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灵魂夜宴（4） 平沙策
孩子，你要学会当个聋子，要记住，内化才是最强大的力量！——闻不觉。
何安在觉得此生最无奈之事，便是步入他人的梦之界。
那些梦之界有大有小，前一刻还平静如常，下一刻便险象环生。三日来，他连闯了十余处梦之界，他很苦恼，英雄驿距丞天城仅百里之遥，身处醉生境内，却令他生出咫尺天涯之感。
就在刚刚，他侥幸自一个孩子的奇妙梦界中闯出，却忽入一片花海。
何安在怔然脱口道：“这——又是哪儿？”
“紫丹塬。”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何安在惊得弹身而起，他问的是量天尺，可是——转头一望，见回应他的是位凡人老者，他长出一口气。于梦之界中多番周旋，他总结出一个规律，虽说凡人同样身具梦之力，却无法自如控制这种力量。如刚刚那个孩子，抬手间便毁了一片殿宇，却不如他反应迅速，他借着废墟之尘，顺利的自那个恐怖的梦之界内逃了出来。不过，怎么看，他都显得狼狈不堪。
“年轻人，你是如何闯入我的梦境？”
何安在惊问：“老人家，你怎知这是梦境？”
老人笑道：“小子，我便是这紫丹塬的主人，我又怎能不知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何安在定了定神道：“老人家，我所见之人都是身在梦境而不自知，您怎么会——”
老人家自腰间解下一水壶，递给何安在。何安在不明所以，接过水壶却是不喝，依旧注视着老人。
“简单。”老人遥指遍野花丛叹道：“其实，紫丹塬上无紫丹。”
何安在看了看那些类似灌木的花树，不解道：“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明白，老人家怎会如此清醒？”
老人转身缓缓向前行去，何安在紧随其后，他只怕这梦境幻象重重，若是踏错一步，便不知会引发何种后果。
老人赞道：“你终究问了个好问题。这紫丹并非凡物，乃是拜月国南方耐寒之神品，此花原为根生，并非是这个样子，只是被我数十年如一日的不断改良，你才有幸在这南墟之地看得到。”
“南墟？”何安在怔然无语。
“是啊，上古有人称此地为墟之南，无奈岁月变迁，上墟的阴风裹挟着沙海将此处变成荒塬。因此，所谓墟之南，实际也成了上墟一隅。”
“这些与前辈清醒又有何相关？”
“年轻人，性子莫要太急，你要耐心听，这可是个极长的故事，之于我……”老人望向一株紫丹淡淡道：“不过是一段经历罢了。”
何安在点头，以示自己听得认真，眼神却不离老人的足迹。
“上古之时，在这凡间，我闻氏也算是一大族。先祖闻不名志学之年以凡人之身，中进士而官至相位，也算是惊动天下的大事，当时人称他是走出小山谷的大丞相。出身平民，对于这天下黎民的生存境况，自然了然于心。于是，先祖呈上《平四方策》，以求圣上恩准。《平四方策》并非主战，而是主和。丞天子民因为连年征战，生不如死，还有何家国之念？《平四方策》便是和四国、举民意、惠众生的上上之策。因此事，我闻氏一族为天下圣人所知，甚至还得到传说人物凤朝阳的首肯。凤前辈施仙法将《平四方策》化为一套书简，作为圣人之礼赐予先祖。至今，那遗策还存于我族之中。可叹，却无一人能真正打开。”
“您的意思是，至今还无人得见其真容？”
“那只是遗策的封存正卷，需要仙法方可，岂是我等凡人能够开启？”
“那后来呢？施行的结果如何？”
老人叹道：“先祖曾言，贪官污吏如野草，仅是收割性命是远远不够的。要去根方可，事实上，若真寻到那根，王朝怕已不存。先祖灰心之余，辞去相位，归隐这世间一隅，在外人眼中他是消极遁世，实际上，不过是是为一方父老谋条生路。”
“您所说的世间一隅？指的是……”
“便是这北部荒塬，虽是一隅，对百姓来说，也是一片避战之地。只是在当时，这里的大片土地还只是黄沙漫漫。除了这片紫丹花海，现实中这里只是无际的荒野。令我忧心的是，上墟阴沙之威一年更胜一年，以目前景况，不到百年，那皇城便会被黄沙所掩。”
“难道那《平四方策》之中也有治沙之法？”
“《平四方策》虽仅万言，却包容甚广，放眼数万年，也是一卷治世之圣经。不然，凤朝阳又怎能评价我先祖为千古恩圣？”
何安在恍然道：“说到千古恩圣，我师父倒是和我说过恩圣的传说，传说他没死，后来举霞飞升了。”
老者笑道：“你师父也说那是传说，传说大多不实，先祖之尸骨便葬在这荒塬之下，在当时，这里还是一片沙海。”
“若真如此，《平四方策》该为万民所知，因何闻氏仅收藏于族中？”
老人皱眉道：“你还年轻，世间事之于你，过于玄奥了些。当朝主战，治世之学便不得盛行。甚至在上古之时，还有读圣贤书被灭族的记载。”
何安在愤然道：“难道，皇帝老儿不穿衣服入朝堂，还要让群臣变成瞎子不成？”
“不可妄言，不过，此言虽谬，却也不无道理。”
“若如此下去，丞天朝离天下大乱还会远吗？”
“谁知道呢？我估摸着，不出二十年，那景象便会成真……”
何安在心中一凛，想自己逆时光二十年来到此处，那是醉龙池的之效，而这老人不过一凡人，又怎能看到未来之象？看来在醉生境之中，梦之力不可小觑。此地是虚境不假，但因众生性情所生之界，终能照出几分真实。
“老人家，既然您能于这梦中维持清醒，想必……这紫丹……”何安在发现再不拉回来，真不知道，这话题会被带到哪儿去。
“紫丹花香可令人心志清明，你看这花，取了可制成茶，平常人是喝不起的，我于现实之中也不过是种了数百亩罢了，也仅仅够应付皇城大户的用度。而且……”老者神秘道：“价值不菲。”
何安在折了一枝紫丹在手仔细观瞧，略有不解道：“除了香气，我倒未觉有何特别。”
“你心志本就清明，哪里知这花的妙处？修行者饮了紫丹花茶，极有可能生出顿悟之感，听说修行者一生也没几次顿悟的机会。此茶初现丞天城之时，因标价过低，被一位识货的神隐者全部买了去。后来，茶庄老板花了十个金饼子才打听到那花茶的妙处。从那时起，茶庄老板便私下将紫丹茶的价格提高了百倍，如此一来销量低了，但他用存项买了六处茶楼，更名为闻香悟。现在嘛，你猜猜闻香悟开了多少分店？”
“我哪儿猜得出？”
“星殒书院那边儿是十几处……”老人拂指道：“望海山庄六处，虽说限定了数量，但茶的价格却贵了很多。便是南方的拜月城也派人来和我们商谈贡茶之事。可是……”老人叹息道：“做任何事莫要失了本心，我也是时刻提醒自己，种植紫丹本为造福一方百姓、固一方沙土。可仅仅以我一人之力，又何以能将这生意做大？况且，神隐者的费用越来越贵……”
“何意？”何安在不明白，这和神隐者又有了什么瓜葛。
“你看现在这是花，待花落便会结果，果壳可出油，此油有固龄之效，但提炼这种油却需要神境修行者的手段，因为神隐者提高了价码，近些年，我们只能将果壳拿来喂了畜生。不过也好，一头黄牛能活上数十年，也算是件可喜的事儿。”
“既然收益如此丰厚，前辈为何不招揽人力？”
“哪有那么容易？种一片紫丹，便需要一片沙地。沙地是需要购买方可，再加上官府索取的各种杂税，便占去总收益的七成。剩下来的三成，也只够一应人等活命所用。”
“朝廷疯了吗？这治沙之举本就是治世之大计，怎能如此短视？”
老人于灌木之间寻了一块青石坐下，长叹一声道：“自丞天城到这南墟，需北行三万一千里，可这一路上有多少州县？再说，若有谏言需层层上报，人心各异，待到了都城，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即便朝中有名臣良相，能胸怀这千万里江山，又如何能料到，人心的距离远远不止于此。先祖曾言，人心无距，神思不可逐，非仙意不可达也。况且，那朝堂之上多数又是凡人。”
何安在疑惑道：“晚辈不解，前辈的用意何在。”
“老朽只想求少侠，但有可能，到皇城之时，请入一位贤臣之梦界，将此简呈上。”
何安在看着那书简，心中震撼，那并非普通的信简，而是一支图苍举木简。这种木简天生有灵，可录神思魂念，听说只有神境强者以符箓记神识的手段方可，更何况，并非每个神境强者都通晓神识成符的妙术。
何安在接过图苍木简，忽觉手中一沉，一时间竟压得他肩头酸痛，心中不禁暗叹，不愧是上古神木，长不足两指，却重数十斤。可是，令何安在心中感念的是，这沉重的托付往短了说是关系到一方百姓的生存，往长了说却是关于丞天王朝的永世之基，这其中所寄的是与天地抗衡的决心，神木之光彩在前辈的决心面前已显得无足轻重。
何安在看着那木简之上刻着的一列小字中有个名字：闻不觉。便问：“闻前辈，这其中可是那惊天之策？”何安在指的是《平四方策》。
老人摇头道：“以我的身份又怎敢拿出先祖遗策？只怕到那时保不住遗著还在其次，只怕这一方百姓都会被灭了口。”
“晚辈明白。只是，既是前辈之策，为何用如此贵重之物？”
“图苍榉早已不再现世，便是在上古也算稀罕物。这枚木简仅是《平四方策》十二枚之中的一枚，我将平沙策以神思所覆，这样，就算这途中有关卡查验，你也可顺利通行。只是在你呈上此简之后，定要将策中策之事告知那有缘之人。”
“晚辈不会忘。只是，前辈不怕晚辈偷看？”
老人笑道：“定然不会。好奇人人有之，但如你这般梦中不失本心的人，这世上除了修行者，又能寻得几人？”
“谢前辈信任，即便如此，晚辈也想知道这简中……”
“随我来！”
一路上老人走走停停，嘴上却是不停。从闻不觉的讲述中，何安在了解了很多关于紫丹的事。比如横六尺、纵四尺的布局最能高产、何时施肥、取花、剪枝、又何时收果，甚至他知晓了那紫丹之蕊还能做成胭脂，且贵得惊人。
他明白了，闻前辈是想将这蔓延北境的南墟之地化成一片花海，这花海不仅仅是紫色，自此向西八千里，气候近湿冷，更加适合一种凤丹的茶树，凤丹喜阴，其间还可间种很多草药，比如忍冬。在阴寒之地所种之忍冬，药效是内陆丘陵之地所产忍冬的六倍之多，深为丞天城的医者所推崇。
如此看来，花海之下种植的便是无数金银。到那时，整个内陆再也不惧黄沙之祸，黎民安泰，丞天王朝又何需征战四方？
何安在心中澎湃之余，又为闻前辈忧心，便问：“前辈，天下之乱，若是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那些圣贤之流又何以视之不见？”
闻不觉笑道：“因为，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有这个方法。但凡为官者，只想看得到的，而非真正如他们所说，是要百年大计或是万年大计。而我，在他们所思所想之时，一直在走一条无人所走的路，这……也是先祖所指的一条明路。我嘛，也不过是寻到了这条路罢了。实际上，先祖所指又哪里是一条平沙之路？没人明白，这世上就没人能真正明白。”
闻不觉转身道：“天儿也不早了，你便在舍下歇息一夜，待明日天亮再赶路吧。”
何安在为难道：“前辈，我本在英雄驿，意外来到这极北之地，我想知道去往丞天城，如何才能顺利些？”
“别无他路，方向是对的便好。你所走的路并非那世间路，而是梦中路。想真正到达丞天城……”闻不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道：“以你的力量，怕是没个一年半载是到不了的。”
何安在闻听此言，顿时没了力气，直挺挺的向身后的花丛之中倒了下去。
他望着那万里晴天，心中感叹，也许，这样的天气，也只在这醉生之境才会出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