之间,也有无数成功挤破警卫线的偷渡者。轮船开行数米。有人在岸边跳远,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桅杆。有的,甚至直接跳入水中,试图游过轮船,最终,又被猛烈地浪花,按入长江深处。

随着缓缓关上的铁门停息,枪击下的喧嚣哭闹终于停止,但淑瑜的心始终悬于嗓尖。她怕他没能上船,怕他左腿发病。但她还是照他所说,立刻回家,带着国民,往山里赶去……

远处噼啪作响的锣鼓声下,隐约夹藏男男女女的争辩。国民拽了拽出神的母亲,缩到淑瑜身后。一群左手提灯,右手或执锹,或握斧,排成一字纵队的人群,从天宝爹家走出。一闪一现的火烛映衬着他们头顶的红巾,神气而威风。

“这个老顽固,居然还不肯交地契!”

“他那些浮财,也不知道分完没有,听说他家地里,还藏着金砖块哩!”

“嗨!只要咱们能逼他交出地契,还怕找不到金砖?”

“他那个当兵的儿子,肯定还有不少钱……”

淑瑜躲在树后,紧紧地握住国民。她控制不住眼泪,只能紧咬牙关,不让哭声泄出。她早就听天宝爹说农村在打地主分田地,但她从未担心,因为他们家向来与村民交好,天宝爹从未苛刻工人。而且,他们家积极抗日,零碎家用,可全捐给了军队。

人群走近,淑瑜听得更加清晰。村里单身汉黑麻子王德的声音蹿到她耳里。

“老顽固家的媳妇,长得可俊哩!可惜她没眼光,不嫁给我,非要当地主婆……凭什么地主可以娶老婆,咱们苦农民就不能?明天,咱们继续来斗,咱们一定要胜利!”

淑瑜只觉腹中一阵阵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恨不得冲上前去,与黑麻子同归于尽。在子霖和她还未向爹娘表示心意时,王德——这丑陋的黑麻子,曾几次向她示爱。那猥琐的表情肮脏的话语,让她唾弃不已。而天宝爹却因怜悯独身一人的黑麻子,不肯直拒,好几次,含含糊糊的回答,让黑麻子以为有机可循。

热闹的人群风风火火地远去,只留下天宝家的几间孤房,倔强地守在寒秋里。青砖瓦在黑夜的笼罩下渐渐衰败。高而挡风的土墙不知被谁砸破了一个洞,秋风咆哮,灌进屋内。

不知是如何拖着双腿回到家中,面对满屋狼藉和憔悴不已的爹娘,淑瑜无法自已。一向热情大方的娘,此时痴痴地瘫坐在地上,额上鲜血一柱柱留下。她的裤子不知被谁扯破,青紫的大腿暴露在外。天宝爹颤抖着捡起摔歪的烟杆,哆哆嗦嗦地将烟嘴塞进口中。平日上扬的八字胡髭,冒出了几根白丝,耷拉在颌下。

看到跌撞归回的儿媳和睡得香甜的民国,天宝爹做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决定。他转身到淑瑜房里,颤巍巍地从她放针线紫锦带的抽屉背后,掏出了五十亩水田的地契。

随后,老人拉上妻子,各自坐于木雕椅,命淑瑜跪在地上,叫她从今此与他们划清界限。淑瑜的辫子散乱成一团,她趴在老人脚边,苦苦哀求爹不要这样对她。

但天宝爹的八字胡髭瞪着淑瑜,威严的嗓子逼淑瑜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要与地主路天宝决裂!我要与地主路子霖决裂!这是路天宝家的地契。我特意偷来向党和组织证名我的清白……”

二十年后,当黑麻子王德被拉上批判台做“飞机”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悲伤的大眼睛。二十年前,这双眼曾在交出地契时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

他清楚地记得,她说:“我九岁被路天宝抢回家当童养媳,被迫改名为陈淑瑜……现在,地主路天宝夫妇……。”眼睛的主人转向被绑在木架上,如雕塑一般冰冷的老人,“我要代表人民,裁决你们!”

她的声音很愤怒,但只有在乎她的人才知道,她已悲伤得像块石头,破碎在秋天的寒风里。这时,淑瑜再也无法站立,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淑胯间流淌的鲜血浸湿批判台,台下的的人们一片混乱。年轻的淑瑜闭上了疲惫的双眼,终于倒向人民的怀抱。

二十年的时间,陈小燕早已成为军山402厂医院一名光荣的护士。医术高超的她曾为无数患者,修复好一道又一道创口。

年已四十的陈小燕,也在繁杂忙碌的生活中,忘记了许多事情。譬如她年轻时极力背过的古诗,譬如她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

然而,她却无法忘记多年前,那个八月怀胎的女人,在如天高的讲台上,说下的每一个字。无法忘记暗地里她对老地主路天宝说的最后一句,“我这辈子都是路家的人,绝不再嫁!”

面对单身男人的猛烈追求,陈小燕知道,她的心,仅有维持机械运动的能力。心脏最后一次强烈的跳动是1963年,她听同事说从台湾新竹逃回一架飞机。

1988年,她收到一封信——虽然收者不是她的名字。但那颗机械运动多年的心,又激烈跳动起来,她的心在爱恋中摇摇欲坠,在妒火中雄雄燃烧,她热得快要死了。她知道只有寒冷的江水才能解救她,她第一次产生无可名状的求死欲,即使她曾为苟且指控父母。

吾妻淑瑜,是路子霖予她的书信首句。信上说,因国共关系,至此才得意通邮,为此,他很抱歉。信上问,不知道天宝爹娘是否安度晚年,幼子国民现况如何。信上嘱咐,如今格局稳定,他的身体很好,不必牵挂。他在对岸,已有妻子,已有子女。

那就够了,她知道——他过得,很好。

随后,陈小燕又陆续收到了来自台湾的信件。她不会回信,也不敢回信。和少女时期的燕儿一样,陈小燕将这些信视作一把把他俩的钥匙,收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之后,信的笔迹变了,信的称呼变了,写信的人,也变了。许多她本永不知晓的假真相,就这样被她知道了。

1998/1.27 衡阳犹有雁传书

她驻足于台北市松山区八德路台安医院外。张护工说,他的尸体在医院负一楼的停尸房里。

张护工带她看了他生前住的小楼,细细窄窄,他这辈子都没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尘埃已落的小屋,精致打理的发型与之格格不入,她合身昂贵的衣着备显拘谨,左手无名指上的小钻,早已塞回包内。

张护工给她看了他生前的照片,他老了,牙掉了,比黑麻子还丑。护工说他迥然一人,从未娶妻,说他的左腿,时时发疼。说来好笑,张护工回忆,路上尉刚开始生病,怎么也不喊疼。只是到了老,终于脱下军人的外衣,在睡梦中,轻轻唤着淑瑜。

老护工笑得咯咯作响,她不想笑。但要是仔细听,就会发现台湾腔娇嗲的笑声里,也有她的释怀。

夜晚,她坐在他独居数载的小屋里。塞满信笺的医用小包,静静躺在她的脚边。

淑瑜想起婚后的第二个除夕夜,她独自为路子霖守门。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因为他喜聚。他从轿车里拖着疲惫的身体进门,直怨腿痛。她弯下身躯,坐在一旁,轻轻拍揉。她知道他有私人医生,可他偏要等她。

穿梭于除夕夜风雨交加的异地城市,快步过万家屋内氤氲暖橘光亮的八德路,走进台安医院开着暖气的负一楼道里,停在只躺着他一人的凄冷太平间外,她回到了10年,20年,50年前。

“咔擦”一声,他俩之间的最后一扇门,终于开了。

她知道他一个人在外会想家,所以她要来陪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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