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生厌
【三十五】
十七年前。
密林境内，一处隐秘之地，满地的熊熊大火，窜高的焰火点燃了半边天幕，却又因为有谷中的结界限制外人无法见的。
也就没有人能够知道，非乱世不出的神隐梦氏，就在今天，被人强行寻得，破了护族大阵，惨遭屠戮。
熊熊的大火，眼能所见，目能所及全都染满鲜血，倒塌的房屋竹舍，散乱逃跑的家畜，重伤倒下的哀嚎遍野，触目惊心。
神隐梦氏，世人不知其所踪，但知其所为：安定之时隐于清野，动乱之局现于世间。
这次的六朝乱战，天下人都在期待着梦氏一族的出现，可他们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永远都等不到了。
“今日过后，梦氏一族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眼前了”白发玄衣的男子逐渐逼近缩拢聚团的众人。
“卿熙决！你这个贼盗还敢回来！”五名白袍染血的年轻人护着一名身形佝偻的老人半步半步的后退着，老人花白的胡须上还有着未凝结的血液。
“我是来带素雪走的”卿熙决看向那名老者——梦氏一族的老族长，松开手中已被捏断颈骨，尚有些温度的尸体。
“你这老家伙，拦得住我吗？”他之前眼中困抑着疯狂之意不再克制，“你还以为我是当初那个被你们随意丢弃的棋子！”劲气散逸开来，直冲的火蛇又窜高了几分。
“你偷习我族禁法！屠杀梦氏子弟！你以为，素雪还会见你！”老族长运气抵御了一瞬，转口又呕出一口鲜血。
“当初若不会你派人阻拦，素雪早就与我一同离去！”
“痴心妄念！！”老族长被气得颤颤巍巍，怒目圆睁。
“我与素雪情投意合，就是被这该死的梦氏族规束缚才不得不分开！今日我来，便是要破了你们这死守的族规！”
“你胡说！”脆生生的一道童音响起。
卿熙决抬手就要攻击，眼瞳在看到来人时缩如针尖。
素雪？！！
“我娘说过，她只爱父亲一人！”男童的脸上不知从哪里蹭到的灰黑，在卿熙决看过来的一瞬间，琉璃一般的眼瞳里透露出小小的恐惧，却还是确之凿凿的说这话。
“我娘不可能爱过你！”
“娘是不可能骗人的！”
“我娘说过……”
卿熙决已经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话了。
他叫素雪……娘？
卿熙决眼底的血色蔓延，霎时间布满这个眼瞳。
“你，再说一遍？”
年仅五岁的小浮生被骇的连连后退，重新躲回众人身后。
这个人，好可怕！
小浮生搂紧了怀中的妹妹。
“你听到了！素雪根本没有爱过你，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
凭空的一股吸力，直接将老族长控至掌下。
卿熙决转动头部，收回看向小浮生的视线，阴测测的开口道，“素雪人在哪儿！”
他在族内搜寻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一点有关素雪的踪迹，现在还跑来一个有着和素雪容貌九成像的小鬼……他真的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素雪在哪儿！”卿熙决加大了手中力度，老族长双脚离地，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哑。
“老族长！”
“老族长！”
“爷爷！”
一旁的年轻人都急红了眼，其中一个手快的拉紧了想要冲出去的小浮生，他们五个，全都在十几到二十岁之间，是梦氏一族仅剩的五人。
不能再死人了！
“少族长夫人早在一月之前就追随少族长去了！”拦住小浮生的那名青年心神攒动，说出这话的同时上前踏出一步，挡上栖身而来的卿熙决。
老族长的心脏被穿透，犯下罪行的罪者手上的颜色又深了一层。
被捂住嘴，拼命挣扎着的小浮生急红了眼。
爷爷！爷爷！！
剩下的这四名青年中有一人想要抱开梦浮生怀里的女婴，也不知道五岁大的孩子哪来的这么大力量，竟能一直这般抱着一月有余的孩子这么久不撒手，还能与半个成年人争与。
“我的妹妹我自己来守护！”
剩余的四人一愣，没再去抱他怀中的梦瑶，只是悲痛的看着被卿熙决拿捏着的昔日伙伴，带着小浮生暗自移动起来。他们倒是无所谓，可一定要把少族长的孩子保护好！等到未来有一日，才能重现梦氏一族的辉煌！
四人护着两个婴孩开始后撤。
他们之所以会一同聚到这边，是因为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处紧急阵法。这阵法流传至今已经有了历史，从未有人使用，可今天却是保下梦氏最后一丝血脉的希望！
“你刚刚说什么？”卿熙决拽起眼前青年的头发，强迫他抬头。
“少族长夫人因为少族长的离世悲痛万分，早在上月产下一名女婴后便撒手人寰了”青年一面说着与之周旋，一面用余光催促着那几人快走。
“你说，素雪她死了！！”
青年人被他突然散发的煞气吓得浑身颤抖，但还是直视卿熙决的双眼，里面的残暴杀意像是要绞尽一切。
“没……错”青年的牙被咬的咯咯响，双眼不受控制的往上翻，强忍了半刻，七巧流出了血液，气息混乱。
卿熙决看着脚下颤抖抽搐的活死人，嘴角展露出一个满是嗜血的笑意。
“你在拖延时间，帮那些人逃跑吗？”卿熙决用脚尖挑起一节竹尖，直直刺进这人眉心，死不瞑目！
“逃得了吗？”卿熙决恢复风度翩翩，满面笑容，闲庭漫步一般，若是忽视周围的火光，尸体，哀鸣，惨叫，也倒真是一副赏心悦目之姿。
“小族长！这边！”由四人护着，小浮生怀里紧紧护着自己的妹妹，不愿成为负担，一双小短腿磕磕绊绊的跟上。
“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啊”
一行人有些绝望的看向出现在他们面前，言笑晏晏的男子。
逃不掉了吗……
“梦然！你先带……”
嘘——
四人的头颅飞向天际。
“我不想听到你们说话”卿熙决歪着头，端的是君子圣人之姿，擦拭后的白皙双手叫人相信不了这满满一山谷的人都是死于他一人之手。
“你！……你！”小浮生慌乱无神，这时才有表现出一个五岁孩子在经历鲜血洗礼的反应。
“你该庆幸你长的这张脸”卿熙决轻而易举的拎起他的后领，眼中的血色在小浮生的脸上一寸寸挪动下逐渐消退了一些。
“这个孩子，看着真是碍眼！”视线再下移，毫不掩饰的杀意冲向小浮生怀中的女婴。
“不许你伤我妹妹！”小浮生剧烈的挣扎起来，他答应过母亲，要用生命去保护妹妹！
“我要想杀了她，你拦得住吗？”卿熙决轻蔑一笑，甚至还伸出手指戳了戳处在这样环境下还在酣然入睡的女婴脸庞。
“这样都不醒，怕不是个死婴吧”
“别碰她！”小浮生努力转动身子，企图避开卿熙决伸出的魔爪。
“性子也像”触及到小浮生因为害怕闪烁却又固执看他的眼眸，卿熙决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素雪……
“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先不杀你妹妹，如何？”
小浮生的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先是蹬蹬后退了几步，这才惊疑不定的看向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的卿熙决。
他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
今天，本来是他的启蒙日，是每个梦氏子弟初识习武的重要日子。他好不容易从父母双亲永远离开他的阴影中走出一步，调整好心情，准备在今天在爷爷和众人面前好好表现，可是，他却遭受了更大的噩梦！更重的阴影！
这个男人，破了阵眼，杀了守卫，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闯入，势如破竹一般的挑破所有的梦氏防御手段，血洗了整个山谷，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当着他的面，亲手掏出他爷爷的心脏，现在却要他叫他父亲？！
“我不是疯子”好像是看得懂小浮生心中所想，卿熙决出言解释了一句。
“你就是个疯子！”小浮生恶狠狠的回道。
“那也是被你们梦氏一族逼的”卿熙决眼中杀意一闪而逝，冷冷道。
“你胡说！”
“呵，你叫不叫？”卿熙决不欲与他多说，将话题又扯回之前的问话。
你，叫我一声父亲。
小浮生咬紧了牙关，看了一眼怀中的妹妹，有些动摇。
他根本对这个男人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考虑的如何？时间不多了”卿熙决重新站起，居高临下的俯视，冷漠的眼瞳让小浮生相信，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我不叫他父亲，他真的会杀了瑶儿！
小浮生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
“父…,父……”他叫不出口啊！
“算了”卿熙决突然开口，“叫父主吧”
毕竟不是我和素雪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叫我父亲。
“……父主”小浮生闷闷的叫了一声。
“乖啊~”卿熙决摸了摸小浮生的头，单手把两人一抱，向谷外走去。
“父主带你们回家~”
白发的男子带着一个孩童，孩童怀中还抱着一名女婴，施施然行走在小道上，男子身上的衣物有些凌乱，怀中的孩童有着一张精致出尘的脸，难辨雄雌。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小浮生看着越来越远，最后化成一个小点的山谷，不仅开口问道。
“九宫阙”卿熙决回了一句。
小浮生抿了抿嘴唇，默不作声的抱紧了怀中的女婴。
现在，他只有妹妹了。
此时的小浮生还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未来，经历了父母族人的离去，从小长大的山谷化为一片火海，这些都在他小小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梦氏子弟多聪颖，这在梦浮生身上更能体现，可也是因为这份聪颖，他承担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难。
在他被卿熙决带回之后，在九宫阙生活的五年里，小浮生经历了世人难以相像的各种刑难。
因为他有着和母亲一般无二的出色容貌，卿熙决留下了他的性命，但也因为他是梦素雪和梦子渊的孩子，卿熙决不能接受他，他的存在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卿熙决：他是这份感情的介入者。
第一年，卿熙决采集珍贵药草，混以各色毒虫调剂，熬制成药汤，在梦浮生身上割上成百上千道深入三分的刀口，投进一口大锅，像是熬汤一般的蒸煮入药。
想一想，滚烫的汤水就那么活生生生的烫进你的伤口，又因为药汤中的成分，让他身上的伤能在瞬息之中封住流动的血液，只能靠着嫩肉触及这些药剂里的毒虫噬咬。
梦浮生永远都记得，在他第一次泡药浴的时候，他足足喊嚷了三天，一天的惨叫，一天嘶吼，一天的呻吟。三天过后，卿熙决前来把他拉出，转手扔下崖底，崖底里又困有十几只饿了许久的猛兽。
他筋疲力尽，深受重创，奄奄一息之间看到了一双洁白无瑕的鞋子。
“你若是死了，你那妹妹我是不会帮你养的”
就这一句话，支撑着年仅五岁的梦浮生爬出了崖底，那时的他断了左腿，右腿上更是被一头独眼狼咬下去一大块肉，他靠着双手爬出，到了上面之后，他的十指鲜血都不再流出，依稀可见白骨。
“做的不错~”头顶的声音轻快愉悦，就是梦浮生现在精神恍惚他也能听得出，这是哪个魔鬼的声音。
“你可没有休息的时间，我还有好多事要教给你，素雪的孩子自然不能差的”
梦浮生昏昏沉沉的被他拎着，全身的疼痛叫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着他带他走，去到另一个会带给他惨痛经历的地方。
之后的两年里，占据梦浮生大半时间的还是泡药浴，不过卿熙决给他增加了一些其他的内容，一些梦氏子弟都会了解到的的见闻学识，也是这时梦浮生才了解到，这个男人对梦氏一族的了解远比他想的要多得多。
到了再九宫阙的第四年，妹妹梦瑶启了蒙，也开始学习，只不过卿熙决严格控制两人的见面次数。梦瑶的聪慧比之梦浮生还要高出许多，不过因为梦瑶的容貌更多偏像梦子渊，这也叫卿熙决对她没什么兴趣，不像对待梦浮生那般残虐无道，倒还真像是一名慈祥与严厉并存的称职父亲。
从第四年开始，卿熙决尝试着把他炼成人体蛊盅，为了王蛊的盛放做实验。不过王蛊对宿体的要求很高，卿熙决又不愿意把梦浮生彻底弄坏，只能一步一步来，这也就延长了梦浮生的痛苦。足足有一年，梦浮生的身体里隔三差五的就会被塞进不同的蛊虫，他们被卿熙决强行渡引进他的体内，蛊虫们的凶性全都被激发出来，在他的体内胡乱穿走，啃食他的骨骼，内脏，破坏他的经脉，内基。他的身形因为这些蛊虫延展抽条，让他看起来远比同龄人更为年长，也因为这些蛊虫他的外边被永远留在了十五岁的模样，练蛊的过程对他的身体造成极大地损伤，他无法修的梦氏一族的心法，无法修炼内气，可以说，卿熙决断了他习武的所有选择。
他没得选，想要复仇，他只能修习蛊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