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发
苏倩鱼是唯一一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人。
我想,如果上天能够赐予我一朵七色花,我一定会把七个愿望编织成七种死法,然后以最瑰丽的形式送到她的面前,供她挑选。这个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否则我也不会在二十年后依旧和她如影随形。
我对她的讨厌,大概可以追溯到我们都还是一个胚胎,她与我在同一母体中争夺养分的时候,然后在上学之后达到顶峰。
那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我清楚地看着她那被柔顺的长发遮盖的后脑勺,甚至有时候在抬头的一瞬间我都能看到她发丝间有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我,就那么一直看着,看着,看到我浑身发毛。僵硬地与它对视,一直到眼角酸涩,眼泪盈眶,眼皮都不眨一下,每次我都以为自己要被这双眼睛吸附进去的时候,又在讲课老师的训斥声中回过神来,再去看,却只有那柔顺的长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栗色的光芒。
“安安,不要走思了。”看着手里苏倩鱼递来的纸条,我笑得苦涩。大概是因为看厌了苏倩鱼那副乖乖学生的样子,让我看见就想一把抓上她的脸,然后狠狠地撕下她温和的面具,告诉大家,其实她也是个坏小孩。
回家的路上,苏倩鱼牵着我的手,说:“安安,你有心事?”我踏着和她一致的步子,沉默是唯一的回答。
学校与家的距离并不远,苏倩鱼和往常一样,换下鞋子就进了厨房,我在门口,一边换鞋子一边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安安,你看看小鱼,学习好不说,回来还帮忙做家务,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果然,我嘴角抽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说话,转身走进卧室,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听到母亲的叹息声。
坐在椅子上,有意无意地翻着书架上的书,从第一层到第三层,一本一本,却在翻到中间的时候,手指僵硬,整本书掉在了地上,书骨与地面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封封的信件散落在地上,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刺激着我的双眸。这些明明是我写给秦毅的信,为何出现在了这里?我蹲下身,拾捡起散落的信件,却在看到夹在书页中的照片的时候,顿时了然。照片上,秦毅坐在学校的操场上,而苏倩鱼就坐在他的旁边,笑靥如花,轻柔的发丝随风飘扬,如有清香弥漫一般,沁人心脾,恍神间,突然觉得她的头发像是有巨大吸力的漩涡,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晚上,苏倩鱼就睡在我的旁边,我知道她一向浅眠,我每次翻身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黑夜里,甚至能看到她微蹙的眉头。我拉拉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住,转过身子,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索性睁开眼,愣愣地发呆,而此刻书架上的那本书,仿佛洒了夜光粉一样,散发着蓝绿色的光芒,如鬼火一般,成为我可怕的梦魇。
“安安,起床了。”苏倩鱼推推我的身子,我转头看着她因为睡了一夜而乱糟糟的头发,心里莫名的发堵。
“小鱼,我的豆浆不加糖。”我边穿衣服边冲门外喊,却听到母亲不满地说:“要喊姐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穿好鞋子走出去,看着母亲和苏倩鱼坐在餐桌上,母亲微笑着递给她杯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去学校的路上,我漫不经心般地问她:“小鱼,你认识秦毅吗?”
苏倩鱼握书的手指尖颤抖,“怎么了吗?”
“没事,随便问问。”话一出口,她明显松了口气,我转头看向别处,眼角却露出了些许的不屑。
厚厚的墙壁将外面的冰冷和教室里的温暖隔绝开来,暖气热烘烘地烤着人们没吃完的早餐,各种食物与调味剂的味道和着干热的空气,让人感觉浑身难受,全身都有了那些怪异味道的小分子,随着动作一点一点散播出去。我开始同情那些离家远要住宿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要吃着大致相同的早餐,其实挺痛苦的。
“安安,你看,是秦毅。”
顺着同桌的目光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秦毅,他是一个典型的南方男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清清瘦瘦,戴黑色的细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样子。但真正吸引我的却是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如黑色的深渊一般,没有尽头,一眼望去,集结着无限的恐惧和诱人的神秘,而我就像一个痴迷的探险者,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情,渴望着深渊底部的惊人景色。但真正做到的那个探险者不是我,而是苏倩鱼,此刻她就站在他的旁边,不知秦毅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让苏倩鱼的嘴角上扬眉眼弯曲。然而苏倩鱼的笑容僵在了与我的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底的紧张,怎么能不紧张呢?今早刚刚说过的话,怎么会忘记呢?
不到一节课的时间,我的课桌上就放了一堆的纸条,如小丘一般,看着那白色的纸条,我仿佛看到了苏倩鱼白惨惨的脸,我依旧视若无睹地继续在书上写写画画,最终,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安安,你能不能看看我的解释。”我抬起头和她眼神交接,轻挑嘴角,我知道,这样的表情大概会折磨死她。
“安安。”她不死心地转过身来“我和秦毅真的不熟,前几天在办公室一起和老师做表格才认识的。”我依旧没有理她,却因为她动作太大,老师走了过来,我赶紧把桌上的纸条一把抓在手里,装进上衣的口袋。很久以后我都想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明明可以让苏倩鱼当着全班被老师训斥,却紧紧地握着衣袋里的手,看着老师走过来,说了句认真听课,然后离开。苏倩鱼再也没有回过头而我手里的纸条也被掌心的汗浸得发软。
“安安,……”下课后,苏倩鱼转过身来,我没有理她,直接起身走到教室的后面,在她的注目下,将口袋里的纸条扔进垃圾桶走出教室。
突然,有人拉着我的手,“安安,你能不能把事情弄清楚再和我闹别扭。”苏倩鱼的语气明显不善,我知道,我一次次的拒绝磨光了她的耐心。
我甩掉她的手,转过身,“苏倩鱼,你不用和我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我不是聋子,你说过什么我不是听不到,我更不是瞎子,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是看不到。”然后穿过围过来的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能想象苏倩鱼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地自容的样子,她现在一定也恨死我了吧。
整整一天,我们都没有在说话,但是我能看到课间她趴在桌子上颤抖的双肩,我知道她哭了,然而我坐在她的后面,看不到她的眼泪,而她也没有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安安,对不起。”
可是,苏倩鱼,如果你真的转过头什么都不解释,直接和我说声对不起,我起码不会觉得你很虚伪,也不会这样生气,这样对你。
北方的冬天真是难熬,本以为这该死的鬼天气也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化,却没有想到最近这几天桌子上温度计的红色酒精柱又向下滑了两格。我看着头顶满满的输液瓶,顶着浓浓的鼻音大呼无奈,医务室的小护士递给我一个暖手宝让我拿着,说什么促进局部循环,药液吸收。大概是药液的作用,窝在被子里,我有些昏昏欲睡,这个冬天感冒的人特别多,医务室里满满的都是输液的人,再加上偶尔打针的买药的,医务室只有一个护士,根本忙不过来,所以,尽管我已经眼皮打架却又不敢睡过去。看着莫菲氏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掉,周围咳嗽喷嚏声不断,我感觉空气里全是病毒分子,想着一个个的微生物挤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甚至皮肤上就觉得怪怪的。
“安安,你早上没有吃东西,吃一点吧。”迷迷糊糊地看到苏倩鱼拿着面包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包装,刚咬一口,突然想起刚刚的念头,不禁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耐不住饥饿快速地吃完了整个面包。
“安安,你好点没?”苏倩鱼接过我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还好。”我用手推推鼻子,涩涩地说。
“安安,我们和好吧。”苏倩鱼看着我,之前每次吵架,苏倩鱼道歉的时候都是低着头,难得这次她这么勇敢,我笑了,“我们有吵架吗?”
苏倩鱼愣了几秒,笑着说:“没有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我有着一样的面容女孩笑得像向日葵见到太阳,嘴角也不禁上翘。
苏倩鱼一直在医务室陪着我,让我也能好好睡上一觉。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次是苏倩鱼上学以来第一次跷课。
时间如同缰绳上的火焰,一点一点,将绳子燃尽,秦毅事件也随着我们的毕业无疾而终。我与苏倩鱼很默契的谁都没有再提起他,也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但它依旧横亘在我们之间,就像扎进死皮里的刺,虽然不疼,但是总感觉别扭。
上天眷顾,我意外地和苏倩鱼一起考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但是这次我们并没有分到一个班。毫无疑问,她在实验班,而我在普通班。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我们每天在一起的现实,因为第二天,苏倩鱼就搬着桌子来了我们班,身边是笑容比撒哈拉沙漠的阳光都刺眼的班主任,也是,从实验班到普通班,班主任怎么会不喜欢。
苏倩鱼被班主任安排在第一桌,以显示自己求贤若渴的决心,而我,在第二桌。所以这就意味着,我高中三年,依旧摆脱不了盯着苏倩鱼后脑勺发呆的命运。
回宿舍的路上,我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小鱼,妈妈一定会不开心的。”
苏倩鱼停住脚步,抓着我的肩膀,和我四目相对,认真地说:“安安,我们是姐妹,妈妈那里不用担心,她会理解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了青春期的叛逆,此时我也没有从前那么讨厌苏倩鱼了,但也还是喜欢不起来。
坐在宿舍的床铺上,静静地看着忙碌收拾东西的苏倩鱼。小鱼,如果我们不是双胞胎,如果我们不是一直在争逐,不是一直被拿来比较,我们会不会是最好的朋友呢?
高中的生活明显要比初中忙碌了许多,每天都有铺天盖地的练习题,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一年一度的绘画大赛大概是我们枯燥压抑的高中生活里唯一可以缓口气的事情了。
连续多天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指导老师看着我的画大加称赞。我信心满满地坐在颁奖大会,然而却在大会主持人念出得奖人姓名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看着讲台上的苏倩鱼,我的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听到,只是最后麻木地和所有人一起站起来,鼓掌,退场。
我跑到美术组办公室,却在门口听到老师的对话的时候,明白了一切。“其实苏倩安的画真的不错,可惜了,成绩不如她姐姐好,不然也不至于被他们班主任压下来。”就在这一刻,之前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好感如雨后的沙砾城堡崩解坍塌。我跌跌撞撞地逃离,脚步凌乱。
“安安,你怎么在这里。”抬头看到苏倩鱼那张看似无害的脸,一阵恶心。
“苏倩鱼,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你什么都抢我的,不如把我自己也给你算了。”我歇斯底里地冲着苏倩鱼喊,“我受够了,从小到大被拿来比较来突显你的优秀,我永远都是你的配角。”
“安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抢你的东西。”苏倩鱼看着近乎疯狂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没有想过,可是你全部都做了。”我看着眼前的苏倩鱼,她柔软的长发海藻般在空中蔓延,如同黑色的召唤,此刻我感觉她每一根发丝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看着我。无论我怎样躲避,它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安安,你怎么了?”苏倩鱼拉着我的胳膊,我却像触电般推开了她。
“砰”的一声,让我顿时清醒,却看到高架下,苏倩鱼狰狞的面容,可想而知她的痛苦。黑色的发丝沾染着鲜红的血,凌乱不堪,没有一丝生气,就那么颓然地贴在她的面颊上,也再也没有那一双双眼睛,看着我,看着我……
而在之后的日子里,苏倩鱼的眼睛再也没有看过我,或者她看了,但还是问了一句:“安安,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