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抑郁症患者的自述心理失控——精神病与正常人与精神病

序章——第一节

2022-01-23  本文已影响0人  张小花儿

       孔道远推开食堂二楼社联办公室门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个男生在,他环视周围,没看到那个女部长。房间里装饰朴素,几平米的空间里,白色的会议长桌摆放在正中间,四周围着一圈蓝色靠背四角凳,靠近门的这边有一个小的桌子,上面堆着各种文件,桌子旁边是一张小黑板,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文字,他瞥了一眼,没看明白字的主人想要表达什么,对着门的是落地窗,能看到食堂外面的大路和景观河道。孔道远径直走到会议桌长边中间,抽出凳子坐下,凳子发出吱溜声,他翘起二郎腿,松开马尾,抖散头发,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问坐在主位上的男生那个女部长人呢,中午没有睡着的他缺乏气力,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充斥着他的身体,他不自觉地眨眼,不时扫视周围。坐在主位上的男生眼神轻蔑,语气挑衅地说还没来,等下来,孔道远可以先和他这个社联主席聊一聊。孔道远哦了一声,指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人,说那就是副主席了吧。被指到的人面色不悦,略带愠色,似乎想要发作,但是被主席拍了下肩膀。自称为主席的男生脸上浮现出大度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说对,孔道远慢悠悠地说不是不想和他们聊,但是那个女孩子才是主角,等人到齐了再说吧,随后脱下背上的双肩包,从侧袋里拿出瓶装可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他的身体微微发热,刚从宿舍快步走过来,没想到还扑了个空,说好的时间,女生都是这么不守时的么?他看到两位主席在盯着他看,扬起手里的可乐,问他们是要喝么,副主席冷笑着没作声,主席摇摇头,客气地说不用,然后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水杯。一口可乐并没有压下孔道远心中的烦躁,反而火上浇油一般撩拨起愤怒,他注意到黑板前的挡板上有个粉笔盒,脑海中幻想一根根捏碎所有装在盒子里的粉笔,那声音一定很悦耳。两位主席可能没有心情和孔道远多说什么,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情,孔道远无聊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他无法平静地坐在这里安稳等待,不如说现在让他平静地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他正处于头昏脑胀眼神发晕的急躁焦虑之中,手指加快了敲击的频率。孔道远干脆给自己找了个事:他颇有趣味地看着正在忙活的两个主席。正主席是平头中等个子的男生,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正派,而副主席戴着个眼睛,小眼睛躲在眼镜后面,一副丫鬟姿态,两人一般高,都比孔道远矮一点。

       被当作透明人的孔道远在东张西望一番之后,发觉社联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失望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自己的一个副社长发了信息,内容是等下他如果被打了,记得帮他来撑场子,多讹社联一点钱,那个小个子副社长没有马上回,估计在上课。发完信息孔道远眼睛发胀,头皮发紧,一阵恍惚差点让他没坐稳,恢复过来之后点开手机上的一个社交应用diff,diff上有一个他管理的抑郁症群组,除了常见的呻吟与哀嚎,里面偶尔还是有蛮有意思的人和事。他点开每个发言的人的头像,看了一遍他们的动态,刷完动态,女部长还是没有来。孔道远又打开网页看新闻,胡乱地看,全然没有在意自己正在看的是关于什么的新闻,终于在刷到某个明星学会了骑电瓶车之后,女部长来了。

       女部长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她是一个人来的,个子不高,短发,脸有点圆,不算好看,只能说是平平。孔道远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先前都是在软件上互相攻击,他站起身打了个招呼,说她就是那位女部长吧,他就是孔道远。女部长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到主席旁边坐下,副主席也放下手上的文件,三人坐成一个三角形,进可攻,退可守。孔道远挠挠头,也坐回椅子上,他把手机盖在桌子上,双手手指交叉,握在一起,悄悄开始抖腿,愤怒缓慢积蓄。

       “那么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在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主席好整以暇地开了口。

       “可以。“

       “我也可以。“

       “首先,你要道歉。”主席不紧不慢地说。

       孔道远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然后你的辩论社会被解散掉,学校会重新建立一个辩论社。”

       孔道远又哦了一声,他的脸上浮出玩味的笑容。

       “道歉得在大群里公开道歉,模板你自己去网上找,今天晚上之前我们要看到你道歉。”主席的语气充满自信且不容置疑,仿佛他面对的是他的信徒,而他正是坐在净台上布道的禅师,坐在他旁边的女部长脸上得意的笑容简直要溢到孔道远脸上了,让他想找条毛巾擦干净自己的脸,不然总感觉会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了么?“孔道远谦逊地问,看他的样子,如果不是没带本子,可能都会掏出个本子把主席的话记下来。

       “嗯?”主席愣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尽在掌握的自信,大手一挥,“先就这么多吧。”

       孔道远身子逐渐放松,双手放开,摆在桌子上,背慢慢靠在靠背,双腿向前伸展。

       “首先,你们都是傻逼;其次,我不想和你们这些小喽啰谈,我要求直接见你们的指导老师;最后,你们解散我的社团试试。“孔道远靠在椅子上,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慵懒随意,他不想表现得太有攻击性,尽管很想骂人。

       “呵。”主席和副主席冷笑一声,女部长没有那么好的涵养,直接继续软件上没有说完的人身攻击,孔道远一边听一边点头,还不忘了打个哈欠以示尊重,女部长越说越起劲,站起身子,指指点点,脸蛋憋得通红。

       “你是来谈的还是来找事的?“主席把女部长拉回椅子上,语气冰冷,似乎刚从太平间被推出来。

       “你们也没像要谈的样子啊,那我能怎么办。“孔道远无奈地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连什么是和谈都不知道呢,他的焦躁逐渐累加,愤怒却停止了动作。

       “我可是当过兵的。“主席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孔道远心头一哆嗦,如冬日饮冰水。他对于暴力有着莫名地恐惧,尽管除了在高中的时候被人打过一拳头,他长这么大,除了被父母和老师打,还真没挨过揍。他打量了一下主席的体格,琢磨了一番:打起来自己肯定要挨揍。但是他妈的,来都来了,牛逼也和社员吹出去了,大不了挨顿揍吧,打不死就行。

       孔道远底气不足地呵呵笑了一声,没有接话。主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和身旁的副主席说现在就把辩论协会的活动暂停掉,晚上发解散通知,副主席答应一声,起身去拿文件。孔道远无奈地掏出手机,找到社联指导老师的号码,打通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疲惫的中年男性的声音,孔道远语气恭敬地说辩论社和社联有点矛盾,希望老师能来处理一下,电话那头的声音迟疑了一下,答应之后挂断电话。现在,孔道远只能希望这个老师明点事理,不然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虽然还有终极手段可以使用,但那毕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轻易不好使用。他放下手机,靠在椅子上,眼神涣散,想到自己的辩论社。

       其实关于辩论社,孔道远已经不是社长了,因为大专只有三年,所有社团在大二就完成换届,他现在更多的像是一个顾问的身份,有着超然的地位,也能够管理社团的一些事情。在两年前他刚入校的时候,还没有从失落的冲击中缓解过来——尽管现在也没有,但是那时他要更加无助——只是抱着玩乐的心态加入了几个社团,其中有文学社、辩论社和一个名字古怪他已经记不起来的社团。除了辩论社之外,别的社团早早的就没有再去参加活动,那些活动充满了漫不经心和天真的随心所欲,让人只是听介绍就提不起兴趣。而辩论则颇对他的胃口,他喜欢那种被所有人注视的感觉,全场视线聚焦于一人之上,令他心神激荡,发表观点时有种挥斥方遒的错觉,就像这些废话真的能决定什么。每次辩论开始前他都会紧张,但一开始比赛,他就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高傲与自信,仿佛一头一切尽在掌握的雄狮,对面的四位辩手只是无助的羊犊,只待自己纵横捭阖。孔道远在当年的大一新生中算得上出色的那几个,虽然辩论社从来人丁都不兴旺,而且人员流失也和普通社团一般严重。他拥有犀利而极具攻击性的辩风和古怪刁钻的逻辑,这让他在辩论场无往不利,关于这点他只能认为是对手太弱,使竖子猖狂。辩论是无用而有趣的,在规则下的针锋相对充满了虚假的逻辑与智力,让这项运动看上去高级且难上手。除了辩论场上,他也因为辩论社而拥有了一场不明不白的疑似爱情。在校赛代表辩论社打败外国语学院的那场比赛上,孔道远以极其挑衅的姿态激怒了对方四位辩手中的三位,用咄咄逼人的话术成功拿下了比赛。而外国语学院是由辩论社的一位前社员所率领的队伍,那位前社员生得一副娇小精致的模样,惹人怜爱,辩论风格也算是激进猛烈,可惜在场上差点被精于此道的孔道远气得差点冒烟。孔道远在听闻外国语学院代表有一位摔了手机的时候哈哈大笑,一副中山狼的姿态。比赛结束后,那位领队找到他,和他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可能是敬意吧,孔道远当时太得意,没有分辨许多。后来两人便一起上下学,用高中生的方式暧昧,和那位韩语专业的小美人一同在夜色的校园中闲逛,连手都不敢牵,那时的孔道远只觉得自己可能是好运来了,两年多的单身终于要被一个美人所终结,而他对此诚惶诚恐,自觉配不上美人的垂青。小美人曾经在图书馆门口,狡黠地说要教孔道远一句韩语,孔道远生涩地复述了一遍后,她得意地问他知不知道这句韩语的意思,孔道远老实地说不知道,小美人高兴地拉长音调,说是喜欢你,随后哼着歌进了图书馆,独留孔道远在夜晚的图书馆门口欣喜。好像一场恶作剧,在短短一周的热烈后,小美人不再联系他,以往都是主动的她,仿佛一夜之间戳破了自己的幻想,看清了他的真实模样,孔道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不喜,惹她生气。在不久后的一次崩溃中,他哭诉自己的无助,只得到了电话那头冰冷的与她何干的回答,孔道远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再次明白用生命威胁他人,是如此幼稚的一件事情。这场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同样不知所谓的可疑恋情,加重了孔道远的孤独与疯狂,让他此方面的举止愈发乖张狂妄。

       在大二社长换届时,孔道远被选为副社长,在那之后,正社长忙着干其他的事情,另一个兼任其他社团社长的副社长也无心分神,在签了一份同意书后,他成为了辩论社唯一的社长和管理层。新的一届社员质量不错,除了没有如小美人那般漂亮的之外,热情和能力都比上一届好得多,除了辩论的能力。正在孔道远每周都带领他们训练打比赛的时候,隔壁学校的演讲社长找来他们学校,和孔道远说想在隔壁学校建立一支辩论队,孔道远颇为好奇地问他那之前的校际辩论赛都是怎么打的,演讲社长苦笑着说随便找人打的。这个演讲社长便是包宙。包宙是那种剑眉星目的男孩,利落干脆的短发,连走路都英姿飒爽,是个帅哥,虽然矮了一点。初次见面的时候孔道远满不在意,以为只是绣花枕头的痴想,随着和他日渐交深,共同一步一步从无到有真的建立起一只还算可用的辩论队的时候,孔道远才发现包宙远比他最初以为的要坚定和有能力,在这一过程中,孔道远每周抽出一晚去隔壁学校培训辩论队,包宙说他就是辩论队的教练,孔道远说自己可没这本事,顶多是领进门。孔道远还打趣,要是以后队伍得了成绩,还得感谢包宙这个奠基人,包宙说那也得感谢孔道远这个教练。

       身为社长的孔道远想向上届社长学习,把社员变成自己的女朋友,然而在尝试了两次,其中还有一次近乎犯罪的冲动均告失败之后,他选择了放弃,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吉祥物,把自己的职责全部分给社员去完成,美其名曰锻炼,实则是他自己懒得花功夫,他只适合打比赛,对于如何管理是摸不着头脑的。社员没让他失望,在分权之后,几个靠谱的社员成功地将社团良性运转起来,几乎不需要孔道远做什么,那几个社员可靠而勤劳,除了一些重大的决策,孔道远只要放开手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去做就好了,甚至早早地就给他们预定了下一届社长和副社长的职位。已经拥有两只可出场队伍的辩论社,就这么走上了正轨,在几场与其他大专学校的比赛中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在与其他学校的交流中,孔道远认识了那些学校的辩论负责人,也算结下了不错的友谊,虽然大多数外校人都认为孔道远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他的一个负责的小个子社员——现在已经是副社长——说过,当初要不是因为孔道远,他早就退社了。孔道远虽然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人格魅力,但其他负责社员——有个是现在的社长,另一个是另外的副社长——的赞同让他只能接受这一事实。

       老师没让孔道远想太久,十来分钟后社联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矮个子胖胖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像风尘仆仆的归人,被旅程抽走了精力。老师直接走到主席旁边,无精打采地问主席发生了什么,主席站起身,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孔道远也站起来,在一旁补充了一些细节。

       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孔道远和女部长在社联的群里发生了一些争执,他质疑社联的工作没做好,女部长的态度还颐指气使,两个人就在学校所有社团的社长面前吵了起来,好好地让社长们看了次热闹,可惜就是没有多少支持孔道远的,帮部长说话的倒是有不少。

       老师失望地看了部长一眼,后者有点惶恐,不安分地搓着手,副主席和部长站在主席旁边,看看彼此,没有说话,空气一时间有点凝滞,四个年轻人惴惴不安地等待老师的决断,窗外传来下课的铃声,悠长不绝,孔道远又注意到了黑板上有一个错别字,这让他很不舒服,几乎想立即走过去改掉。

       “我认识你,你是于老师的学生吧。”老师想了片刻,盯着孔道远,他的眼角有不少细纹,此刻里面装满了疲累。

       “对,于老师是我们学院学工办的老师。”

       “这件事情你们双方都有错,就彼此道个歉吧。”部长正欲说话,老师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过她毕竟是女孩子,你道完歉,就退出那个群吧,你都大三了,本来就该退群的。“

       孔道远点点头:“他们之前还说要解散我的社团。“

       老师瞟了一眼主席,主席躲开视线,看向地面,“没有的事,他们没这个权力。以后不要起矛盾了,也没多大的事,同学之间不要闹僵,那就这样吧,你们都同意吗?”

       “嗯。”孔道远干脆地答应。

       “嗯。”女部长声音有点苦涩,仔细看似乎眼睛起了雾。

       老师说完这番话后,风尘仆仆地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四个人,孔道远看着他们小声地低头彼此交谈,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心中积攒的焦虑、愤怒和悲伤在一瞬之间转化成空虚与沮丧,他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做这件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为了辩论社吗?还只是逞一时之勇?孔道远明白自己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在乎辩论社,无论他在那里获得了多么难得的经历,他也像不在乎其他所有事情一样自我保护着。他厌恶鄙夷地看着那边颓唐的三人,怀疑自己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里的目的,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不理解,只觉得这一切滑稽幼稚而荒唐,像滥俗的恋爱偶像剧,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对白。孔道远自嘲地笑笑,脚步沉重地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改掉了那个错别字,然后走回椅子前,从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光亮的刀面映出主席三人讶异不安的脸庞,他却无心欣赏,垮着脸自顾自地低头走出房间。

       “如果当时老师同意主席的意见,你真的会动刀子吗?“晚饭的时候那个小个子副社长找到孔道远一起吃饭,在听完他的讲述之后,表达了敬佩和开心之后,略带惶恐提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吧,毕竟我还是个胆小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吃完一成不变的晚饭,孔道远拉上帽子独自低头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过女生宿舍门口时,他听到身旁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谈天声,好像在说天好冷。他抬起头,暮色在路灯的映照下更显深沉,没有云,天很高,月亮很亮,北斗星也很亮,一阵微风吹来,他缩紧脖子,拉了拉自己的黑色羽绒服。

       “冬天了啊。”他自言自语。

       那是2019年1月中,距离他上次自杀已经过了半年,距离他下次住进精神病院还有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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