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清欢
都说秋风里翻飞的落叶,是情人们未曾寄出的信笺。——题记
看窗外绿意将收的衰草,篱边新放的秋菊愈显娇黄。我提笔欲像少年般写下一纸情深,却搜索枯肠良久无言可书。置笔回首,方觉这须臾间的一生,你我都过得太过寡淡,就连吵架都是索然的无声之战。
楚囚对泣我要如何写下,你我这枉过的东鳞西爪?百般灰心唯用浅薄浮笔,将蹉跎过往支离琐碎录忆。
1
流年往事匆匆亦似虚度,尘封旧事恍若枕边迷梦。当年的青葱岁月,而今的淡然人生,你我从素昧平生到烟火夫妻,点滴相伴、日月同依,转眼已共十五载春秋。怅望这十五载春秋漫路,虽极尽平淡,然平淡之隙亦自有余欢。
那年你周岁二十有八,我虚岁双十余三。我们因朋友推引,元宵节在T城十字马路第一次约见。喧闹的人流熙攘如潮,绚烂的花灯满街流光。
清瘦的你,穿着墨绿色羽绒外套,在灯火阑珊中的人流间与我遥遥相视。我穿着深咖色呢料风衣,站在邮政大楼外看你穿过人流。
见面后,我们拘谨地打完招呼,便寒暄着并排站在邮政楼外。邮政厅里济济一堂翘首猜谜的人群。厅頂上一条条红色尼龙绳横空松弯地悬着,每条尼龙绳上挂着许多碗大的红灯笼。每颗灯笼下垂着一圈鲜黄流苏,流苏中间用红色毛线,穿吊着对联三分之一大的大红纸条。纸条顶端标着序号,序号下用漆黑的毛笔书着或长或短的谜题。
那是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博学的你站在门口就猜出了许多。于是扭头与我说了声:“等我下”,便只身挤入那摩接踵的厅里,在人海里一张一张撕摘了许谜题,接着又单手举着,一点一点挤出,到了我身边。然后将那叠攥得皱乱的纸,悉心理顺对叠后递予我,说这些都是你猜出的。
我暗自佩服,却并未看你,只喜悦地拿了这叠红纸,挤入人群欲往楼上兑题换礼。山海般拥堵的楼室,你不动声色地挪到了我前面,顺带也牵起了我的手,拉着我一点一寸逆流而上。
你的手大而温热,将我冰冷的指尖攥裹在内。这是我第一次与异性接触,我面上佯装平静,内心已是波澜一片,却终究没将手从你掌中抽回。这一牵便是岁月十五载,逆旅人生,我们诸如此般迎难而上。
猜完灯谜你坐公交车送我回家。你租住在城南一处地下车库,我借住在城北乡下一偏僻村落农户家。我们住的地方,可谓南辕北辙,你却坚持要送。
你送我到那户人家楼下,静等着我楼上房间灯亮了才走。我悄悄贴靠在墙边窗帘后,慢慢撕开着一点窗帘缝隙,偷看你离去的背影。
寒风嗖萧、树影轻晃的楼下,你瘦长的背身愈显单薄伶仃。这单薄伶仃的背身,被路边不远处一根挺直孤立的路灯,印出了一道长斜的影。长斜的影侧躺着跟在你身边,你一步一步地走,它一步一步地跟。慢慢这道斜影,被越拉越斜、越斜越横,越横越小地缩成了一小团浓黑,衬垫在了你脚下。
你依然一步步地走,却未曾发现脚下跟着的影。当你走过那最是黄暖的光心时,那团浓黑又渐渐横斜过来,转然躺在了你脚下的前方。你渐行渐远、它渐远渐长……终于隐匿在你伶仃的背影前。
你的背身越来越小、越小越急,最后急得几近要跑了起来。终于一点一点茫然,沉没在我极目望穿不透的黑中。
我深知,就算你用尽全力地跑,也是赶不上那趟还有几分钟,就要开过的末班公交。寒风中偏僻的村道,愿你莫要遇到那咬人的野狗。
我掩去几分过意不去的心思,悄然松开手指,放下了那片已撕捏得越撩越开的一撮帘布,转身默然躺入床中,静静的入了睡。
2
隔了几日,你又托人约我吃饭,我们定在中山西路公交站牌见。见面后,我们依是简单地打完招呼,便一起安静地走着沉默的路。路还是那条以前,常一人独行的繁华路,只是今夜走来舒缓了许多。
后来走着走着,你带我进了那家我无数次路过,却从未想过能进的中西餐厅。餐厅内开着空调十分暖和,优雅的钢琴曲如浪漫地流水轻轻流淌,昏暗朦胧的氛围里,我们选了橱窗边的位置分列而坐。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系着墨绿色花边围裙的女招待,面带微笑优雅地送来菜册。你礼貌地接过菜册,又递予了我,让我先看。
同你一样穷酸的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优雅昏暗的地方。我十分拘谨也不懂点些什么,便推脱、谦让地将菜册又递还给了你,道:“还是你来点吧,我点不来。”
你抿嘴淡然轻笑,大方接回菜册,将册子平摊在桌子中间,像老师教学生看图识字般,一图一页耐心地指着问我。
暗淡朦胧的光下,我悄悄仔细地打量你。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人。你的眼睛不大,同我一般着眼镜,只是镜片却远没我的厚。不浓不淡很是有型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深红偏大的方唇,聚在浅麦色长方形脸上,称不上英俊倒自有一股温良儒雅之气。
我隐约觉得除了上次相见,我们应另有相识之感。心下却自我臆想着:兴许这就是老天冥冥中,为我安排的缘吧!
你指菜册的手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白净细腻。我当下自惭形秽,不着痕迹的将略显粗糙的手,放到了桌下。
我见菜册上每样菜的价格都很贵,许多都上了半百。便前倾着身子悄悄与你道:“这地方东西太贵了,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你抬起了头,静静地看我,眼中波光流转却笑而不语,柔和的目光让我一时无言。最终你依是半询问我,半自己看着点了许多。
一桌子的菜,我都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一碟鸭舌的冷菜。我以前从未见过,更不知这肉乎乎长有触须的菜怎么吃,于是那碟菜,我始终都没好意思动它。而你也同我般,不曾举筷沾染过它。
吃饭间隙你给我讲了些,十二天干、地支、甲子、玄武的……那时我不懂这些,觉得很是深奥,想着你平日定是和我一般喜欢看书的。就这样,穷酸的我们在这昏暗的桌前“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3
我父母得知你的家境、年龄、学历后,都极力反对我和你的交往。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却依奈何不了任性决绝的我。悲愤交加的父亲,盛怒之下要与我断绝了关系。我自小便是面上沉静,骨里却极为倔强的,于是便也下了狠心,与家里屏绝了所有联系。
天涯牵挂的父母,孤苦漂泊的游子,我们用这世间,最是浓深的亲情来煎熬彼此。
几月后,实是忍不住记挂的母亲,不知如何说服了父亲,叹息着在电话里与我道:“国庆放假了,你带他来给我们见一面吧!”
这算是给了你我,继续交往地让步。后来见过父母的我们,便持之有故的顺了理、成了章。
当初对你的似曾相识感,我常自鸣得意与身边好友炫耀:“你就是我冥冥中注定的缘份。”婚后十年某天,从你当年同事地谈话间,我才无意间得知,原我们除元宵节第一次约见外,之前竟已见过数面。我隐约记得其中一两件事,却唯独记不起那人就是你。
想来糊涂可笑,我引以为傲的“似曾相识”、“冥冥注定”,原是对你多次脸盲的沉淀。我本就迷糊,你却这样讳莫如深,静看了我十年笑话。用你如海的深心、缄默不语的君子之风,给迷糊的我,编了这条朦胧的套,既淡然也情深。
4
而今你已入不惑之年,我亦早过而立之岁。你愈加成熟稳重,我也练达贤惠。回首这十五载辛酸苦辣,你我各有沉淀。栉风沐雨后你不再清贫窘迫,我也不再漂泊寒酸,但也都步入了中年。“人到中年,景入秋。余下的日子,我只想不慌不忙与你慢慢地走。”
今年回T城时,我说想带儿子去看看,我们当年租住的地下车库。你愣了一即,似也被勾起了不少陈年旧事。我隐约觉得你有些红了眼眶,但你却转身与我道:“不要去看了,不好看。”
我心中缺憾,那是你我最初开始的地方。有你我初识相依的快乐,更有我们最是卑微无奈的心酸。
那个不足8平的地下车库,白昼黑夜不见光。屋内时刻弥漫着扑鼻的霉味,昏暗的灯,看不清墙壁本来的颜色。家徒四壁一张床,床对面挂着半面辨不清花色的布帘,布帘后一个简易污秽的厕所。
屋内除了那张破旧的床,和床边悬着的一根尼龙绳,其他再无家具。这样的地方你我曾寄居许久。我不敢向父母诉说,因你是我孤注一掷认定的人选。
记得某年,我家中砌房急需用钱,我背着你将身上所有积蓄都寄回了家。后来在厂内澡堂洗澡,买不起洗发水、香皂,就用洗衣粉洗了一月澡。君子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然,疑人偷斧的心,却是人之常情。
身边同事,不知何时都纷纷起疑,觉得我偷用了她们洗发水、香皂,于是三五成群地指点讥讽着我。我被逼无奈,唯有强装淡定,半开玩笑地同她们道:“你们看我最近的头发,是不是很蓬松?身上还有股洗衣粉香味?我都洗了小半袋了……”
我不知事后,是否有人告知了你,自那晚后,你每隔段时间都会趁我睡着时,给我钱包里偷偷塞钱。我心知手用,却从不曾对你言谢。因这样的“谢”与你我而言,既尴尬无奈又郁郁沉重。我亦深知,那些零碎的散钱,是你补贴父母弟弟后,拮据地留存。
穷人的日子不好过,特别骨里清高又倔强的,可惜你我却都是这一类。身边的灵活人,常在我们身上找些刻板、固守地笑料,烘托他们久经世故、圆滑合流的高明。
你我处境彼此了然,却都各自沉默。因除了隐忍,我们别无他法。我也曾很是忧虑,我们会长此以往的穷下去,担心我们连孩子都生不起。
然,君子虽寡言固穷,却心志弥坚。是矣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所幸,时光未曾辜负你我刻板的固守,你百炼终成纯钢,我千锤也变利器。
5
你的事业一天天打下了基础,我也慢慢步入了自己的商圈。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再贫穷,彼此身边也都交了些纯善之友,有的甚至小有名气,但与你我来说,患难之时可与共即可。
我们从居无定所,到房、车一换再换,而今连我都觉如堕烟海失了目标。你虽还是那样沉默不懂浪漫,却十分舍得为我花钱。也许是年轻时我们都太穷了,所以你总在弥补。
我生日时,你托人从缅甸打了套翡翠首饰送我,可从来不带首饰的我,只好压了箱底道:“将来可以留给儿媳妇,当见面礼。”你气得转身去了后院茶室。
你总让我开家中那辆大的进口车,说那车安全。但我技术不好,时常卡在车库拐弯处不得进出,气得我每次都是先一通电话埋怨你,然后再报警。
接儿子放学时,你见校门口卖花茶的地摊围了许多人。听人说,这茶泡水喝对女人身体很好。于是别人按两卖的,你买回了四、五斤。从不逛街的人,真不知你是怎么挤去买的。
家中的事你都由着我,我无意间说想去哪儿转转,你就默默地记着,待到休假时便不声不响地做好准备,拐卖般载着稀里糊涂的我和儿子就出发了。
我娘家的事,你比我还大方上心。每次带你回娘家,我父母总合不拢嘴地向人说着,你对我的种种好,我是怎么的有福……看着他们眉眼弯弯开心爽朗地诉说,那些被挤压得狭长的皱纹里,藏着满满的放心幸福。
我想这大概就是世间子女,对父母最好的孝。他们的孩儿,终是历经风雨渐渐长大,幸福之余亦成为他们最是坚实牢固的依靠。
6
你给我钱包偷装钱的习惯,至今未改。我们虽各有积蓄,但你如故偷塞,我照旧详装不知。有时数钱心里笑你,真是不懂变通的学究,现下哪还有人花现金。但你塞得惬意,我也数得开心。
我想做的事找你商量,你都说:好!我时常怀疑你的智商,这些年都退化到儿子脑袋里去了。你却常对儿子道:“你妈说的有道理。”
“爱无言,千回百转;情无声,寂然欢喜。”钱财浮名身外物,一路走来你看透了,我也看淡了。有时觉得自己已无忧的傻回了童年,但又觉得你似乎比我更傻些。
复杂的人心,凌乱的是非,我与你都已是懒于应付。年轻人的圈子更是容不进,别人热闹激情地拼搏奋进,我们每日平淡地想着放下归隐。那些牢牢沉淀于心的良师益友,不多不少两三个,守护相望足以。
外面的是非利益牵扯太多,眼下的你我,既不想靠别人太近,也不想让别人了解我们太多。想来君子之交淡然如水,便应是如此。
你说待儿子大了,便名利身后弃,是非从此闭,带着我一起归隐终南山腰或蛟龙山脚。但于我来说,尘世屋檐下有你、有我、有孩子,便已是这人间最暖的安逸。
夏日傍晚,你我拥坐在院中塑藤沙发里,儿子闲坐在秋千上悠悠地晃着。我们赏着夜色伴着闲嘴,徐徐凉风含着花香。有时我们开着“演唱会”, 一家三口剪刀、石头、布,谁赢了就在院中音箱,先放谁喜听的音乐,周而复始。悠悠歌声伴着轻风,淡淡花香载着笑语。
冬日傍晚,孩子前面做着作业,我们就到后面茶室偷闲泡茶。你泡我品,我杯中茶空你立马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茶水之事。可谓:浮生清欢,闲茶对饮!
每日晨醒,我看着窗外草木葱郁、花开簇簇,听着鸟儿啼声婉转,这样的晨光很是美好。
假期闲暇没有出行计划时,我们便一家三口缩于书画室,你练字习贴、我做香篆、孩子做着作业或看着闲书。有时我抚琴,你们父子两对弈,你们常无君无臣地争辩着悔棋之事,僵持不下了就都来拉我评理,而我却总笑着看你,无私地向着儿子。
6
世间之美追之不尽,眼下如此已是极致。虽不至泼天富贵,却也衣食无忧;看尽世间繁华,你我都喜欢清幽安静;历经贫困心酸,你我都守住了善良。回首半生琐碎皆为碌碌平淡,然真味细暖尽在其中。
此生我已无宏图大愿,唯愿百年终老,能“与你口喊1、2、3便同时离去”,一道入殓、共化成灰、装盛一瓮之中。如若总有先后,我定要先你而去,算是我最后的自私。
“一份懂得,几多欢喜;一份陪伴,多少温暖。”逆风之时你我同舟,顺流之境你我同德。浮生漫路三餐一宿,与你携手清欢,此生足矣!
备注:文中某地字母代替,以测你我暮年昏聩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