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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拉尔达尼星的诗与旅人

2025-06-10  本文已影响0人  冬天开的猫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我娜主题之【永·恒】

安小姐和肯的相遇并不如她笔下的小说那么荡气回肠,唯有两人二十六岁的差距才稍微让人感觉到曲折。在安十四岁那年,父亲将她委托给自己的挚友,而后便踏上寻找妻子的旅程;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结婚,晃眼14年过去,现年五十六岁的肯依旧膝下无子,双手和胯部以下在婚后第三年便于一起意外中被雪车铲没了。那年韶华正盛的安十八岁,据她后来的形容,当丈夫逐渐退化成一团柔软的橡木桶,浑圆的肉体又被酒精揉成了坨,这坨会渗酒的桶无时不贴着墙面在屋里滚动,于是安不得不将肯限制在卧房中,这是肯同意的,前提是每天都要给他足够的酒。

父亲后来如何呢,据说在非洲某小国潜水时染上恶疾过世了,起因是他遇见一条长得和妻子很像的鱼,他在海里待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下面发生过什么。上岸后他两侧耳后各裂开一条缝,咕嘟嘟的鼻息间冒出大小不一的彩色泡沫。他用生出的蹼在岸上行走,啪哒啪哒,一开始还有些跛,后来也就习惯了。准确地说父亲是在回国的路上被空气溺死的,他想带安一起去到海里和妻子生活,当然还有肯,他不会忘记肯的,他知道肯都是为了保护安才被铲雪车压伤的,圆滚滚的肯比自己更适合待在水里,大海便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父亲死去的事是肯对安说的,后来安再对我说。至于肯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她父亲用蹼写的信上说的,写完没多久他就死了,距离他死去的几百公尺有片大海,他只要再撑一下就能活下来的。说完这些,肯长叹着喝光喂进他嘴里的酒。“信呢?”我问,当然和他一起溺死了,还是某条路过的鱼见到、照着地址捎过来的。“我是说,信现在在哪呢?”和波本酒一起,淹进肯的肚子里了,他每天喝酒,就是为了从酒嗝里反复、反复、反复读他。这也是肯说的。

按照父亲的遗愿,安要是和肯离了婚,所有遗产都将归于海洋保育协会所有,安是不会离婚的,安怎么会离婚呢,除了文字,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有事都是肯告诉她的。肯会问她听到了吗?那些树木正为她特有的美丽发出赞叹呢,每晚都羡慕得在叶片留下泪苞,泪苞吸食安沉睡时呼出的俏人光华,一到黎明便盛开了,那些晶莹得不带杂质的花安都看见了,摸见了,清透极了。

她把所有肯赞美过她的句子全写下来,一开始是报社,后来是出版社,我第一眼见到的就和诗一样,能唱的诗,连高低起伏的调调都被她写出来了,她是住在诗里的女人,不,她是诗句本身。对了,肯曾经也是一个作家,他写下各种见过的外星人,那些人和他长得相反,四肢细长、头骨硕大,几乎看不见躯干。此前我读过几部他的作品,其中一部让我记忆犹新,关于他与第一次见到的外星人的爱情:“天空的颜色是葡萄褪了皮,几颗汁液从天上掉下来,她就躺在其中一颗里,随着汁液的破碎弹到我面前,弹到黄昏下丰盈的草地。她没有腰,没有乳房,四肢比牵牛花的茎还要纤细。我叫她梅,梅从不说话,我们的交流全靠她双眼,她的视线是有旋律的,高时接近沸腾,低时降至冰点,从头皮渗入,游到耳朵,最后蔓延到脚底。我几乎随时能听见她在我身体里唱歌,和我拥抱,和我接吻,在第三个夜里和我完成此生第一次射精。”

小说中他们只相恋三天,第四天清晨梅就从他身体里消散了。虽然他信誓旦旦所有的经过都是真实的,可那部小说依旧没有引起多大的回响。后来他又写过几部关于外星人的作品,有男有女,也有不男不女的,一些细节与对安说过的大同小异。遗憾的是肯似乎认为把美的事物摧毁才能突显美的存在,犹如他当年对十四岁的安毫无限度的占有,并企图让安一同堕落;安没有如他所愿,后来那些破灭得再无法挽回的句子经由她的修饰成诗,就像美好的世界才正要开始。

日复一日,安的活力在十几年间竟是源源不断的,怎么说呢,长久照顾一个中年的、无法自理的酒桶足以让少女的魅力提早凋零,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安并没有被那场意外打败,至少在前面的十几年没有。当肯的全盛时期宣告落幕,起初他只能通过喉咙的肌肉发出气音,安怀疑过他的内脏被嵌入了一支老旧的直笛,几次后她便能听出由气音所组成的旋律,气呼得短了是在说他饿了,安会将食物打成泥,从嘴角灌进去,而失去味觉的肯则通过咀嚼舌头来满足对味道的食欲;气呼得长了代表肯在生气,当他看不到安时便呼出长长的、嘶哑的气音,音的另一头绑着安的身体,不论她当时在哪里,气音收紧她就会出现,抱起肯检查身体,拿温毛巾擦拭失禁的下体,或是将他泡进温水半满的浴缸,一层层掀开被汗液沾黏的皮肤,仔细清洗。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对后来的安来说,我认为是如此。每天两个小时,安会到镇上采买两人需要的东西,她走得很慢,每个铺子前都停留一阵,打开手里的清单,来回确认眼前的食材:猪必须是现杀的、温热的,黏稠的脂肪未完全化开,肌肉会反射性地紧缩,再回弹;青菜也必须是自家种的,拨开会喷出露水的;再买些能沾到肯舌尖上的蜂蜜,和掺进肉泥里的酒。趁着广场钟声还未响起,安会走到鱼池边,将头发向后扎成一缕亮褐色的马尾,低头认真翻看丈夫从前的作品,并从书里截取几段摘记作为下首诗的灵感,过程不消太久,那条绑住她的气线很快又发出短促的嘶鸣,是肯在床上大口呼唤,钟声通常在这时响起,而后安把书收回兜里,步伐比她来时更加缓慢。

眼前似乎有面移动的墙,每走几步就迫使安停下来,她放下抱在怀里的纸袋,拿出手帕抹掉刘海下的汗,逗逗在树下绕圈的鸽子,把买来的几颗糖豆撒到地上,当肯的气息不耐地再次传来,她才又抱起地上的纸袋,穿过广场,穿过镇上所有泛滥的、同情的乃至爱慕的目光,直到走回家前的小院。要说中途有什么能让她短暂停留的,只有去年开始偶尔出现在樟树下的模糊身影,他和安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反应,眼里只有樟树和广场里各种动植物背景,他面前始终有一个框架,上面的图纸是空白的,安从来没有看见他画过任何东西。安还会打开小院邮筒,花几分钟盯着空空的铁盒,伸手想从里面掏些什么,再三、再三、再三确认后才回到肯的床边,为他擦拭、灌汤、排尿、掏便,并将他每次气息的音节都记录下来,试图拼凑那些长短不一的哑音翻译肯没有写完的作品。

咝——咝咝——噗——喀——那只猫是末日后第七天跟乌云一起掉下来的,它没有鼻子,偌大的耳朵能搧动整条河流。咝咝—呀———呃——它每日压缩背脊,从焊死的窗户进到房内,替床上的女人修指甲、剪发、搜集死去的动物皮毛铺在她身上。噗——咯咯—咝咝咝——第一百八十八天下午,猫从卡米拉尔达尼星带来的氧气已经快要用罄,而女人这时开始有了呼吸。嘶、嘎——沙沙沙—咔嘶咔嘶——猫伸出带刺的肉垫掀开她的眼皮,帮助她睁开眼睛,窗台边卡米拉尔达尼星的种子也长出花苞,苞的颜色是透明的,小时候的猫躺在里面,指头那么小,没有鼻子眼睛,耳朵先长出来了。咝————咝—咔—咔——咯呃——猫牵着女人走出房门,走向不断冒烟的小镇,整座镇上只有他们那间木屋还是完整的。猫乘坐的乌云也已经燃烧了一百八十八天,漂在河面,期间几次微小的火花引起爆炸,乌云从圆形扭转成长条状,拧出两条火光,又恢复成圆形的模样继续燃烧。嘎——咳咳咳——呕——猫伸长尾巴牵住女人的手,他们一起踏入沸腾的河水中,女人回头看,窗台的花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小时候的猫长出眼睛,一边耳朵把花苞敲开成瓣。咝咝——咯、咯、咯咯咯咯咯——河水开始逆流,木屋在远方收缩、瓦解,墙壁皱成火球,向河面冲来。

安把翻译出来的内容念给肯听,肯再转动眼珠,呼着短促的、破裂的气告诉她哪里需要修改,比如标点不对、断句下错了,情绪应该要更高亢些等等。有时肯会突然陷入沉睡,他的沉睡是安静的,一点鼾声甚至呼吸都不存在的那种安静,整座屋子就只剩下笔摩擦着稿纸的沙沙音。起初没有肯的提示,安只能勉强写出几条句子,后来她从丈夫睫毛眨动的频率和嘴唇撇动的弧度读出一些端倪,遵照他的意思为卡米拉尔达尼星球来的猫取了名字叫吉米,而女人还是叫女人。

后来安把《卡米拉尔达尼星的旅人》的构思念给我听,她说这部小说不是虚构的,在肯接近成年的某个寒冬里,曾随着向他伸出尾巴的吉米踏上卡米拉尔达尼星,并在那里遇见唯一的同类,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肯说吉米乘坐乌云掉下来那天,仅仅是看到女人一眼,便引燃了封住小镇的冰面,女人在苏醒后看见的燃烧与末日无关,是吉米的那一眼才让小镇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局面。肯说有天他会把这部作品完成,地球的末日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距离我们现在太远了,可能在一千亿兆年以前,也可能在一千亿兆年以后,它不断循环重演,而吉米和女人只是碰巧在同一次的末日中遇见了。

日子又持续几个月,肯终于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厌倦,懂得加强头颅的摇摆来晃动身体,先是轻微地由左到右甩动,再从右到左、由低头到昂头,慢慢带动躯干。那段时间安时常在夜里感受到床单的摩擦,开灯时又没有发现异常。某天清晨她睁眼看见樟树下的男人,他大腿上摆了一盘油彩,颜色却只有黑跟白,他抬头,明亮的眼与画框前的安对上,一秒又将视线藏回画框里面。那秒安便醒了,一翻身鼻尖与本该平躺的肯的舌尖碰到一起。他瞪得那双眼睛又圆又大,眼白在微光的清晨中发亮,短促又压抑的一口沙哑气息扑到安的脸上,她难以想象肯究竟耗时了多少个晚上来练习这件事情。后来肯越来越熟练,从勉强转身到轻易翻身,起初他会在凌晨四点咚咚咚翻到床下,用头撞击睡在另一侧的安的床沿,有次眼角被撞出血,肯仰倒着不断摩擦地面,半边头发全是血,当安醒来他已沉沉入睡,就睡在自己铺好的血色枕头边。后来他甚至靠侧腹肌肉的扭力就能滑上安的身体,与她交叠,伸出被嚼成紫色的舌头,冲她呵出牙缝间腐臭的酒气。

肯总能轻易想出各种折磨她的办法,那天镇上的酒铺临近中午还未开张,一个上午安就去了两趟,第二趟回来肯已经把所有空酒瓶都撞到地上。碎片在来回的翻滚间刺入身体各处的脂肪,只要安想伸手制止或抱他,就会被刺伤。经过几个小时肯才闭眼,安用小刀和镊子小心翼翼拨开他失去弹性的皮肤,将碎玻璃一片一片夹到木盒子里存放,这些碎片都能集结成诗,一首诗用掉十颗玻璃,或者更多,而勾在玻璃上的血还能写出肯想说完的故事。

安再一次遇见樟树先生(安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是第三趟去到市集,他今天穿着一件灰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戴着黑框眼镜,裤子是宽松的麻料工装。他背对夕阳,坐在那棵拥有宽厚枝叶的老樟树下,身前也依旧放置那块遮住上半身的画框,除了画框,那盘只有黑跟白的油彩正摆在大腿上。安看见了,这回樟树先生抬起右手来,彩笔蘸取白色的颜料,一下笔却能将图纸上的飞鸟画得粉蓝,再蘸一点黑色那块,金灿灿的晚霞又出现在飞鸟后方;它们不是被他画进去的,而是由画笔作翅膀飞进去的。那是安第一次知道世界不是只有她知道的那样,不是只有条像母亲的鱼、长蹼的父亲、变成酒桶的肯、在体内唱歌的梅而已,这世界还有一支能将黑白涂成彩色的画笔,还有一双藏在镜框后深情抚摸图纸的眼睛。

安小姐便是在这天夜里主动成为樟树先生的作品,至于樟树先生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对此仍然表示怀疑。当她带着买回来的医疗绷带和波本酒回到家,卧室的房门已被撞破,折断的门板一半歪斜挂在铰链上摇晃,一团圆形的躯干卡在通向厨房的门廊,舌头半垂在外,躯干上双眼通红,眼珠黏着血丝咕噜噜滚动。肯的身体没有一处不被碎片划伤,尿便拖得满地。这间房子已经死去太久,安现在才知道,擦拭用的酒精、肯喝的酒精、护理用的酒精,各种酒精、躯干之间被脂肪挤压出的汗臭,和排泄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只因肥胖而卡死在医院下水道的老鼠,再重见天日时闻起来也不过如此。

为防止肯再受伤,安找来一台滑轮车将肯推了上去,其中一颗轮子已经歪了,每走几步就偏移,车身拖着那团滴漏血水的木桶在地板来回打转、划出几弧半圈的水痕。期间肯又恶作剧似的往下翻,他对此乐此不疲,咯呲咯呲的气音和玻璃滚动的声音混为一体。安一边用挂在脖子的毛巾抹着汗,一边双脚出力将肯再挪上推车,刚抹干的脸很快又有水滴渗出来,将手掌都浸湿了。安抓紧扶手,每步都要计算好角度才敢前进,还要注意不踢到地上的家具,总算才将肯推进主卧室里。

可就像我之前说的,安的活力是源源不断的,虽然樟树先生与她认知的世界并不相同,但毕竟她的人生从童年时期开始就是与肯在一起的,有时安也会想,如果出发走一遍父亲走过的路,并在海里找到那条由母亲变成的鱼,到那时又会与现在有何不同呢?她会不会此刻正在大海里遨游,用贝壳做头饰,用珍珠串成鱼尾呢?她很期待吉米与女人的结局,想知道他们在离开濒临死亡的地球后过的是何种生活,吉米会将女人抛弃在她完全陌生的星球上,还是会与他们的小吉米幸福快乐呢?这些细节肯还没有和她说,他确实在卡米拉尔达尼星见到过他们,却没说他们过得是好是坏,吉米想必比女人大上好几万岁,女人该怎么凭凡人之躯来维持这段关系呢。每当这些念头出现,肯的气音就从四面八方传来,穿透墙面阻挡住安,将她纤细的身子一圈一圈一圈一圈,越捆越紧,再牢牢绑上烧也烧不断的死结。事实是她哪里也去不了,去不了大海,去不了卡米拉尔达尼星球,从父亲决定离开时就已经注定了。我曾经问她对现在满意吗,她说她很满意,没有什么能不满意的了,尤其是那几分钟的邂逅,切切实实改变了她的生活。

安把肯抱进浴缸,自己也脱了衣服坐进去,脚踝贴在肯松垮的臀肉边,两人皮肤都被汗水黏得冰冰凉凉的,一颗尚未取出的碎片在安的脚踝扎出一道口子,两丝血条融入水流一起涌向排水孔。安隔着手掌,将温水从肯的头顶缓慢浇下,水流从眼、鼻、耳朵堆积在胸前和腹部的折肉上,肯吭哧吭哧的粗气一吐就被流水吞没,舌尖生出几个小泡沫。肉团下体受到温水刺激流出淡黄色的尿液,一股热流滑向安的脚趾缝隙。安仔细抚摸每处伤口,将凝固在周围的血块冲干净,轻轻按压确认没有碎片卡入皮肤里。

安用一件大毛巾把肯温柔包裹,挖出一小圈药膏从颈侧开始涂抹,她顺着每道凹陷下去的纹路往周边按摩,从颈子到胸口,从腋下到肋骨,从腹部到缩挤成球状的肉茎,每一寸都以双指轻柔绕圆。这样的动作从她十四岁开始肯就常为她做过,可她早已不是一名少女了,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触摸;肯也在慢慢老去,那双曾摸遍她全身的手已经长不回来了。她将未完全脱落的碎肉推回去抚平,再擦去被挤出来的黏液。此时的肯已经完全冷静,嘴里呼出长长的气,他垂下眼皮,彼此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肯发出气音亲吻她、抚摸她,两人的呼吸在充满蒸雾的浴室中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的时光安继续完成《卡米拉尔达尼星的旅人》,那晚肯的呼吸频率很不稳定,代表情节要开始出现转折了。咝……咝咝……嘎、嘎嘎嘎……喀……呃——咯……咔咔咔……咔——当猫和女人躲过第一道火光时,那朵乌云被炸得粉碎,但瞬间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现在连女人的木屋也没有了,幸运的是绽放中的小猫被炸出来时依然保持沉睡的样子,猫找到他时,他的耳朵被一根羽毛挡住了,没有受伤,猫把他安放在一个树洞里,接着和女人开始搜集燃烧的灰烬还有工厂的废弃材料,他认为用地球的废弃物可以把坐骑修好,带他们回去。女人叫他吉米,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猫想叫她15389,因为她是他遇见的第15389个地球人,可女人不肯,她说,你还是叫我女人吧。当他们返回镇上时,小吉米已经离开花苞长出翅膀,他站在池边和一只土里长出来的小黄狗对看,狗身上还沾着泥。几个月后他们将乌云修得差不多了,侧边装上两根来自战争纪念碑的旗杆作推进器。女人哭着对猫说她不想再回来了,这里太脏、太吵、太湿了,每口空气都黏在皮肤上,擦也擦不干净。于是猫说,我带你去比这更好的地方。

肯的呼吸渐渐平缓,确认他再也无话可说,安才合上速写本。转身时她看见窗外的天空,黑暗得连颗星渣子都没有,小镇的天空似乎一直是这样的,可她分明记得童年时父母带她去野地见过由繁星铺成的夜空,那时的夜空是不是也由某人画出来的呢?她走到镜前观察自己,往往她只是睡前匆匆一瞥,似乎只要不留意,那段最有弹力的岁月就没有离她太远。当然,接近三十岁的安仍是镇上眼中的美人,长发泡在水里似的明亮动人,褪下睡袍的肌肤拥有近乎透明的白皙,然而双手因长时间的出力,青筋也更为显眼;几丝纹路影响了嘴角上扬的弧度,让她看起来不再天真,笑容也不再把脸颊的肉托举起来了;露滴似的胸脯依然弹嫩,抬手时却成两泉奶湖轻轻垂落了。

十四岁的安摸起来比蜜桃还嫩,柔软、脆弱,一吻便化在嘴里了,可又紧致得富有水分,舌尖轻吮,汁水溢出,甜得舍不得吞下。这是肯说过的,现在她不那么认为了,她的生命随着肯的衰退在向前滚动,滚啊滚,二十九岁的安早已带起一路的沙尘,此前她都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一团干燥又混浊的干土包裹着。安躺到床上,躺在肯的身边,试图把身体摊成一张洁白依旧的纸。肯是为她写下第一个故事的作家,当年以锐利的笔尖沾上鲜红墨水,粗暴地甩手一落便穿透纸面,血红的墨在纯白稿纸上晕染成花,在瓣的一角留下淡淡瘀点,安成为女人的初章就此开篇。肯的故事如同他的暴戾,总是情绪高涨,句子各处充满野蛮、火热的顿点,在转折处不给安一点喘息的空间,情节的冲刺都是为了下一段的高潮,高潮后又是接连不断的推进,几番曲折迎来猝不及防的收尾,从不留白,狼藉一片。

安自知她的诗是进不了肯的故事里的,它们太沉、太缓,与肯先是站在暴风高处再砰然坠落不同,她的诗是从水里、从土里挣脱着爬上岸的。那些肯赞美过她的词句都是她呼吸的氧气,她将那些氧气浇在破不出土的嫩芽上,而后探出头朝向高处的肯匍匐前进,他们兴许曾在某个情节碰头,却无法在彼此的任何一条句子上停留过久。她的手背轻滑过肯瘫软的侧腹软肉,伤口的膏药还没干透,黏稠地拉着她的手。安撇过头,又看见那片夜空,樟树先生会怎么画夜呢,樟树先生又会怎么画她。

樟树先生会伸手拨开她散至画框的头发,温柔细致地将她身体卷动开来,指腹轻柔沾点毛孔渗出的汗珠。他会画些什么呢,也许是一片大海,夜空下当然要有大海,铺平在画架上的她依然那么纯白,樟树先生会从只有两种颜色的调色盘里蘸一点白,笔尖一碰到身体,立刻就晕染成一片由浅至深的、蓝色的海,他轻吹肚脐,下一秒香甜的海风袭来,因下陷而堆积的蓝色涡流被吹散。两只黄色的海鸟沿他另一只手飞来,一只伫停于大腿根部的礁石,拍打翅膀溅出的水花扑腾到腹部;另一只从头顶掠过时轻啄她额前的刘海,一片羽毛落向胸前微垄的扇贝。樟树先生挥出彩笔,羽毛附着到上面,先是停到一丛孤岛上的银杏叶,又被涌来的潮水没入深海的裂谷夹缝间,樟树先生探出手指去捡,海面上空被画出一道流金色的霞线。樟树先生的画是不见尾声的,色彩随时在变,他不轻易落笔,可能是等风停,可能是等大潮退去,或等远方飘来的海雾将夕阳抱住,一同铺满安的身体。这时他再轻柔以指腹涂抹,从耳朵到脖颈,从蓝到青,极缓慢地抹出渐层,直到胸脯被掀起涟漪,他才吁出一口气。

安抬头,夜空已经现出星痕,自从有了樟树先生,夜晚不再那么黑了。安说这句话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最后寄来的信上除了提到樟树先生的画,她还说了关于《卡米拉尔达尼星的旅人》的后续,字里行间似乎很生气。她说原来吉米和女人并没有得到幸福快乐,女人和小黄狗只是卡米拉尔达尼星用来滋养星球的肥料,从他们踏上那个不属于她的地方时,就只是一块会呼出氧气的有机物质。尤其是女人,吉米把小黄狗整只埋入土里,却选择留下女人的意识和感官,把她的身体割成几份也埋进卡米拉尔达尼星的土壤,让她和那些叫不出名的植物生长在一起。女人全身的液体被抽出来,置入一个透明的器皿里,她能看见它们,也能感受内脏空得一颗不剩,鲜血咕咕噜噜从血管被一根针体强行往外吸。女人越来越干,越来越虚,直到完全没有水分,她想张口吸气,可她剩下的只有感觉,只有嘶吼不出来的绝望的痛苦;安说更可怕的是女人不会真正死去,她的意识永存,一直能感知分开的肉体还在噗噗噗流出养分,千年万年不间断地灌溉那片夺走她氧气的星土。

收到信后我试图和她取得联系,可她留在出版社的电话号码已经是空机,回寄的信更无音讯,她就像被世界抽走了,再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不得以我只能照着信上的地址亲自走一趟了。经过九个小时我抵达安描述的小镇,广场中央的钟声刚好响起,我下车走进,唯一背对夕阳的老樟树好像知道我来了,伸出茂盛的枝叶迎接那道靠近的身影,粗壮的枝干刻满似笑非笑的纹路,顺风飘来的气味如同放了几十年的旧书。我在树的周围绕了几圈,没有见到樟树先生,又问了几个匆匆路过的妇人,关于镇上那名美丽的、丈夫失去了四肢的、叫安的女人,可是没有人记得。

我走在青砖腐朽的老镇旧街,沿着每间歪斜的门牌找到一间被藤蔓爬满的小屋,一捆锈黑的铁链圈住门锁,但是伸手一拨锁头就落了。邻家女孩告诉我这里许久没有住人了,那么安留下的讯息恐怕是旧的。一股说不上来的臭气越过围墙,越来越靠近,我走进去,院子里破败得没了个形,地面几乎被枯黄的藤蔓杂草代替。屋里满是碎玻璃,越往里走臭味越刺鼻。花盆、茶几、几样家具都散落在地,几道黑色的半圆形水痕从厨房延伸到卧室,被撞破的门板歪斜地垂挂在铰链。再往前走,恶臭的来源是团圆形的躯干骨,没有四肢,头颅侧边破了一个洞,已经腐败溃烂的肉让他终于不用被卡死在门廊边。安与《卡米拉尔达尼星的旅人》没有在这里,没有在这里。

我整晚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直到房里传出朗的嗓子被气管卡住的声音,他嚼着舌头自己爬到轮椅上了,囫囵骂出的句子全糊在一起。清晨的天还是暗的,夜灯俯照我们挂在墙上的身影,为了结婚特意照的,那时他四肢健全,那时我年轻貌美。朗的裤裆渗出尿液,一道水流在胯部晕出一个圆,沿着胯部再流向裤管,最后汇聚地面扩散成摊。朗歪着脖子,头颅反复撞击金属的支架,砰砰砰砰,轮椅被撞得剧烈,咣咣当当摇晃。舌头也在咒骂间咬破了,朗甩头,血与痰溅到四面八方。我跪下来抱住他,整理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脸颊,我告诉他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不会不管他。等他缓下来了我才将湿透的裤子褪下,轮椅也被尿得湿哒哒。我将朗撑回床沿,扶他躺下,轮椅、地板,得跪着擦,一遍以后尿腥仍然太强,再擦。完事时上午六点,天微光,该进厨房了:鸡肉该揉碎的揉碎,青菜水果要榨成水,即便他没有味觉,温度也不能太烫,幸运的是之前朗偶尔会把它们顶出来,跟舌头一起挂在嘴边,或咬住铁匙不放,嚼得牙齿嘎啦嘎啦,可今天他一次也没抗拒,全部吃光。

我回到窗台面前的椅子上,从抽屉拿出一年多来创作的手稿,准备输入电脑寄出去。窗外已经完全亮了,却下起灰色的绵雨,天空不会只有一种颜色,灰色却是最近最常见的。叶子正在落下雨滴,鸽子在树下跳来跳去,如果是樟树先生,会为此刻的天空画上什么颜色呢。朗看不见我,又开始生气了,我叹口气,将手稿的第一句输进屏幕里:“安小姐和肯的相遇并不如她笔下的小说那么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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