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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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选
斜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转角处,我挠了挠后背刚被虱子咬的痒处,抬头看了看还不算刺眼的日头,未到正午,市集正是人多的时候。
在四方酒肆门前,有一个拿着破碗正向过往行人行乞、十来岁模样的乞儿,他嘴里的词我都熟:“这位大爷行行好吧,我父母双亡,家中尚有年幼的弟妹,哪怕赏我几个馒头、几个饼子也可以啊!”他衣衫破烂,光着脚,言辞恳切,脸上有泪未干,如果不是我观察他有些时日,恐怕已经信了他了。
他是这一带小乞丐们的头儿。
每日未时前后,他便会到城南那处落破了好几年的院子里,等着其他的小乞丐去孝敬,相应的,这些小乞丐们若是有谁被欺负了,比如行乞的时候被人放狗咬了或是被打了,他也会替他们出头。
那些欺负乞丐的人,过后不是狗死、狗丢了,就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套着麻袋打一顿,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他的手笔。
这乞儿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倒有些江湖帮派老大的作风。只不过这位小“老大”瘦不拉叽的,身上也颇多伤痕,刚才看他走路还有些瘸,想来是替人出头的结果。
我慢步走向前去,拍了拍他的肩,他转过身,我从他又脏又长的头发穿过来的目光里,不但看到了饥饿,还看到了警惕。
我轻笑一声,我的确不像个有钱人。轻掀开外衫,我从贴身的袋子里掏出一小把布币,他眼尖,瞧见了我胸前那一片丑陋的伤疤,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是火烧的。“我知道他看见了,解释了一句。
随后他看到我掏出的布币,眼里的警惕被压下去了。
我一扬下巴,示意他跟着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我的脚步。我们一前一后到了一个背人的地方,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片刻后他点点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一柱香之后,他便带着五、六个跟他一样的小乞丐到了之前我跟他约好的地点——城南那处废弃已久的宅院,也是每日未时他与其他乞丐碰头的地方。
“说好的东西呢?”进得荒院,他站在最前面,腰挺得板儿直,其他人则都站在他的身后,眼睛里饥饿的光像要把我给射穿、啃净。
“给!”我坐靠在长廊的柱子上,并未起身。
我是个从不食言的人。
两只香气四溢的烧鸡被我抛到小乞丐群里,有个个子大些的抢到了一只,另一只则被一个瘦小的抢到抱了个满怀。只见那个大个子先扯下两只鸡腿给了他们的头儿,其余的人看他接过之后,才开始抢食起剩下的烧鸡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只烧鸡就被这群小饿鬼们吃了个净,现下只剩下一堆沾满了土但余温尚存的骨头。小乞丐们一个个抹着嘴,摸着肚,有的还用黑黑的指甲去抠牙缝里的肉丝,抠出来之后再吮吸进嘴里,那意犹未尽的样子真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此刻,他们正或坐或靠在檐下的台阶上。
烧鸡下肚,该谈正事了。
“说吧,想让我们做什么?”他抹了抹油嘴说道,那警惕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眶里,那群乞儿此时也正看着我俩。
“十日内,让这首诗传遍城内的大街小巷。”我递给他一卷竹简。
他并没有接,而是惊骇地反问道:“你怎知我识字?”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说道:“二十多年前,你的父亲是不是受过一个叫介子的人的恩惠,被他举荐到国相荀息处做了门客,后来又被重用。”
“你是怎么知道的?”少年一听我提起他的家世,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不但知道你的身世,我还知道你叫晋庆,我甚至还知道你为什么每天都会到这个荒院来。”
“你到底是谁?”少年此时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他后退半步,双手握拳,一脸疑惑,但更多的是对我的防备和警惕,像是一息之间换上了铠甲,和刚才我在四方酒肆门前看见他那会儿,简单判若两人。
我走下台阶,把他叫到我近身的地方,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若不是当年的国君身旁有近臣陷害介子,你们一家也不至于被连累,沦落至此。”我话语里满是可惜与愤怒。
他或许是听到了我说出了介子这个国君禁止民众私下里谈论,但却对他的父亲甚至对国君都有恩的人,又或许是这些年来,终于有一个人能了解积压在心里的悲愤,今日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当我提到他的家人时,他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轻轻拍了拍他尚且稚嫩的肩:“你无需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我与你父亲一样,受过介子的恩惠。”
说完,我又大声对着院里所有的乞丐说道:“办成此事,十日后,还是此时此地,你们每人都会再得到一只烧鸡。”我故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让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每人一只?”。
“我没听错吧,他说了每人一只!”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便宜的事,老大,快答应啊!”是那个大个子,他皮肤黢黑,个头比他还高出半头,身体也较他更壮实一些。他悄悄用胳膊捅了捅他,然后在他身边低声说道。生怕他们老大错过了烧鸡。
看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很肯定他们有好几日没有要到像样的饭食了。清明、寒食将至,青黄不接的时节,盐又被官家把控,想要将食物久放,要是没有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没说话,迟疑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接过了竹简,缓缓展开,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最后眉头一展,伸出右手,高声说道:“一言为定!”
这小子,难道还怕我反悔不成。不过算了,我也不与他计较,看他伸手,我也伸出右手,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小黑,我们走!”他轻扭过头对那个叫小黑说。
“慢!”我出声阻止了他们。
“怎么,你想反悔?”小黑语气里有些气恼。
“当然不是,只不过,你们可以离开,但是,它不行。”我指了指小乞儿手上的竹简,我又回到了长廊,依然坐在长椅上,靠着廊上的柱子。
小乞儿像是知道我的顾虑,便也不说什么,而是再次展开竹简,仔细地默念了几遍上面的内容,然后再还给我。
随后他把那五、六个小乞丐聚拢到一起,围坐在地上,一字一句地把竹简上的诗教给他们,然后再你一句我一句接龙式地试诵,直到确认每个人对这首诗里的每一个字都烂熟于胸了,他才转过身来望向我。
“老大,他好像睡着了。”那个叫小黑的看我闭着眼,也没怎么动。
“我们走。”晋庆没叫醒我,便带着那几个小乞丐离开了荒院。
消息
其实我一直醒着,只是我闭着眼睛,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听到这首诗时眼里的悲戚。
“绵山绵,楚肉香,隐我踪迹,藏我帽衫,国君一怒冲天焰,两缕孤魂无处放!”
一阵风吹来,我觉得身上有些凉,院里半人高的野草正随风摆动。在院墙根处,竟然开长着几簇堇菜,紫色的花瓣孤零零地开在茎上,菜叶却肥大。
就这么几簇堇菜,可够我吃一顿的。
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祭日了,我想,在那颠沛流离的十九年里,他与他们,应该没少吃过野菜,而那些野菜里,应当也有这紫色的堇菜,填饱过他们的肚皮吧。
放下思绪,离开院落,我肚子有些饿了,看着不远处酒旗正展的四方酒肆,我打算去那填填肚子,顺便买点我想要的东西。
未时已过,酒肆里这会儿没什么人,店小二正在柜台边上打着瞌睡,我也不言语,上去用左手中间的三根手指头轮流敲了敲他支着脑袋的方桌,小二一个磕头,脑袋差点磕到桌面上。
看有客到,他立刻换上清醒的面孔,陪笑着道:“客官您想来点什么?”
我敲桌子的手指头依旧没有停下,“给我上二斤瑶浆,再来二斤猪头肉,三碗粟米。”我没看他,而是环顾了四周,顺便想找个合适的位置。
这小二先是看我衣衫破旧,又看了看我的敲桌子的手,便又换了一副嘴脸:“二斤瑶浆、二斤猪头肉,再加三碗粟米,一共二十布币。本店本小利薄,概不赊欠,还请您先把账结了。”说完把手伸到我的面前。
暗号都对上了!
我从怀里掏出二十个布币丢到桌上,便不再去理会他,走到刚才我看好的那张邻窗的桌子坐下。
小二快速把币收好,然后就进到后厨去了,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壶热水和一个杯子,正给我倒水。
“小二,我记得你们原先杯盏都是摆在桌上的。”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水温倒是刚刚好。
“那您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最近国君嫁女,各路贵人齐聚绛城。这贵人一多吧,就容易出事,这不,前两个月有两位贵客在小店大打出手,我这的桌椅和杯盘碗盏都被打坏了大半,好在店家后面也有贵人,这打架的两位才赔了些钱了事。”
“哦?这两人因为何事打起来?”我故作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打赌来着,不过这两人也真是,这打的赌还不知道谁赢谁输呢,自己就先打起来了。”听店小二的口气,像是有些瞧不起这些所谓的贵人。
“那可就有趣了,莫不是赌的国君晚上睡觉打不打呼吧?”
“客官您这是通了神吧,那二位赌的确与国君有关,但并非如您所说,而是赌的双龙戏水盘。”
“哦?怎么说?”
“那二位呀,一位赌国君会将那双龙戏水盘当做嫁妆,让孟姬带着嫁到楚国,另一位则认为双龙戏水盘太过贵重,国君不会将其做为添妆。”
“那你怎么看?”我突然问了一句,然后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我?国君的事,小人哪敢妄议。”紧接着他又往我的杯子里斟满了水。
“闲聊而已。不必害怕,反正又无旁人。”
店小二舔了舔嘴唇道:“小人觉得国君虽老来得女,但那双龙戏水盘实是不俗。听说此盘乃国君请得师铸就,集日月精华,采千山之石,历三年之耗方才得此双龙盘两面。”
“这盘浅腹平底,盘中饰有一对盘绕成圆形的精美雕龙,双龙中央,有一只立着的水鸟。双龙之外数圈,有十数只鸟、龟、蛙、鱼,或盘浮于盘底,或立于盘上,更值得一提的是,此盘一旦装上水,这些个物件都能在原处转动,鸟嘴也可以启闭,乌龟头竟能伸缩。您说奇也不奇?”
“那倒真是件宝物啊!”
“那可不!我还听说在公主大婚之前,清明那天,国君将亲自将这宝物放到太庙享受香火供奉,待大婚之日,国君会再亲往太庙祝祷,将之取回,看来国君相当重视此次婚礼啊!”
“算了算了,都是些朝堂上的事,与我等小老百姓无甚干系,不说也罢。正好我也饿了,快去催催我的酒肉饭食。”确认完消息,店小二便往后厨给我催去了。
寺人披的路子真是不错,这小小的四方酒肆竟然也能买到这么重要的消息。店小二透露的消息正是我想要的:孟姬乃国君爱女,不日将远嫁楚国替晋联姻。两国联姻实乃国之大喜。国君亲往太庙祝祷,哼,若非如此,又怎会给我可趁之机呢?
待酒肉上桌,我便敞开胃口大吃起来。酒肉下肚,浑身自在,还有一股暖意从胃里传出来,许是饿了一上午了,这一开吃便再也停不下来,直到酒坛倒空,肉碗见底。
“嗝!”我摸着滚圆的肚子打了了饱嗝,看着窗外路上的行人又开始多了,猜想着小乞丐们这会儿应该开始行事,我也该去办下一件事情了,便晃悠着起身。
“客官吃好了?”是店小二。
“吃好了。嗝!”又是一个嗝。
他上前边收拾着残碗边问道:“客官可还满意?”
“满……满意!”我从怀里摸出一把金币塞到他的手里,说完我便踱着醉步,晃晃悠悠地出店去了。
出到店外,我缓步走在初春的风里,让它吹散我身上的酒气,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凉意,可脸是热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祭拜
看日头渐偏,我便往城郊而去,入夜之后有宵禁,我得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回到城郊的破木屋,我胡乱收拾了一下,想着明日我得去一趟绵山,有些事情,我得向他交待一下。
因为我不知道今年的祭日,我还能不能来看他。
一日的颠簸车驾,我终于又回到了绵山,绵山似乎比去年又绿了些,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成焦炭的树木,如今有的竟然已经开始发出新芽,长出嫩枝,而原来焦黑的土地,也开始变黄,逐渐恢复它本来的面貌。若不是我此刻正跪坐在他的墓,我甚至都怀疑那场大火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在想,是不是再过若干年,就没有人会记得他了,没有人敢提起他,就像没有人提起这片山林一样,时间久了,这山总会长出新草、新花、新树,而不曾被提起的人,就会被遗忘。
到那时,就更不会有人去细究,在跟国君流亡在外的的十九年里,那个曾经割股奉君的介子推,那个一心想要辅佐国君的介子推,在与国君一同回国后,为何始终不肯出仕,最终换来了个与老母葬身火海的下场的!
“伪——君——子!”我咬牙切齿地朝天高声骂了一句。
这寒食节定得可真是时候啊,现在举国上下都觉得他是一个为失去忠臣而痛苦不已的国君,又有谁会去在意他会用那些龌龊肮脏的手段去掩盖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叹了口气,摆好了他最爱吃的烧鸡,斟了一杯酒,就这么轻洒在他的坟前,感叹这世间好像没人记得他对国君的恩义。
“你的肉都喂了狗了!”我苦笑道。
第二杯,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他一直挂念的故人之子——晋庆,并向他发誓,绝不让他牵连到此事中来。
这第三杯酒,也是最后一杯了,是告罪,也是辞行,我没有将它洒在地上,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的做法,但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守卫我心中的道。
我一仰头,辣喉的酒从我嗓子眼里流过,我眉头不皱,心明意坚。
祭拜结束,我去铸剑师那取了三月前定制的匕首。此匕首身长六寸,虽比寻常的匕首短了些,也谈不上吹毛断发,但还算锋利,器身短,则更好发力。
铸剑师以为我是个想要自荐于他人门下,但又铸不起长剑的落魄剑客,交付匕首时一脸地鄙夷,生怕我付不起钱。
这样的小人在我脱去华贵衣衫之日起便见得多了,都是一些以貌取人,我也无谓多费口舌。
交待
待我再回城里时,已是三日之后了,我胡乱吃了几口干面饼,依然靠在那日与晋庆相遇的地方,听着从四方酒肆里出来的客人们开始谈论起孟姬嫁楚,我知道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早前我就已经打听清楚了,四方酒肆的老板是赵衰原配妻子的族弟,而赵衰则是那个伪君子的左膀右臂。我让小乞儿晋庆在酒肆周围散播歌谣,目的就是为了让酒肆老板把这这歌谣传到赵衰的耳朵里,然后再传到国君的耳朵里。国君深信鬼神,只要他心中还对他有愧,寒食节当日,他必定会出现在太庙。
我让寺人披从中牵线收买消息,是为了确定他那天一定会去太庙,寺人披也刺杀过国君多次,可惜都失败了。这回,该轮到我了。
在四方酒肆门口,我又一次看到了晋庆,那个小乞丐们的老大。
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动作: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我走,他轻点一下头,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又来到了那个城南的荒院。
“不是说好了十日吗?”他有些意外我的出现。
“我怕夜长梦多,所以将日期提前了。你记清楚了,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我说这话的时候,朝脱落的院门外望了望,好在这平时本就没什么人会来,接近午时,就更不会有人了。
“跟着我。”我走在他前面,每走一步都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进院以后,往东走,数十九块砖,下面有介子生前藏的金银和一份制盐的秘方,金银都是介子生前国君赏赐的,有一部分被他拿来资助像你父亲和我这样的潦倒落魄之人,其余的都在这里了。秘方则是我留给你的,小心收好,日后必有大用。另外,这三天,你陆续把这些金银转走,同时要密切注意观察街面上和各个城门守卫的变化,若哪天城门的守卫突然增加了,你便赶紧出城去,一刻也不能停留,再也不要回来。另外,从今天开始,这个院子你要少来。”
“可是父亲要我……”
我一抬手制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父亲让你替恩人守住这院子,那是他觉得介子还没有死。”我当然知道他父亲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介子就算真的没死,他也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心情沉重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刚好数到十九。
我拔出匕首,蹲下身摸了摸膝下那一块早已长满青苔的大石砖,然后先用柄端敲了敲。光看表面,它与铺在院子里的其他砖并无两样。然后我又试着敲了敲它周边的其他块,果然,声音有所不同,那一块敲出的声音发闷,其下似有空间,而其他砖敲起来则发沉,一听就知道下面是实地。
确认完砖之后,我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记住这块砖。他点点头。
我知道以他的聪慧,想要找到这块砖并非什么难事。
我站起身,利器入鞘,然后正色道:“从今天开始,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就当我们从未见过。另外,你也要交待好你的那些小兄弟们,若哪日在街上碰见了,可千万别说认识我。”
“世伯这是想要做什么?”
“你叫我什么?”我诧异。
“世伯啊!难道侄儿不该如此叫您吗?”他一脸真挚。
“好孩子,”我揽过他的身子,“这事你不该问。”我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然还会再生牵挂。我以为在绵山那场大火之后,这世上的情义都已经被烧掉了,被烧得一干二净……
“是怕连累我们才这么说的吗?”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也看穿了我的心思。
“介子与我有恩,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但是你不同,你年纪尚小,再说,你若有事,你的那些小兄弟该怎么办?”我并不打算瞒他,他终有一日会长大,早些历事,早些成熟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看他还想反驳,我干脆搬出了介子和他的父亲来教训他,“介子当初举荐你的父亲,是觉得以他之才可以堪以大任,造福百姓。你当以介子和令尊为榜样,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才是!”
他低头不语。
在我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之后,他终于勉强同意不与我一起替介子报仇的事,但是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我很好奇他的要求。
他一揖手,朝我行了一个礼:“我想知道世伯的名字。”他的这个要求很特别,让我眼眶一热。
“如果有一天,你能去绵山替我祭拜介子,你自然就知道了。”我还是不愿意他冒这个险,我在介子的坟前起过誓的。
“去吧!”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不再迟疑,转身离开了院子。看他离开,我的心总算落了落,我又打量了一下这个空空的院子,准备实施我计划已久的行动。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顺着廊下左边的第三根柱子爬了上去,从上面拿下一个早前藏在上面的包袱,然后跃下,确定无处无人之后才放心出了荒院,我一刻也没有停,直奔宗人舍而去。
盐与宗人舍
宗人主管宗庙和祭祀,但凡每年的新春、清明、秋收等各种大型活动,均由由宗人主事,负责相关事宜。
宗人馆舍在绛城的西南面,离荒院倒是不远,我之前探路的时候去过,好说歹说才见着了那季管事,并给他塞了一小袋细盐,他看我有些本事,这才松口说清明前半月,宗人舍会新招人手,让我到时再去。
盐铁乃国之专营,百姓不得私售,更不得私制。正如四方酒肆的小二所说,近日由于公主将举行婚礼,我朝内外最近来了很多贵人。人一多,饭食的开销也大,盐的需求也大。
国君为了在人前保住面子,在饭食上,对来客从不吝啬,但对于将要进行的清明祭祀,盐之供应却一减再减。
我来到馆舍后门,轻叩着门环,耐心地等着仆人开门。不一会儿有人应门,果然还是上次那个小童,他好像还认得我,因为上次我把细盐塞给管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是你?”小童一眼认出了我。
“是我,管事的说清明前后有差事可做,我便来了,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就说绵五来了。”我一揖手,客气之极。
“好的,请先生稍待片刻。”门又“吱”地一声被关上了。我搓手立在门外,今晨起来到现,就胡乱吃了几口饼子,现下真有点饥寒交迫的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门又重新被打开,小童探出脑袋来:“先生,管事的叫你。”
“好嘞,有劳了。”小童给我让了个缝,刚好容身通过。
“请跟我来。”
我没搭腔,但是脚步却是紧跟着他一路穿过后院的厨房和柴房,来到一处宽阔的天井,有一群人身着各色衣衫的人正立在天井中听着吩咐,一看就知道是为这次清明祭祀新弄来的人手。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各处送来的低等奴隶,因为身份低贱,又无所长,不是做些洒扫、搬运之类的粗活儿,就是给一些干重要活计的人打打下手,而像铸器、奏乐、宰牲、制食这样的细活儿,还得那些会干、能干的人来。
我便是那样的人之一。我会制细盐。
此刻,站在廊下的季管事正在朝他们训话:“今年清明,适逢公主大婚,因此国君非常重视,宗人主事太庙,各种祭品、礼仪、器物等相关事宜,应听从各司指派,不得有半点差池,明白了吗?”
“诺。”一阵稀稀拉拉又不响亮的回答。
许是管事的听得不甚满意,又尖着嗓子说了了一句:“我——没——听——清!”
“诺!”这回是齐刷刷的一揖,又齐刷刷洪亮地回答。
管事的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脸,他瞅见我和小童站在那群新人的后面,便遣散了那些人,朝小童挥挥手。小童离去,我也迎上前,做了个揖。
季管事的也是个精明的,看人都散尽了,才上前一把扶住我的手,陪笑着说道:“先生总算是来了,我等先生等得好苦啊!”
“季管事说笑了,这是半斗细盐,还请管事笑纳。”我把包袱双手奉上。
“先生客气了,”管事一手托住包袱底,掂了掂份量,另一手拍拍我的手,笑意更甚:“在下给先生安排到司膳间,先生意下如何?”
包袱交过,他身后的小仆机灵地上前接过来。
“但凭季管事安排。”我又一揖。
“带先生去司膳间,交待蔡司膳从旁协助先生制盐,再给先生安排两个人手,供先生使唤,另外再给先生置办两身新衣裳。”
虽然季管事后半截的话没有说,但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这身衣裳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更不用说在宗人舍当差了。
“谢管事。”我再一揖,别过管事的,便跟着他身后的小仆往司膳间去了。
小仆一字不落地交待完蔡司膳之后,便回去复命了。
这蔡司膳见我是管事身边的人带来的,也不敢怠慢,当即给我安排了一个单独的住处,这是一独院,卧房两边均是堆放一些不常用的杂物的库房。我心知这是委管事交待的,他这是怕制盐的方法被别人偷学了去。
接着他又带我四处看了看,熟悉一下环境,还告诉平时上工、下工的时间,以及用膳、休息的时辰等规矩,说是先让我先回住处好好休息,等制盐的地方腾出来之后会告诉我。
我顺便告诉他制盐需要用到的器具、材料用量及场地大小,其中还有硫磺、硝石,还有木炭。他想了想,称一定给我办妥。我点头称谢。
回到落脚的地方,我才有功夫打量这间屋子。房间不大,但东西一应俱全,看来也算季管事用了心。我合衣躺下,顺手摸了摸贴身插在侧腰、被外衫盖住的匕首。
它还在那。
闭目养神间,有人敲门,是季管理身边的小仆,他给我送新衣服来了。
我起身开门接过,当他的面试了试,正合身,“替我谢过季管事。”
“先生客气,若无事,我便回去复命了。”小仆一揖。
我关上门,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够厚实,虽是粗布,但银色的衣衿和玄色的衣身,正是我想要的,因为有了它,我就可以在清明那天进出太庙了。
脱下新衣,我粗略地卷了卷,扔到床上,想着如何才能打听到祭祀那天各处的时辰和值事安排。
直到晚饭时分,各处的仆伇们终于陆续聚拢到膳房用饭,我没什么胃口,但也吃了那么点,一抬头,看见蔡司膳过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最近大典在即,各处的人手都不足,恐怕在大典前都没有办法抽出人手来帮我一块制盐,问我是不是能将就一下,辛苦一些自己制盐。同时他也保证,一旦抽出人手就给我安排上。
这正中我的下怀,我心想人多口杂,反而惹人注意,不好行事,但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于是我故作为难地想要再争取一番,蔡司膳却是个实心眼,就差跪在地上求我了。
我看他也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便装成无奈接受的样子,并表示只要东西齐备便可。蔡司膳办事倒是个利索的,一下午的时间便把我要的东西全置办齐了,于是我让他把我住处的小院给辟出来,当成制盐的场所。
“既然人手不够,我便吃住和制盐都在小院里,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呢。”这是我的解释。
蔡司膳见我勤勉,不禁连给我作了几个揖,说是帮了他的大忙了,还吩咐了以后的饭食都会让专人给我送过来,我也没再说什么。等晚饭过后,一应器具已经被送到了我的小院。
接下来的几天,我专心地制着盐,期间不断地有小童按我的时间和数量要求往我的小院里送着卤水、柴火和饭食,因为总是同一人送,次数多了我们也就熟了起来,我时不时地向送饭的小童打听大典的具体事宜,小童毫无防备,对我总是知无不言。
为了防人发现,我只能在深夜时制做黑火药,我甚至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要炸死他的情形,每一种情形需要多少火药、火药又埋在何处、如何引燃……我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清明前一天了,季管事和蔡司膳天还没亮就已经进宫去了,这给了我机会,我刮净了胡子,梳起了头发,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我缝了一条腰带,死口的,里面灌满了黑火药,然后再把腰带系在腰上,随后我找到了每日替我送饭的小童,诓他说蔡司膳让我随着他们一起去太庙,小童不疑有它,便带着我一块去了。
临出门前,我看了一眼门槛旁边不起眼的石块,那下面藏有我给寺人披的暗信,信里我告诉他我已经按原定计划去太庙了,让他也按原计划执行。
我摸了摸后腰上的匕首,它和我一样,等的就是这一天。
出卖
我混进了太庙,跟着一群仆役们把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临近下午时,我趁别人一个不注意,藏身到了房梁上,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更没有人找我。
等到了天黑,太庙里一片通明,我不能下来,更不能走动,因为我一走动,身影便会投射到窗户上,所以我只能在梁上坐上一宿。这一夜难得地我没有做梦,也没有觉得冷,许是太庙里的烛火够多,热气烘得我反而有点发热。
当年那个伪君子让人一把火烧光了整座绵山的时候,不会想到他也会有今天!
天终于开始亮了,当清明的第一束阳光从窗外照进太庙时,我立刻就醒了,在梁上枯坐了一夜,我的腰背有些麻,我就着并不宽敞的地方伸了伸胳膊腿,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飞身而下,藏在了贡桌下面。我以为寻到了一个可以刺杀重耳的良机。我在耐心地等待他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开始有了动静,我屏住呼吸,手里紧紧地握着匕首,准备着随时冲出去,将它刺进国君的胸膛。
不对,这声音有些不对,听脚步声不像是大臣们礼敬有序的脚步声,更像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
“出来吧,若能说出幕后主使,我留你全尸!”这声音竟是赵衰的!
“他娘的,我竟被寺人披那厮出卖了!”他为了活命,竟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置之死境!
出现在太庙的本应是重耳,而非赵衰!
我缓缓掀开桌布,起身而出,一只只长矛对准了我的胸膛!
“绵五,果然是你!三年前国君已经赦免你了,为何还要再来寻仇?”赵衰和他的亲兵将我团团围住,他的口气像是高高在上的神,而他此刻看我的眼神,跟看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
他怎么这么会懂,一个信念坍塌了的人,要么重建信念,要么卫道求仁。
“你一个能把兄弟当岳丈的人,怎么能懂什么是义?”我出言讥讽,意在将他激怒。他知道我不但是在讥讽他,更是在讥讽重耳。
来者不是重耳,我便知道我的计划彻底失败了,既如此,便让我求仁得仁吧!我转身一脚蹬翻了贡桌,贡桌又将后面贡着的牌位和许多蜡烛打翻,蜡烛引燃了桌布,很快就能引燃我埋在下面的黑火药了。
“杀不了重耳,杀了他的左膀右臂也够本了。”我仰天大笑起来。
“你这是自寻死路!”赵衰怒极,大叫一声,卫兵一拥而上……
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更何况,今日来的是赵衰,他有备而来,黑火药最终也没被引燃。
我被关入狱,酷刑拷打加身,他们想从我的嘴里问出主使者,我只说是寺人披一手策划,别的一概不知。几日下来,他们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得上报,最后判了我死刑。
【行刑】
午时将近,十字集市口,正当空的烈日晒得我有些晕沉。我已经有一整天水米未进了,嘴唇因缺水而干裂带来的疼痛远不及愤怒带给我的冲击。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我,此时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了。
我想我快要解脱了吧。好在我行事之前也算去祭拜过他了,即便今日魂断于此,料想也没什么遗憾了,只可惜没能杀了那伪君子!
“这小子怎么还没离开绛城?”我愰惚中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是他,是晋庆!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跑到刑场上来,另外,人群里几个小乞丐蠢蠢欲动的样子让我有些吃惊。
“滚开!”我朝身边的士卫大喊,“别他妈挡着老子晒太阳!”
那句“滚开”是我朝晋庆吼出来的,晋庆看着我,然后朝其他人打了个暗号,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我心里一松。
扭头之后我才看清楚,刑场上,监刑官竟又是赵衰。
“你可还有话要说?” 赵衰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像是还想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呸!”我啐了一口血唾沫,“上天无眼!竟让这样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当上了国君!晋国在这种人的手上,如何会长久!”
“来人,将他的嘴给我堵上!”
我的嘴里很快被塞进了一张又臭又硬的破布。我看着赵衰狰狞的脸,笑着的嘴角流下了殷虹的鲜血。
看着台下乌泱泱来看热闹的人群,我才知道他堵住我的嘴是怕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说出些什么有辱国君身份地位的话来。
看我不能言语地徒劳挣扎,赵衰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神态:“你应该感谢国君,到时国君会宣布,他是因为介子,而留你个全尸!”
“畜牲!竟利用我的死来收买人心!”可惜,我已经口不能言了。
“来人,行刑!”赵衰丢下刑签,面带讥色。
事已至此,我只得瞪圆了眼睛望向晋庆,用眼神告诉他不要做傻事,好在他最终听了我的,看着他握紧的拳头和那些没再上前的小兄弟们,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被吊死在那个高高的架子上,初春的风把我的尸体吹得前后微晃,恍惚间我看到刑台边缘的缝隙处,竟然长着几簇堇菜,紫色的花瓣孤零零地开在茎上,菜叶却肥大。
就这么几簇堇菜,可够我吃一顿的。
前几日才是他的祭日,我想,在那颠沛流离的十九年里,他与他们,应该没少吃过野菜,而那些野菜里,应当也有这紫色的堇菜,填饱过他们的肚皮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