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恶棍
博尔赫斯说他的故事一点不假,我的故事也真得可怕。
我是在火车上碰到他的,当时我在小本子上写冗长的文章,不满意的缘故,文章被改得面目全非。
我的位置靠窗,面前有小桌子。他在我旁边,什么也没有,或许没法看风景、没法写字,他开始一眼一眼地瞟我写的东西。
“你会写东西?”他尝试着问了一句。
“有一个大脑和两只手的都会吧。”我没有抬头。
他没再说话。我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这个人,25岁左右,戴着一个运动帽,帽沿底下有一双美目。
我已经过了犯花痴的年纪,开始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你一个人去旅行?”他又问。
“嗯。”
“住哪个宾馆?”
我一愣,笔向前戳了很长一道。告诉他呗,告诉他又能怎么样?
“百盛。”
他简单地“哦”了一句。
“我记得那个宾馆对面就是一个咖啡馆,里面的咖啡很好喝。”他说。
我点点头,始终没有看他。
火车进站,我合住了小本。书包在右侧,在放纸、笔的时候,我用余光瞟了他一眼,他立马察觉到了,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漫不经心地低下头,把书包拉链拉开又拉住,站起身背上了书包。
他把背包斜挎在肩上,站起身我才发现原来个头那么高。
我们随人流走出车站,一到广场便散了。走了大约五十步,我回头看了一下,运动帽已经不见了。
实不相瞒,在宾馆淋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邻座他的模样。我简单擦了擦头发,拿出了睡衣,犹豫片刻又放了回去。
我穿着便装走出宾馆,华灯初上,对面果真有一家咖啡馆,此刻店面的“咖啡馆”三个字被装饰成发光的棕色。
我的步子走得很慢,小心地推开了玻璃门,一抬头便看见墙边双人座上的他。
看到我进来,他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招呼我过去,桌子上放了两杯咖啡,我坐到他对面,一时有些语塞。
“如果我不来或来迟了咖啡怎么办?”
“不来咖啡倒掉,来迟了再点一杯热的。”他笑着说。
那双会笑的眼睛十分好看,不知为何要把帽沿压得那么低。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正在猜测他的回答,没想到他一脸严肃,问我:“你会写自传吗?”
我的笑容僵住了,大概知道他的用意了,怎么也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个。
“你在火车上问我会写东西吗就是这个原因吗?”我明知故问。
他眼里含笑,“你不会以为我在撩你吧。”
“……”
我低下头,搅了搅咖啡,默默地看着卷起的漩涡。他似乎在看着我。
“我们言归正传,”我说,“你想会写字的人给你写一篇自传吗?”
“嗯。”
“我只是一个写手,不是作家。写出的东西读的人也不多……”
“没关系,”他打断我说,“只要能写出来……明白吗,只要写出来就可以。”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我也认真起来。
在他没开口前,我仔细琢磨在这个帅气神秘的大男孩身上会发生什么故事。
他转着手里的咖啡杯,目光也落在那里,似乎在犹豫。
“我是一个恶棍。”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静静地听着,他露出笑容,对我说:“你没有瞪大眼、没有打断我真好。”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异了,爸爸娶了一个带孩子的女人,从此我有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老一套的剧情。我心想。
“十五岁那年,我猥亵了未成年的妹妹。”
我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他的表情也很自然,似乎所讲的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那时我刚上初中,对形形色色的诱惑没有抵抗力,我把妹妹当成了目标。”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喝了口咖啡。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懂事,对我的恨也溢于言表,甚至——对我起了杀意。”
“是你自己的想法吗?”我问。
他摇摇头说,“有一次我和同学喝了酒,我醉醺醺地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半夜被尿憋醒,睁开眼我的妹妹正在我床边,举着水果刀在犹豫是否捅进来。”
我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轻声叹了口气。
“你没有采取一些措施吗?”我问。
“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他对说,“我决定利用青春期女孩的心理。”
“我们两个人的学校只隔着一张网,我常常在大课间翻过网把写给她的情书塞到她柜子里,对她说‘如果我们没有那层关系,一定是世上最合适的一对’。”
“她被你打动了吗?”我问。
他冷笑一声:“就凭几张破纸怎么可能打动她。她是一个好学生,考上重点高中后爸爸为她摆了场家宴,宴席上我一杯杯敬她酒喝,然后在洗手间吻了她。我跟她说,‘她什么都没有失去,一切才刚刚开始’。”
“为了讨她欢心,我还用各种途经搞来钱给她买贵重的礼物。包括收保护费、高利贷,抢过二十多个各式各样的小包,打过无数个诈骗电话,偷过商店不计其数的小物件。只要她那段时间念叨两遍的东西,我都会为她搞到。”
“你确定只是为了封她的口?”第六感告诉我,他是喜欢上她了。
他会心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她,也许是年少气盛吧。”
“她就要高考了,备考期间和一个男学霸关系十分要好,课上课下,两人几乎难舍难分,虽然是在学习。”
“你嫉妒他们?”我问。
“没错,我嫉妒得不行,”他嘴角露出一抹笑,“然后,我就在他们高考那天绑了那男生。”
“你在人家高考那天……”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知道它的意义。
他点点头,“没错,我打听到他家离考点不远,他会步行去考场。考试那天我找了一辆最普通的摩托车,在路上拦住了他,说是他一个好友的哥哥,载他过去。”
“他信了?”我惊讶地问。
“信了。我的摩托车偏离了路线,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上,我把他揍了一顿,绑到了路旁的小树林里。当然,被解救后他报了警,可当时我戴着头盔,摩托车用完就把零件卸了卖钱了,还在不同时间送到了不同废品站。警方调查无果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那他后来呢?”我有点同情那个男生。
“复读了呗。我猜想家长老师都这么安慰他,‘高考发生意外是难免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能随便搭陌生人的车’。”他讥笑道。
“可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的妹妹对他发生意外没有高考很在意,以他们的成绩考上同一所大学完全没问题……她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为他们两个,也为他惋惜。看她难过,我十分后悔,为了让那个男生复读考得好,我又开始悄悄给他送辅导书。”
我没有笑,虽然他问一句:“好笑吧?”
我喝了口咖啡,察觉到他在看我,被我发现时又转移了视线。
“当时我在打工。”他接着说,“普通学校的学历,挣的钱不多,于是我进了赌场。”
“你赌博?”我问。
他停顿片刻,说了句,“等一下。”
我看到他走到前台跟服务生说了些什么,服务生给他一个小东西,是一个骰子。
他拿给我看,问我:“你想要几点?”
这倒很有趣,我心想,跟他说“6。”
他掂量着骰子,集中注意力,抛了出去,骰子的点不偏不倚,停在“6”上。
我惊喜地看着他,他看着我笑而不语。
“当时一些小赌场的骰子还是手扔的,我用闲下来的时间研究扔骰子,怎么扔能到某一个点。当我的技术熟练,结果可想而知。”
“你可以去当魔术师了。”我打趣说。
“我说过我是恶棍,恶棍不会去考虑正当行业。除此之外,我还偷银行卡里的钱。”他的表情倒是很得意,向我解释说:“我把取款机每个数字键按响的声音听了上千遍,熟悉每个数字的音色。接着我便在取款机前等待我的猎物,他们取钱的时候,我负责破解密码,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偷卡了,我会留意他们取完钱后把卡装到什么地方,然后在路上把他们撞倒,找准机会偷那张卡。”
“即使成功率不高,能捞到一个也能获利不少,看运气吧。”他最后说。
“你靠这些捞到了好些钱吧,就为了给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花?”我问。
“给她买衣服,买化妆品,当然还为交我们的房租。”
我会意,“她出去住了?”
“大一的时候还是个乖乖女,各项奖学金都能拿到手,跟我出去住后……”他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我有点气愤。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直视着我说。
“渐渐的她对她的专业失去了兴趣,喜欢上直播。开始不去上学,把生活费全挥霍在我们的吃住上。我从来不采取避孕措施,和我同居的两个月后她怀孕了。”
毋庸置疑他一定劝她打掉了。
“她央求我不要把孩子打掉,她说这和让她亲手掐死婴儿一样心痛。我说不过她,在她怀孕的期间,和她上学的闺蜜有了一夜情。”
听到这里,我的勺子掉到咖啡杯里,“你不是爱她吗?”我低着头问。
他静静地看着我,实际上谈话过程中不止一次看我。
“我发现我喜欢的是她身上执著的那股劲,当她和我同居后,自甘堕落、不思进取,这让我越来越厌倦她。”
“花言巧语,不过是喜新厌旧罢了。”我毫不客气地说。
他苦笑,“如果你这就听不下去了,可以选择离开。”
我摇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事不关己,你继续说。”
“孩子这件事注定会把我们的事暴露,到时候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可想而知,长痛不如短痛,我决定帮她一把。她不懂爱惜她的身体,下雨天还去超市买东西,于是我开车撞了过去。”
“死了吗?”我的语气很冷淡。
“我舍不得撞死她,只撞到流产就达成目的了。”他说这句话时,眼里少见地掠过一丝歉意。
“我料定她会对我们的事三缄其口,果然,她妈妈去看望她的时候,她绝口不提孩子是我的。但是因为失去了孩子,她开始精神错乱,每晚都会梦到一个血淋淋的小孩站到病床旁,状态一天不如一天。”
“看来是得抑郁症了。”我说。
“她的病情打乱了家庭生活的节奏,我的爸爸压力越来越大,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常常对他的疯女儿实施家暴。”
“我不忍心看她受苦……”对面的大男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阴郁的表情,“于是杀了我爸爸。”
听到这里,我猛然站起了身,其实在听他的第一句话时就该打断他,我面前是一个恶棍,一个杀人犯。
但是我却不忍离开,把自己的罪状罗列给陌生人目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你的住处,你的工作,爱好,所有的一切。”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问他。
“我是一个恶棍,一个没身份的人,但还有心。我用这种方式把我的过去告诉你,如果你能接受……”他的目光里满是忧郁。
“我希望得到救赎,用非恶棍的方式给一个女孩爱。”
我摇摇头,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是罪犯,救赎应该在监狱里。”
我快步走出了咖啡馆,生怕身后有人追上来。
回到宾馆后,我锁好了门,挂上了防盗链,还朝窗外望了望,确定没看到他后拉住了窗帘。
干完这一切后躺在了双人床上,那个大男孩忧郁的目光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翻开本子,开始写一篇名为《恶棍传说》的文,慢慢,慢慢琢磨,连字迹都很工整。
这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事,到今天,那冗长的《恶棍传说》终于截稿,我没有联系任何一家出版社,也从未发到任何一个平台上。
上面讲了一个忧郁少年喜欢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为她歹事做尽,这段感情以女孩抑郁告终。当然,还讲了少年后来遇到一个平凡的女孩,和她度过甜蜜的同居生活,走上了一条救赎之路。
但现实中的自己却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把完稿的《恶棍传说》丢到垃圾桶里,后来经过那条垃圾街时都是绕道而行。
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那双美目和他孩子般乞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