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文/弭路
星子完全陷入暮色的那一刻,我坐在回程的列车上,轨道蜿蜒至不知名的路边,哨声一响,火车轰鸣着绝尘而去。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离别了,我对这个叫做星子的地方最为深刻感情,不是井泉之恩,而是每一次月台上,列车缓缓停下和缓缓启动的那几分钟的纠结,说是离别苦,也道归来乐,而每一次我想着就这么停下来吧,我又踏上了远走的路。
祖母年迈,枕边早已空空如也,每每从远方归来,放下行囊便是去她住的屋子里。这个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有着不必修饰的慈祥面容,身体因了多年的腰椎疾病不得根治而渐渐瘦小,仿佛人生的一切苦难都可以从这张沧桑的脸上探知一二。我轻声呼喊她,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阔别多年未相见。
这座小县城里挤满了我熟知的面孔和声音,一个人归来时,自己竟像极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会遇到大声叫卖的生意人,用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国语笑盈盈地对我说话,那时心里忽而升起一阵凉意,好像听到所有人在说,你从哪里来?
时常感受到故乡对我的拒绝,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也在炊烟四起的乡村里。自小是在田野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好像所有人都认得我,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地喊我的名字,抱着我转圈,每个农人都像极了外祖母对待我时的温和。而终于有一日,我再度走上那条儿时常常拉着外祖母走着的那条路上,遇上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他们礼貌地寒暄问候我,话里全是并不相熟的意思。
久不归来,我倒是成了“外面的人”了。
我的身体久久地寄居在离家千里的异乡,那里的春天也草木繁盛,冬季甚于家乡的温暖,常常使我念起家乡落雪的寒冬,白茫茫的一片里,全是我回不去的地方。好多次母亲站在梦里向我挥手,微笑着像是送我离开的神情,睡梦中惊醒过来,惊恐故乡怕是要抛弃我了吧。
列车在南方丘陵之间行驶,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隧道之中,轰隆声忽而传进耳朵里,我才惊觉,已离家很远了。手机上母亲传来问候的信息,关了它,没有回复。我不曾向她透露过半点对家的眷恋,她便真的以为,我是个不恋家的孩子,或许是我每次独自行走于不同的城市之间,看似毫无倦意,她误会了我对故乡的感情,我爱,却从不肯久留。
在列车上度过的夜晚总是漫长地让人难受,逼仄的车厢里挤满了与我一样远走他乡的人,像是同病相怜者的相逢,然而一笑过后,也没有了再见。我时常就着故乡的暮色离开,在昏暗的车厢里度过黑夜,在列车靠近城市的轨道上,望到从灯火通明的城市里远远的光,于是又念及早睡的故乡,凌晨时分的安宁,也只在故乡。
我知道故乡不是刻意轻薄于我,她养育的孩子太多了,于是有些记不清流浪在外的孩子们。而我也大不孝,追随者梦里的远方而去,也不再眷恋守望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