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有若无

 在小姑的世界里，似乎没有她无法忍受的事情。

 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那样温婉顺从的女子。虽然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但我从未看到小姑对哪个人发过脾气。即便提到那个人，她也只是神情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自顾自做自己手头的事情。可是有一次，我母亲悄悄劝她嫁人时，说起那个人，母亲一副心痛的样子，小姑没什么表情，我却在那天晚上听到小姑房里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那时我还小，不懂为何女子不嫁人就会受到村里人的非议，也就不理解母亲为何苦劝小姑嫁人。问母亲，她也只是一脸哀戚，嘴里念叨着，造孽······

后来，小姑嫁人了，姑父是个军人，在打仗的时候被炮弹炸掉了一条小腿。我赶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时，本是满心愤懑，觉得父亲他们太不地道了，怎么可以为了把快些小姑嫁出去就让她跟了一个肢体不健全的男人呢？我脑子里全是小姑寡淡的脸上那无助的表情。

但当我见到小姑的时候，我发现我错得一塌糊涂。她多年不见喜色的瓜子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与满足。看到我，她挥挥手让我过去。我过去拉她的手，很温暖。不像从前，总是冰凉的。我仔细打量她，发现她的脸变得有些圆润了，也有了血色，看上去真的很像个二十出头的新娘子。眼角虽然有了些纹路，却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美丽。我对她道了恭喜，还没来得及细问未来姑父的事便被母亲捉去厨房洗盘子去了。我便向母亲打听小姑和姑父的事。母亲先是欣慰地笑起来，不多时眼角却渗出了泪。我越发肯定心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是真的。

果然，母亲说，小姑就是为了等姑父，才一直不肯嫁人的。所有人都放弃了，连姑父的父母都不再相信姑父还活着，小姑却还是在等着。现在姑父回来了，小姑这些天的笑脸比这些年加起来的都多。我感佩小姑的坚持，却也心疼她的付出。在他们的婚礼现场，我在心里默默祝祷，请让他们好好生活下去吧。姑父没了一条小腿，两鬓有了些许白发，整个人身上却还是散发出坚毅的气息，我想，他们会幸福的。

当我再次看到小姑时，她手臂上系了条黑纱。铺天盖地的白，夹杂着浓重的墨色，像是老天爷跟小姑开了个玩笑，她好不容易丰腴了些的身子急遽枯瘦下去，眼睛也整日没有神采，整个人像个木偶，我去拉她的手，发现凉得吓人。我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小姑不应该被姑父的死打击成这副模样，可是不管我私下里问谁，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冷静的小姑会变成这个样子，母亲皱着眉头嘀咕，也不知道最后姑父跟小姑说了什么······我整日陪着小姑，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一直到姑父出殡那天，小姑死活不愿意上山，执拗地认为只要不埋入黄土里，姑父就还是活着的，可这回连小姑也没那么坚定的信念了，终于还是上山了。我还是陪着小姑，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上去特别凄苦。良久，她苦笑了一下，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说自话，真的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吗？我等了大半生，求了无数次，终于让他回来了，却还是······才说了这么几句，她就忍不住开始轻轻抽泣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十分无助。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忽的又听她对我说，你姑父临了了还要刺一刺我的心，他说让我不要这么犟，这一生，我跟他注定有缘无份，让我不要守着他······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不守着。我若真要强求，那也是我的事情，他一个死人，凭什么说三道四的？求不得，也是苦的我，干他何事？我听着小姑絮絮叨叨，突然就明白，她为什么心如死灰了。等了姑父那么久，在小姑心里，姑父回不回来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心里不管过多久还是有那么一个依托。即便得而复失，小姑又何至于接受不了？原来是姑父的不懂，又辜负她一次。当自己信奉了多年的信念突然对自己说，我不要你了，自寻出路去吧。怎么可能不痛心，而且姑父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她，若我是小姑，大抵会恨这个男人。虽然是为她着想，但他不能想她所想，无论他怎么关心她都没有用了。

后来，小姑一直一个人。

我想，我懂她的坚持。世人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小姑说，求不得，是苦，也是乐。别人眼中的苦，她尝得久了，竟也甘之如饴。命里有时是幸运，自在享受就是，命里若无莫强求，不过，想等就等吧，命运这回事，谁又说得清？有时候，不勉力一试，怎么知道命里有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