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美人·苦瓷镇
玉洲城东三十里,过第二山之南,有镇当大道之右,曰白瓷镇。镇景甚为秀美,三面环山,西临平原,镇边有一清流泄于两峰之间,水声潺潺,鱼虾畅然游于其中,甚得其乐。镇周多土,少石,土呈赤色,柔软细腻,镇中众人皆用此壤于窑中,所得白瓷通透似玉,薄如蝉翼,取之烹茶,汤溢清香,是为瓷中上品。
—《大魏珍品录》
庆历九年,白瓷镇镇周红壤,一夕之内,忽然由赤转乌,其后复用该土烧瓷,所得白瓷色泽暗淡,内壁凹凸,用之煮茶,汤水苦涩。镇中瓷器此后名声大落,又因瓷沁苦味,世人渐忘白瓷古镇,只曰玉洲城东,有镇寥落,名曰苦瓷。
庆历二十九年夏,苦瓷镇大户周府祠堂内,灯火通明,男女老幼,聚集一处,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镇主,您深夜召集镇中百姓,所为何事?”一个相貌平平,看起来颇有威望的中年华服男子,皱眉问向高台上的周绍。
“沐兄,想必你也早有耳闻。前些日子,周某特意亲自登上玉竹山佛心寺,拜访了寺中住持断念大师,诚心向他请教我们白瓷镇的苦瓷之祸。经由大师指点迷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劫难,皆是出自镇后那棵邪气的惜情树,”说到这里,周绍深深地看了一眼台下陷入沉思的沐瑾轩,又继续道,“所以今日周某烦请大家前来,就是为了商讨这伐树除孽之事。”
“这……”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低头不语的沐瑾轩,似是在等待他的反应。
“我不同意,”已成堂中焦点的男子轻轻松开攥紧的拳头,神色肃然道,“这惜情树自建镇之初,便已扎根在此,佑镇中民众百年安泰。而我沐家与此木,更是有着不解之缘,据说是先祖恩人所化。因此家中有训,无论发生何事,均不可伤害此神木,只可小心供奉,违者必遭天谴。”
“呵呵,神木?沐兄此言差矣,此乃迷惑人心的妖树。想必大家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沐家小姐沐惜情吧?”周绍英气的长眉挂上一抹忧色,状似惋惜道,“惜情本和我青梅竹马,谁料这妖木却在二十年前招来个不祥之人,给你们沐家引来数段祸事不说,还害得惜情神志疯癫,恍惚度日。这妖树,不得不除!”
“是啊!二十年前那场风波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沐家姑小姐至今还疯疯癫癫的呢!据说整日守在那棵老树前说疯话,哪里还有个闺秀的样子!”
“这树太邪门了!听说二十年前那男人根本就是树妖变化而来的!”
“要不…就干脆把树烧了吧!反正只是棵古树,烧了图个心安也好!”
“对对!烧了它!”
“烧了妖树!”
“烧了妖树!”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逐渐变得整齐划一,祠堂内的镇民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似乎是要将心中所有的不忿都发泄在这棵树上。有的男子甚至脱下了上身的短衣,抄起堂内的灯烛,就要往门口跑。
“大家先别激动,”沐瑾轩抬手拦下乱嚷嚷的人群,眉头紧锁,面沉如水,竟然直直地跪了下来,“沐某明白,白瓷镇不出白瓷,镇中众人无以寥生,所以才会心生怨气。可这惜情木却是守护白瓷镇已有数百年,怎可因一人片面之词就毁去它?况且…”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微颤,“况且家妹二十年来与此木朝夕相伴,如若草率毁木,势必等同取她性命。还望各位乡亲宽限几天,沐某一定会找到两全的法子,解除苦瓷之祸。”
“这……”刚才还愤懑不平的人群看到这一幕,纷纷犹豫了起来。
“沐当家平时没少接济大家,我们不能忘恩负义。要不,就再等几天吧!”一个看起来有几分书生气的长袍男子站了出来,一脸不忍道。
“是啊……去年我爹看病的钱还是沐当家借给我的,如果被我爹知道今晚这事,他非打死我不可!”
“前些日子沐姑小姐还在后山救过我的儿子呢!”
“这……”
周绍看到面色踯躅的台下众人,心中一沉,却又念头一转,正色道:“好,既然沐兄如此坚持,那我们就以三天为限。如若三天之后,镇上苦瓷之祸仍旧未能得解,那周某只好做个表率,带头毁树了。”
“多谢。”沐瑾轩站起身来,双拳交握,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第二日,沐府后山。
一棵苍树似是要直冲云霄,躯干挺拔,枝繁叶茂,远远看着,只觉得像是团翠色欲滴的仙雾。葱郁的树叶间却突然露出了个秀气的脑袋,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个眉目清婉的中年女子:只见她腮凝新荔,镔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惟有眼角一丝细纹,隐约透漏出女子的年纪。
“阿笙,今日的南风微暖湿润,明天怕是要下雨了吧,”女子微微勾起嫣红的唇角,眉眼弯弯似月,“近来惜情树的枝叶似是有些干枯,这场甘露来得甚好。”
说罢,女子轻轻将脸颊贴在繁叶遮掩下的某处,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姐,马上就要下雨了,快下来吧!”树下梳着妇人髻的年长女子仰头望向枝桠上的身影,一脸着急。
“小慧,你们别担心,我只是想和阿笙说会话,这就要下去了。”蓝衣女子说完,便扶着粗壮的枝桠,慢慢地摸索着挪动到树干边上,而后又从一旁嵌着的木梯上爬了下来。
沐瑾轩远远看着每日都会上演的这一幕,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双眼,心中漫开一阵悲凉的涩痛:阿妹,你这样又是何苦?
这时候,一群身穿灰色短衣的家仆快步走到长廊前,带头的青年抿着嘴唇,向面前像是苍老几岁的华服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老爷,我们又失败了,即便换了水,祭了窑,烧出来的瓷却还是沁着股苦气儿。”
“难道这次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沐瑾轩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木然地盯着女子缓步回到树旁的小小绣阁之中。
“老爷!门外有位姑娘求见,说是能解沐府之忧!”看门的家丁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把栽倒在众人面前。
“慌慌张张地成什么样子!”一旁的管家张逸忍不住出言呵斥道,“只怕又是哪里蹿出来的骗子!这次竟然还是一个姑娘家!”
沐瑾轩见状摆了摆手,沉声道:“罢了,你先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又为何如此惊慌?”
“那姑娘!那姑娘只怕不是常人!青天白日的就撑着把纸伞在门口转悠了有大半天!我们几个本想赶她离去,没成想到了跟前才发现她竟然连个影子都没有!而且这位姑娘容貌不凡,似有仙人之姿,还声称自己必能解府内之患,所以小人不敢耽搁,这才赶来告知老爷您!”
“此话当真?”
“小人绝不敢有半点欺瞒!”
沐府门外。
温苘单手执伞,缓缓蹲下身子,伸出另一只洁白的手掌覆盖在地面上,轻轻抓起一把红得几近发黑的土砾,放在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姑娘你这是…”沐瑾轩皱着一双浓眉,面带不解地直视面前风姿绰约的绿衣女子,忍不住询问道,“请恕沐某冒昧,请问姑娘这是为何?”
“无甚,好奇罢了,”温苘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掌,拂了拂裙角沾上的尘土,缓缓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望着沐府门前的中年华服男子,指了指远处隐隐约约的一角翠色,眼睛里悄然露出一抹流光,“贵府此木,近日有劫啊。”
沐瑾轩面色一顿,随后恭恭敬敬地将这位看起来高深莫测的仙姑请回了府内。
沐府后山脚下。
“温姑娘,既然你已知晓府内有难,想必也一定知晓本镇的苦瓷之祸,还望姑娘能够出手相助,沐某必定重金相谢。”沐瑾轩向面前素手执伞的女子投去热切的目光,脸上满是希冀。
温苘嫣然一笑,也未答话。只是习惯性地用左手手指抚了抚温润的竹骨伞柄,静静地绕着惜情木转了两圈,随后仰头将目光定在了高处树干上某个被枝叶遮住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贵府怕是以前出过什么怪事吧?”树前的温苘忽然转身站定,直直地盯着面前未老鬓先衰的中年男子。
“姑娘何出此言?沐府数年来一直风调雨顺,并无不妥之事。”沐瑾轩此时只觉得心头一跳,慌忙垂下了眼眸,竟有些不敢直视这看起来年仅二八的少女。
“常言道,古木百年有灵,千年生魂。此树恐怕岁有千载,周遭缺毫无灵气,太奇怪了,”温苘轻轻用绣鞋扫了扫脚下几近发黑的土壤,微微皱起一双蛾眉,声音里竟也多了几分冷意,“如果沐当家您还是继续在这装傻充愣,那小女子只怕也是无力相助。”
“既然姑娘话已至此,沐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沐瑾轩无可奈何地勾起嘴角,目光缓缓移到几步开外的绣阁里,眉头一松,神色也变得坦然起来,“此事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原来二十年前,沐府曾出过一件秘闻,由于事出诡异,镇中众人也是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庆历九年夏。
“阿慧,你说小姐怎么又跑到惜情树下去了?”沐府一个负责帮厨的小丫鬟瞪着一双大眼,满脸不解地望了望树下窈窕的少女,使劲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沉默不语的同伴,“难不成这树上还能长出个美男子不成?”
“小眉,主子的事岂是我们能随意置喙的?小姐只是自小便与此树有缘,所以才喜欢常来树下看书,”语慧不再多言,捧着茶果缓步走到树下,含笑言道,“小姐,快用茶吧,今儿个日头挺大,要不我们进屋歇会儿?”
原本低头苦读的少女猛地抬起脑袋,露出一张秀雅的鹅蛋脸,只见她肌肤娇嫩,粉面桃腮,轻抿樱唇,微露贝齿,脆生笑道:“阿慧美人,先待爷读完这话本,便随你去。”
“哎呀我的小姐!你又拿阿慧打趣!如果少爷知晓了你又看话本,保准儿还来训你。”面皮薄的俏丫鬟羞红了一张小脸,放下托盘就溜远了。
沐惜情见状忍不住噗哧一笑,从藕色袖口抽出一抹精致绣帕,裹了颗细腻香甜的玫瑰酥,轻轻放在了树根前的凹洞里。只见刚过眨眼的功夫,粉白色的玫瑰酥竟然立马不见了踪影。她也不惊,只是拂手又捏来一颗颗点心,好像似在投食一般,静静地看着它们凭空消失在洞前。
“父亲总说你是棵灵树,会佑我沐家繁盛,可依我看,你也就是棵贪吃树罢了,”说到这里,沐惜情抿唇一笑,“我都喂了你这么多年的玫瑰酥,只见你将它取走,从未听过你说话,我都忍不住怀疑这些糕点是不是被树上的松鼠给偷去的。”
沐惜情话音一落,只听树上枝叶攒动,仿佛似是被微风拂过一般,留下阵阵清朗的回应。
又过半月。
一天夜里,镇上忽然狂风大作,雷声四起,却不见骤雨。隔日,镇上沐府下人早起来到后山溪泉取水,偶然间发现惜情木下,竟躺着个昏迷不醒的赤身男子,遂将其抬至沐老爷跟前,听候发落。待男子转醒,神志竟宛若六岁孩童,不通世事,更毫无记忆,只隐约记得自己名为木笙。沐府家主见他心智纯良,身无长物,便将他收留在府内,负责挑水扫地,照顾惜情木。
“阿笙,快过来,”沐惜情笑眯眯地向树上的男子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雕花木盒,轻咳了一声,朗声道,“你再不下来,我就把它们吃光啦!”
只听见树上“嗖”地蹿出个高大的身影,灵巧地接过木盒,取出里面的玫瑰酥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沐惜情也不恼,只是抬手拂去了男子嘴角的碎屑,佯装叹气道:“可惜了你的一幅好容貌,竟也跟那棵树一样,只知道吃。不过这样也好,活得简单,反而快活,不像我,还要为感情的事情烦恼。”对面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睁大一双清澈明亮的乌瞳,眉心的一点朱砂愈加鲜艳,似是有些委屈地皱了皱高挺的鼻子,举起一颗甜香的玫瑰酥,抿嘴轻声嘟囔着:“果果别难过,我会保护你。”
“都跟你说过多少遍啦,我不是什么果果,我叫沐惜情。”
“果果,快吃。”
“都说了我不叫果果。”
“果果…”
“好啦好啦,不要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果果就果果吧…”
秋日,沐小姐上山打猎,府内痴儿木笙随行。
冬季,沐小姐凿冰钓鱼,府内长工木笙随行。
初春,沐小姐郊外踏青,府内侍卫木笙随行。
……
又是一年盛夏。
“小姐,老爷让您去大厅见他。”面前的男子长身玉立,五官棱角分明,沐惜情看着却觉得有些不甚真实。
“阿笙,你这一年,变化也是忒大。如果不是因为你眉心的那颗朱砂痣,我还真以为从前那个总是跟着我叫果果的贪吃鬼是被调包了呢!”沐惜情吊儿郎当地摇了摇折扇,抬手扶了扶头顶的纱帽,也不再看男子的表情,大步向主厅走去。只留下男子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立在原地。
“爹。”沐惜情一进门,就注意到厅里似是有个熟悉的身影,却连扫也没扫一眼,直直地走了进去,给座上的沐老爷行了礼。
“惜情你怎么又穿男装?”沐天富摇了摇头,满是不赞同地看了看自己近些年越来越不像话的女儿,加重了语气,“这样成何体统?还不快去换一身衣服!”
“沐伯父,想必惜情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男装打扮也是为了方便,不必为此责怪她。”周绍连忙站起身来,含情脉脉地望向面前的女子,温声劝着似是已经大动肝火的沐老爷。
“罢了罢了”,沐天富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也不再看向座下翘起二郎腿的女儿,沉声道,“周公子今日亲临敝府,究竟所为何事?小女已经到场,还请公子直言。”
“伯父客气了,您还是像以前那般,称呼小侄绍儿即可,”周绍抬手示意随从将身旁的名贵漆木盒端上前来,朗声道,“我和情儿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小侄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向您求娶情儿。”
“这…”沐天富脸上阴晴不定,转头望了望底下默不作声的女儿,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绝起来。
“呵呵”,一旁沉默的女子忍不住轻笑一声,戏谑道,“周少爷可真会开玩笑,只是今日这一幕,不知你府内的夫人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媛儿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当初娶她只因家族之命难违,我才不得不负了你。可先现在我马上就要被任命为镇主,便再也不会有何顾虑。情儿你放心,待你进府之后,你会和媛儿在府内有同等的地位,我必会…”周绍热切地盯着面前秀美的女子,眼里满是期待的描绘着两人未来的日子。
“哈哈哈哈哈!”沐惜情突然捧腹大笑起来,打断了周绍信誓旦旦的许诺,待到她直立起身,眼角却是已经沁出了泪花,“我前两年还真真是瞎了眼!竟然会喜欢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给我滚!”
“情儿,你你你怎么…”
“滚!!!”
木笙站在堂外,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男子,一双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第二日,周府忽然出了件大事。传言说周家大公子,前任镇主快婿周绍,夜里在醉莺楼喝花酒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妖精鬼魅,一时被吓得居然断了元根,从此不能再人道。
更诡异的是,沐家老爷沐天富竟然也在这日下午不知所踪,沐府众人寻遍了十里八乡,也不见其踪影。
一月之后,周府少爷苏醒,指认沐府侍卫木笙乃是精怪所化,并一口咬定沐府老爷也是必定被此妖亲手所害。白瓷镇镇内一片恐慌,纷纷聚集到沐府门前,要求斩妖除害。木笙这时候竟然主动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杀害沐老爷并报复周绍,目的就是为了胁迫沐小姐下嫁于他。
当众交代完这一切后,木笙被缚于柴堆之上,活活被火焚至死,更离奇的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之后,木笙所站的那片灰烬上竟然留下一根赤色枯枝,火烧不毁,手拧不断,众人这次更是坚定了树妖害人的传言。也是自那日之后,沐府小姐双目失明,一夜疯癫,整日里要么是不言不语,要么便是坐在惜情木上一整天自言自语。白瓷镇也自此只出苦瓷,原本镇民用以维生的制瓷手艺也日渐寥落。
“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如此。”沐瑾轩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此事疑点有二:一,为什么这木笙在事情败露后不逃离沐府,反而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害人?二,当年贵府的大小姐沐惜情又为何会深受刺激,与树常伴?她不应该是最恨这棵树的人吗?”温苘单手托腮,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一对杏眸滴溜一转,随即将目光定在了绣阁之上,嫣然巧笑道,“这些疑问,恐怕还是要由沐小姐来替我们解惑。”
只听“吱嘎”一声,绣楼的雕花木门缓缓应声而开,沐惜情提着一个漆木食盒慢步走了出来。
“阿苘姑娘。”她目光温和地看着对面的绿裙少女,一双秋水翦瞳不留痕迹地扫过少女头顶的藕色沁花伞面,神态安然,再无半点痴傻模样。
“小妹,你终于清醒过来了!你的眼睛……”沐瑾轩嘴唇不住颤抖着,瞪大一双凤眸,满脸惊讶地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轩哥哥,”沐惜情面色淡然,微笑着看了看眼前双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温声道,“我的眼睛是自己过去咎由自取,如今我记起了当年的真相,汇集所有灵力,只想最后再看阿笙一眼。”
“真相?什么真相?”
沐惜情脸上似是闪过一丝痛楚,却不敢再望男子惊愕的目光,转身直直看向身侧正在把玩树枝的绿衣女子,缓缓地跪下了身子,颤声道:“阿苘姑娘,我一眼便看出,你并非寻常女子,你手中所执素伞,恐怕也是仙家之物。今日我愿向你道明当年实情,只是情娘心有诉求,恳请阿苘姑娘能在听完真相之后,能够助我解除苦瓷之祸,之后无论姑娘你取走何物,情娘都心甘情愿。”
“那如若我要取走的,会是你的魂魄呢?”温苘也不再试图扶起面前执拗的女子,轻抬素手,拂去伞面落叶,语气里却满是认真。
“小妹不可!”
“甘愿予君。”
“好,那我便取走你七魄中的一魄,此后无论你经受何种委屈,遭尽各种哀遇,也只会生悲怨之情,再无忧怒之感。”
“多谢阿苘姑娘,”沐惜情弯下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待起身后,她的脸上却多了几分解脱之色,“当年,如若不是我一时冲动,压制不住自己的妖力,也不会害得阿爹惨死。”
“妖力?!惜情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绣阁前的高大男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没错,我才是真正的树妖,阿爹和周绍都是被我亲手所害,”沐惜情轻轻垂下了目光,眸中晦暗不明,声音多了几分凌厉,“只恨我当年没能杀死周绍那个畜生,反而走火入魔殃及了赶来救我的阿爹,更恨自己一连昏迷三夜,连累阿笙替我认罪被焚!”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沐瑾轩看着双目赤红,周身卷起一股妖气的妹妹,顿时心痛如绞。
原来,那日周绍这个伪君子在被赶走之后,心中愤懑难平,又不甘错失沐家这块肥肉,所以便心生毒计,派人连夜潜入沐府,将沐惜情劫至了醉莺楼,准备先将生米做成熟饭,再去沐府强娶佳人。谁料这晚沐天富刚好在院子里目睹了一切,又怕毁掉女儿清誉,所以便差武艺高强的沐笙和几个亲信随自己一同救女。没想到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沐惜情刚好在周绍刺激之下妖力觉醒,神智不清,六亲不认,见人便杀,沐府众人除了木笙之外,全被吸走魂魄,震为灰烬。
“后来,阿笙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封印了我的妖力。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化为一根枯枝,我一连抱着这截枯枝痛哭三日三夜,直至双目失明,后来为了逃避痛苦,我便把自己的记忆和神智也封印起来,这才浑浑噩噩度过了近二十年,”说完,沐惜情轻轻将食盒的盖子掀开,抬手取出一块精致小巧的糕点,放在了惜情木树根处的凹洞之中,“阿笙留下的那根枯枝,被我插在了他以前最爱蹲坐的树枝之旁,这些年我心中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坐在他的身边,俯瞰整个镇子。”
“情娘,你可知木笙他的来历?”温苘伸手按住似是有些不安分的竹骨,出声问道。
“不知,只是时常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却并不知缘由。”沐惜情怔怔地看着树上的某处繁叶之中,神色恍惚道。
“说起来,我这把灵伞与这棵惜情木还有些交情。上古时期,木灵界有三大神木:惜情,蒴翟,乌骨。惜情木情深不寿,在几千年前化为女子与龙妖之子龙笙相恋,可惜神妖有别,两人未得善终,龙笙惨死,惜情木收其魂魄,以身养之,龙笙龙骨经千年相护,终于化成惜情木上的一截血枝,而惜情木主魂也因灵力枯竭,化为血枝上的一枚赤果。谁料三十多年前,天降雷劫,将赤果打落贵府,又在阴差阳错下被贵府先夫人沐氏食下,所以惜情果便得以转生,前生缘孽,如数尽忘,”说到这里,执伞的女子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将目光再次放在这一人一树上,“只可惜龙笙痴心不死,不顾自身灵力微薄,十八年后逆天化为人身,竟被天雷击中,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却也能因此长伴惜情果身边,最后为情魂飞魄散,算是了了其今生相护的夙愿。”
“原来如此,”只听树前的蓝衣女子不哭反笑,再转身时,双目却是泣血,“情娘此生有负阿笙,不求来世,只愿散去灵识,长伴血枝身侧,还望姑娘成全。”
“白瓷镇苦瓷一祸,只因情娘当年泪洒神木,镇内根基常年浸于苦泪之中,原本的上好泥壤由赤变乌,这才有了今日之患。”
“情娘知错,愿以身相偿,还望阿苘成全。”
“阿妹…”
半月之后,苦瓷镇又出上好白瓷,较之从前,更为剔透润泽,用以烹茶,汤溢奇香,被世人奉为珍品。
镇中神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不知所踪。一同失踪的,还有新任镇主沐瑾轩的胞妹,然而每当大家试图回忆起这位时,却似是雾里看花,再无印象了。
与该镇相隔数百里的一处深山里,平白无故多了一棵古木,此木枝繁叶茂,高耸入云,在中心树干处,只见两根赤色血枝,似是交颈而缠,难分彼此,永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