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老兵
又是一年下雪夜。
大伯呷了口酒,接着把手伸在自家煤火上面烤着,时不时得把嗑下的花生壳丢一两个进去,看着猛然增高的火苗,大伯出了神。
那一年,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季节。
他们一群兵蛋子被连长带到东北看守物资。东北的冬天真是冷啊,那个雪花飘的比家里的杨絮柳絮儿还旺,光想把人遮住了眼睛。
他们把营扎在山上,没有什么别的取暖方式,大家就在林子里捡一些树枝,生一堆火出来,烤的暖烘烘的。
他经常会约几个人去打点野味,兔子啊,山鸡啊,运气好一点还能看到野猪,不过却不好打着。他烤兔子的手艺那是极好的,虽然调味料只有盐而已,但是怎么烤,什么时候转,什么时候撒盐,撒盐撒多少,这也都是讲究。
有时候雪会堆到齐腰深,他们巡逻的时候若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就直接掉在雪堆里看不见了。偶尔的,他会故意把自己队友绊倒,当队友在雪堆里艰难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你这样可不行啊,警觉性这么低,万一有敌人怎么办?”
这当然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渐渐地竟然成了连里流行的小游戏,一面是排片山里的无聊,另一面却也增加了各自的反应能力。有一次他这个发明者却也中了招,看他这样的机灵鬼摔在雪地里,大家都笑嘻嘻的跑过来压他。
他仰面躺在雪里,看着周围的白桦树伸着枝桠朝天空戳去,雪纷纷扬扬从最初的一小点一小点到砸在他脸上变成一大片,有点傻似的想笑,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开心啊。
多么欢畅的青春年少。
指尖突然缩了回来,被猛然升起的火苗烫了一下。
大伯叹了一口气,过去的时光是回不去了,只是不知道大家现在都在哪里,不知道我们的老连长身体怎么样,这样算起来,三十年过去了,连长应该有五十九了吧。
唉~大伯又叹了一口气。
何不试着联系一下?
他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惊了一下。是啊,这么多年了,既然想念,何不联系?
说干就干,一个个拨通还有联系的战友,终于,一个战友认识的另一个连的战友通过自己连的连长得到了他们连长的电话。他握着手里的电话号码,大伯突然觉得异常感动,难道是年纪大了,人就容易感怀?
无论如何,大伯还是一个一个按下了那串数字,听到电话里嘟嘟的等待声音,他觉得有些紧张,如果连长不记得我可怎么办,电话号码对不对啊,终于电话得那头传来一句:
“喂?”
大伯一愣,身子板不由的停挺直,开口叫到“连长!”
堂堂的七尺男儿,声音竟然有些哽咽,“我是河南的赵保民,你还记得我不?”
电话那头传来哈哈的爽朗笑声“是你啊,咋不记得咧,你不就是那个可会烤兔子的那个吗,我咋会不记得咧,恁们我都记得咧!”
两个人聊了许久,待放下电话,大伯随即再一次打给了自己尚有联系的战友们。
几个战友一拍即合,他们连夜驱车想要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去给自己的老连长拜个年。从河南郑州到广东潮州,几个人轮番开,没有谁说累,就好像当年执行任务时一样,那时候几天几夜没合眼,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差到了极点,可是他们却鼓励自己和队友,坚持下去,因为他们的心中有着坚定的使命感,就好像自己站直了身体看到了五星红旗一样,神圣而庄严。
等他们到了地方,却没有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连长,而是连长的女儿接待了他们,这个娇俏的丫头告诉他们她父亲出去散步了还没有回来,请他们稍等片刻。
他们看着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院,红漆的大门,绿色的各类花花草草,实在无法和当年威名赫赫的连长联系起来。
茶喝到半杯时,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二儿,小二儿,我买着了,我买着了!”
话音未落,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便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大男人先是一愣,待认出来这几个是他带过的兵时,连长又是激动又是感动,一手拎着刚买的草鱼,一手指着这几个在他看来永远是孩子的大男人,“大过年咧,不在家陪老婆孩子,咋跑这儿来啦?”
几个人笑笑不说话,连长这才想到手里还拎着鱼呢,“小二儿,小二儿,来给这条鱼拾掇一下,好好弄啊,今儿可是有贵客,还有你给我藏起来的那瓶老白干也拿出来啊!”
“爸,鱼没问题,但是酒不能喝啊,还有烟也不行。”
“今儿高兴,这么多年没见过的老战友,喝一点,没事儿没事儿~”
几个人听着连长因为一点酒给自己女儿讨价还价,都有点想发笑,想当初,连长可是说一不二的人,有时候连指导员都劝不住他。
最后,老连长以最多两杯的量赢得阶段性胜利。
这一夜,把酒畅言,遥想当年,青春年少,雄姿英发……
不想第二天几个人要走时竟下起了雪,多少年没下过雪了的广州突然想要银装素裹,连长和连长女儿的再三挽留也没能留住这几个三十年不见的老战友。
走的时候,他们看到连长开始爬自家简易的木梯子,几番劝解,老人却执意要上去,无奈,只得看老人平安落上房顶,他们才离开,出门的时候,老人在房顶上突然说:别回头啊,我送你们一程。
几个人一愣,感慨万千全部涌上心头,可是他们还是颤抖着手发动了车子,没有再回头看老连长一眼。
老连长背着手站在房顶上,漫天的大雪啊,他看着那辆小车在雪地里蜿蜒着蜿蜒着驶出了他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