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体】无怨无悔（13）“与生俱来”之“逃学”

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他们长得极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我们将造成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儿童是有它特有的看法和感情的；如果想用我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去代替他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那简直是最愚蠢的事情。- 卢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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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学

我上学很久了都还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儿童，我不想去学校，我只想逃学。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任何理论依据来证明逃学有什么好处。

对我来说，上学有三大问题。第一是我坐不住，我在乡下野惯了。第二是我说话带口音，我怕老师让我在班上发言，大家会笑我。第三是我不会写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看着自己歪歪扭扭写出来的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还记得第一次有作业的时候，好像是在田字格上根据拼音写汉字或者给汉字注写拼音，有整整两页。我把作业带回家，闷闷不乐连饭也不肯吃。我母亲问我，有作业吗？我说有。然后，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俩谁也没有说什么。然后她转身去洗碗了。

我感到非常纳闷母亲为什么没有追着我把作业拿出来。我坐在一个矮凳上傻傻地看着空空的小桌子，母亲洗完碗搬个凳子也坐过来，坐我边上，继续看着我。

我那时还那么小，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有重大的影响，直到我成年自己也当了母亲。

那晚母亲坐在那里流泪了。母亲说，"伟满伢子，妈妈不识字，你爸爸不在家，我帮不了你。" 母亲还接着说，“我不识字，你无法知道这个痛苦！所以你要读书啊。”

那天的作业我是怎么做完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隐隐约约地记得我和母亲坐在那里一直到半夜。好像那天停电了，我是点着煤油灯做的作业，因为我记得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含泪的眼睛。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母亲流泪。

这件事情为什么对我影响甚大？我当时一定被震动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是不识字的。我从母亲的痛苦中感受到了母亲所说的读书的重要性，似乎也模模糊糊地理解到母亲送我读书并不是因为她的狠，也不是因为她不想要我，要把我送走。我感受到心里一股异样，我想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我母亲对我的爱；而且因为一下子就发现了母亲的软弱之处，我突然觉得自己和大人的距离近了很多。那种感受对一个还没有多少理性思维的孩子来说有多重要，我无法来下学术性的结论。但是也许，那就是对我懵懂无知的心的启蒙，那启蒙传给我的是同理心和爱，是一股温暖的力量。

很多年以后，我的女儿和儿子分别上学开始有作业时，我就给他们讲这个故事。有时候美国学校也吩咐家长要根据小孩的学习日程表来检查孩子们的功课作业。我告诉孩子们说他们的外婆是不识字的，她从来没有帮我检查过作业，我希望他们也把我当作一个不识字的妈妈，能够自己对自己的作业负责。虽然我不管我孩子们作业的原因和母亲当年的原因完全不同（我的首要原因是没有时间，其次也是想让他们独立思考并从小学会对自己的事情负责），但是我知道这是完全行得通的，因为在那次以后母亲再也没有陪我写过作业。我虽然不管孩子们的作业，但我会花时间和他们贴心和坦诚地聊天，聊天之中我也会让他们知道我的苦恼，包括像我的母亲那样暴露自己真实的软弱之处，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做妈妈的大人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之人。

虽然那个晚上过后，我每晚都会自觉自愿地单独去写作业，因为不想再让母亲流泪，但是我还是经常一整个晚上都做不完作业；做不完作业的时候，我一到第二天早上就想法设法地逃学。

有时候我假装生病了，拼命假装咳嗽，或者说自己头痛。我估计我那时候只要能够不上学，撒娇和撒泼的事情也都做过。好像有几次母亲是真信我了。但是很快我就被识别破绽。记得有一天早上母亲派大哥到学校去给我请假。大哥说好啊，然后说，“你和我一起去上街，我给你请好假以后就带你上街玩。”

傻得要死的我真的信他了。我跟着大哥走到街上，很快就走到了胜利小学的门口，正好碰到很多学生老师进学校。我大哥那天穿着一件很旧的军大衣，突然他就从他的大衣里面掏出来我那带着一个五角星的军绿色书包，他把书包往我肩上一套，手从背后把我往前面一推，我就加入了进校堂的人群中。我恨的牙都痒了，回过头来使劲瞪着他，他却朝我得意地笑着。他知道我在那一刻是不可能反抗的。

后来还有过一次我记忆深刻的逃学是真正改变我的人生的一次逃学。记得那天我也是说自己生病了，坚决不肯去学校。母亲说，那好，我带你去请假，然后带你去看医生。因为有过大哥送我上学的那次教训，我估计我最先是不肯跟母亲一起去的。但是母亲说既然病了，就一定要去看医生。那我想，那也有道理，否则她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病了，反正只要不上学，去看医生也好。

于是我跟着母亲走到了学校，母亲直接带着我走到了十三班的教室。我记得已经开始上课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在里面的讲台上。母亲敲了一下门，推门示意请老师出来一下。

我隐约记得自己像个尾巴跟在母亲后面。老师一出来，母亲就把我拉到前面她的怀里，指着我说，“我们湘伟今天生病了，我要她在家里休息一天，但是这孩子特别喜欢读书，她坚决要来上学。我只好送她来。对不起，晚了一点。”

老师惊喜地看着我，摸着我的手，又和我母亲寒暄了一番，母亲估计和老师说我没有大毛病，就是有点着凉头痛，示意让老师把我领进教室。

当然了，在那个时候，母亲也在她身上变戏法似的掏出了我的书包。

我一定是满脸迷惑又尴尬却乖乖地跟着老师进了课堂。老师让我坐上位置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一番。

打那以后，我还想过逃学吗？

好像再也没有过了。

“原来好孩子都是夸大的”这话是真的没错。

（未完待续）

湘伟

2018年9月21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