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卢照邻《元日抒怀》

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和我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杨炯说他“愧在卢前，耻于王后”。我们既然已经说过了王勃，那今天就来谈谈卢照邻吧。谈卢照邻的哪一首诗呢？我想来想去，还是放下他那篇著名的《长安古意》，选择一篇五律，题曰《元日抒怀》，诗云：

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

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这首诗的颔联、颈联、尾联，后三联都写得清新可人，“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对仗也非常的工稳、漂亮。“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也同样如此，包括最后“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都给人充满了希望感觉。唯独第一联“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虽然也对仗工稳，但毫无出奇之处，其表达的意思或意境仿佛也并无新意。但其实我个人认为，解读这首诗的关键其实全在第一联，要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其实还是绕不过他那篇著名的《长安古意》。

可能有朋友会问，为什么不选择他那篇《长安古意》，那首唐初著名的歌行之作？是不是因为那是一篇著名的长篇歌行太长了，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无法展开，所以才放弃呢？当然说老实话，有一点这个原因。但我个人决不会因为形式上的原因，做诗词上简单的取舍。就像《春江花月夜》，再长都是我们不能放弃、不能绕过的。而且《长安古意》确实非常漂亮，用词用句，谋篇布局，再加上其中的千古名句。我记得当年大学里初学这首诗的时候，当时的感觉真叫爱不释手。上来写长安的奢华气象，“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写得是何等的繁花似锦，何等的喧嚣荣华！据说那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甚至引起当权者的不快与愤怒。但不管怎样，谁读这首《长安古意》不喜欢卢照邻说的“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那简直就是万丈红尘里最美的不期而遇。当然卢照邻自己并不羡慕这种红尘中的“得成比目”和“愿作鸳鸯”！他写尽长安城里的痴男怨女，写尽天下繁华中的贵族、豪侠与娼家姿态，其实都是为了证明黑夜给了他一双黑色的眼睛。只有这双黑色的眼睛才能把黑暗与光明看得分明。

你看那些自以为是的当权者和豪门子弟吧，他们都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看看我们今天的富二代们、官二代们，看看所谓娱乐圈的小鲜肉们，他们奢华的生活何尝又不是如此呢？而且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群人哪，“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那些不可一世的权贵们、大恶们他们过着天上人间般的花天酒地，他们干着自以为可以永保平安的权钱交易。他们自信满满，他们穷奢极欲，唯有诗人用一双黑夜赐予他的黑色的眼睛冷眼旁观，唯有全诗的最后才是诗人用黑色的眼睛要寻找的真理与光明。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我个人特别喜欢最后的两联，“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记得大学里读这首诗的时候，年轻岁月时的向往，既有凌云之志，希望可以赤手挽银河；又有归隐之心，希望可以“事了拂衣去”，能像卢照邻说的那样独居南山，与书相伴，看桂花飘落，飞来飞去，为灵魂染香。这样一首《长安古意》，不仅在诗歌史上意义极其重大，因为它为后来盛唐歌行体的盛行，奠定了非常重要的基础。而我们知道像李白其实最擅长的并不是律诗，首先就是歌行，其次才是他的绝句，我们所熟悉的他的名篇《蜀道难》、《将进酒》、《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包括《梦游天姥吟留别》其实大多都是歌行体。之所以那么绚烂多姿、那样动人心魄，一来因为李白的天纵之资，二来也是因为有卢照邻、骆宾王，包括刘希夷等人初唐歌行的奠基。而在初唐歌行体中这篇《长安古意》，实在可谓翘楚。当然除了诗歌题材史上的地位，这首《长安古意》的独特还在于它深刻的思考与批判，杨炯说“愧在卢前”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当然包括杨炯以至当时的世人之所以特别推崇卢照邻，除了他才华横溢的《长安古意》，还有他让人扼腕叹息的多舛命运。杨炯曾经盛赞卢照邻为“人间才杰”。

卢照邻，字升之，号“幽忧子”，他前半程的命运真像他的字一样，如初日之升、如光照降临。他出身于范阳卢氏，是唐代“五姓七宗”之望族。事实上，唐代是一个非常讲究贵族出身和贵族精神的时代，李世民平定天下之后，即组织人力编订《氏族志》为世家大族张目。而范阳卢氏不得了。我们在讲柳宗元的时候，像河东柳氏都排不进“五姓七家”。柳宗元之所以少年自负，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固然是河东柳氏一族，而他的母亲就出身于范阳卢氏。像三国时范阳卢氏的卢植，大家应该很熟，读《三国演义》就知道，白马将军公孙瓒，还包括刘备，都是卢植的入门弟子。卢照邻既出身名门，又自幼聪颖，读书尤其刻苦。少年治学起步，曾经师从名儒授小学与经史之学。事实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词之道并不像今天的文学史认为的那样以之为最重要的治学之道，而小学与经学、史学才是古人认为的治学正途。小学就是文字、音韵与训诂，像写下千古第一家训的曾国藩就曾为子孙留言，“训诂乃治学根本”，又说“经史乃国学根底”。所以杨炯包括世人之所以推崇卢照邻，在当时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下，其实是非常有道理的。卢照邻年轻的时候，即被征辟为邓王李元裕府的典签，其才学备受推崇。邓王李元裕曾经四处夸耀说，“此吾之相如也”，就是把卢照邻视为西汉天下第一才子司马相如。而典签之职掌书册帛书，也就是负责典籍与档案，卢照邻因此更是学问精进、一日千里，所以其前半程的人生真是如日照临、如日之升啊。

可是卢照邻，后来又号“幽忧子”，固然因为他出生于幽燕之地，但幽与忧两字，也深刻的预示并揭示了他后来多舛的命运。卢照邻虽然才学满腹、虽然出身名门望族、虽然被世人所推崇，但是他的身体却是他绕不过去的心头之痛。很多学者推断他大概小时候或者得过小儿麻痹症，或者后来又染上了麻风病。通过史料我们可以看出，他最后为之终生困扰的应该是一种“肌肉萎缩症”，不知道是神经源性的肌肉萎缩还是肌源性的肌肉萎缩，但后来的结果都非常惨。据史料记载，他在40岁临终之前双足与一手因肌肉萎缩而尽废，也就是几乎四肢残疾。大概是病痛给了他别样的深刻，于是他用命运赐予他的黑色之眼，写下充满批判与讽刺的《长安古意》，据说那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最终还是得罪了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卢照邻甚至因此入狱。后经友人营救，出狱之后，身体的疾病迅速发作，病况越来越重，卢照邻无奈只得隐入秦岭太白山中，又因治病心切，反而服丹药中毒，使得病况加重，手足俱残。后来他还曾拜著名的医家国手孙思邈为师，连“药王”孙思邈对卢照邻的病情亦最终无可奈何。于是，在卢照邻40岁那一年，也就是他的老师“药王”孙思邈辞世那年，卢照邻终于不知是为了追随他的老师，还是不堪忍受疾病的痛苦与命运的嘲笑，在与家人诀别之后，投颍水自杀而死，多么多舛的命运啊！让人不禁扼腕叹息。

知道了他这样当初如日照临、如日之升，后来却幽居山中、忧愤孤闷的命运，我们就可以回头来看他的那首《元日述怀》了，这是他晚年僻居太白山中，病况愈重时所作。首先，题目《元日述怀》，“元日”就是大年初一、正月初一，这是多么独特的一天啊！即使身染沉疴、手足俱废的卢照邻也勉强打起精神，写下这样一首“元日”诗。“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筮”就是卜筮，用甲骨占卜叫做“卜”，用筮草占卜叫做“筮”。卢照邻既然精善小学与经史，想来对易学一定深有研究。他之所以能在裘马轻狂的青春岁月里，写下那样深刻的《长安古意》，大概也是基于对命运的探知与认识，大概就像同样最后以自杀了结生命的顾城、海明威，三毛，与海子。他们身上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命运之痛，其实都源于对命运本身的深刻探知与认识。“筮仕无中秩”，其实是说通过占卜我早就知道我的人生、我的命运不可能飞黄腾达，不可能像有些人那样一时风光无两，我只能做那归耕陇亩、隐居番外之臣，这其实早就是命定了的事。所以首联写的是什么？不是一般的仕途无望，不是一般的归隐田居，其实卢照邻写的是对自己命运的认识与悲叹。既然命运早就安排下比悲伤更悲伤的情节，那就让他一幕幕上演吧。于是我离开繁华的长安，来此寂寞的山中，可是我的命运虽然悲哀，但这世界依然要迎来春天。

你看这山村的岁月啊。“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从“小岁”开始，“小岁”也就是腊日的第二天，从腊日也就是从腊月开始，人们就开始准备着庆贺新年，他们的欢乐一直延续到今天，在这种欢乐的氛围下，连花都开始盛开了。“花舞大唐春”，花迎来的不是小山村的春天，而是整个大唐的春天，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啊！一朵花能舞尽大唐的春天，那么一首歌即将唱来盛唐的岁月。想到这样的未来，即便在多病的诗人眼中即将到来的春天，也“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你看门前的那些小路啊，大概就是他的人生知己、他的老师“药王”孙思邈来为他治病时走过的小路吧。绿草一开始萌芽，嫩绿的草色掩映着小路，而美好的风光已惊动了我的四邻，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春意啊！这也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开始啊！

所以最后自身命运多舛的诗人，最终忘记了自己的悲伤，因为四邻、因为小路、因为草色、因为喝酒的人们、因为舞动大唐春天的花儿。所以他说出良好的祝愿，“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愿人生永远像这一天这样欢乐啊！愿年年岁岁风物常新、生命常新！这是一个生命即将枯萎了的人的美好祝愿。他写下这首诗的时候，生命即将枯萎，而灵魂却永远新鲜，这新鲜又充满了生命力的灵魂啊，其实就是即将在历史的天空中展露异样风采的大唐的灵魂啊！我选择站立命运的身旁，思考、叹息、微笑，我选择用黑色命运赐予的黑色的眼，去凝望你灵魂里芬芳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