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的故事
去年五月,我去长沙,那时刚下火车,一个人也不熟悉,打了个出租车就往朋友那里赶。开车的司机是个湘潭人,说是在长沙已经待了有些年头,他一路上给我介绍着长沙城里的一切,车走了很远,我们一路上,漫天的谈着,有说有笑,走到湘江边上,他提高了声调,说到:看,那是橘子洲头。
此时,长沙已从暮春转入夏天,像南方许多地方一样,天空总是被薄雾浓云遮蔽,阳光穿云过雾,落在地面上,就剩下个阴阴暗暗,整个空气都通透不得,我长时间生活在北方,生活习气使然,这样的天气氛围,内心的气氛也压抑极了。
我在马路的另一边,看到对面许久未见的好友,他见到我,在马路的对面挥挥手,哎,那动作惹我发笑,使我想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寒暄。等到见到他时,我心头突然一惊:呀,你的头发怎么有些白了。是啊,他还是那样潇洒,但却有些不同。朋友不说话,只是笑了笑,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我打趣的说道:研究生的学习还真是辛苦,很可能是你没有休息好。他“嗯”了一声。我们就去了他们学校食堂吃了早餐。
面对朋友的遭遇,那是我第一次对头发产生担忧,此前,我似乎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头发,因为根据遗传学规律,我的父亲上了年纪,头发依旧茂密,母亲也是,连我未从见到过的爷爷,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他也是长着茂盛的头发。
又有一次,我在乌鲁木齐的街头剪发,给我剪发的是一个叫春花的婆婆,四川人,起先她只管给我讲四川亲人的不好,上个世纪60年代,春花的父亲死了,是饿死的,大炼钢铁时期,村里面“浮夸风”、“放卫星”,村长为了戴上一朵大红花,虚报产量,这可苦了老实巴交的农民。她说她的父亲是是一个诚实的人,自然灾害到了,不偷不抢,饿死了也绝对不偷吃公家的红苕(四川人把红薯称为红苕)。春花还称赞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那时的他,高中毕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文化人,说这话时,她特意提高了声调,她对父亲充满了敬佩。然后她又向我心平气和的讲述她被骗婚,以及生活艰辛的不幸遭遇:因为一袋面粉,她被四川的亲戚合伙欺骗嫁给了一个瘸子,她是个刚强的女子,后来逃婚来到新疆,但是这一回,她笑着说是主动来的,说是喜欢新疆夏天凉爽的晚风,以及简单的人情事故,她70岁了,女儿嫁去了烟台,儿子留在乌鲁木齐,剪发并不是她的工作,她只称之为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不喜欢让自己停下来,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彼此并不感觉到无聊疲倦,反而拥有无限的乐趣。她是历史的见证者,正在给我口述一段她亲身经历过的历史。
我小时候,农历正月里,母亲是不让我理头发的,河南老家流传着“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的习俗,母亲离开老家已多年,然而却对这个习俗深信不疑,每到正月,必要唠叨给我听。后来,我就给她讲这段故事的历史:正月剪头死舅舅是属于误传。起源于1644年清廷颁布剃发令的前后。不剪头的含义是“思旧”,这是从明末清初开始流传的风俗。当时,清朝命令所有国民必须剪发,前明的臣子,为怀念明朝,就在正月里不剪发以表示“思旧”。但又不能公开与清朝政府对抗,于是就有了“正月剪头死舅舅”的说法,“思旧”也变成了“死舅”,一直流传到至今。我给母亲讲了许多次这一段奇妙的历史,她小学毕业,却说她不懂什么历史。常常固执讲到,这是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姥姥教给她的,姥姥给她讲了一辈子,她再拿这个要求她的孩子。听了这话,我又被她教训了一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有时生气,说她不讲道理,气急败坏的称呼她“老封建”,可惜后来,我才明白,像她们那个年代的人,科学是科学,习俗是习俗,两码事,并不冲突。母亲自认为她是一个信仰科学的人,但她似乎更加相信所谓的忌讳,冥冥之中,她能看到一个我看不到东西,我告诉她这就是封建迷信,她让我滚一边去,还骂我鬼扯,后来我只好屈服,我委实拿她没有办法。
又有一次,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带领我们读舒婷的散文,其中一句“人到中年,朋友的多少和头发的多少成正比,友情之树也日渐凋零。 ”谁知,全班同学读了又读,过后竟然哄堂大笑,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老师就是一个脱发的胖子。其实我们那时的情感,只是由文学句子和老师之间竟完美契合带来的搞笑与幽默感。后来常常回忆,那时胖子老师也并没有生气,只是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声:你们懂得最好。但到了这个时候,谁又能真正的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呢?
突然到了最后,还是觉得那个经历过“理发革命”、“头发斗争”生死考验的鲁迅先生最有意思,鲁迅先生生前非常珍惜时间,常常好几个月也顾不上理发,经常是“长发飘飘耸立”,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朋友们实在看不下去,觉得和他的身份不符,一再提醒他该削一削自己的“地球”了,他则笑答:“噢!我掏腰包,还要给你们好看?哪有这样的道理!”说罢,头发依旧高高耸起,一如从前。其实,一个人果真有了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洒脱、这样的从容,头发不管怎样,皆像所有身外之物一样,的确是个去留随意、可有可无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