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外人生

牵牛花

01、姨妈

“妈妈，我要吃糖！”弟弟吵着，扑到妈妈身上撒娇。

“妈妈，我也想要！”看到妈妈一把抱起弟弟，丽丽也跑到妈妈身边，张开了双臂，一脸期待。

“嘘！”爸爸似乎被丽丽的声音吓到了，他用食指挡住嘴巴，压低声音：“可不能这么叫啊。”他吞吞吐吐地说，“得叫……姨妈。”爸爸郑重地告诉丽丽，边说边扭头看向妈妈——不，是姨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五岁的丽丽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点疑惑。

“姨妈！”她乖巧地叫了一声，得到一颗糖果，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一起玩的玲玲，把她弟弟的妈妈叫妈妈，我弟弟的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叫妈妈？”她小小脑袋里有个大大的问号，但很快就被糖果的喜悦冲跑了。

02、真相

每次住在姥姥家，串门的长辈们总爱逗她：“丽丽又来住着啦，和你‘姨妈’一起来的吗？”他们通常边问边瞟向姥姥，一侧嘴角向上高高地挑起，眼睛微微眯着，挤个不停。丽丽虽然年纪小，但也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善意的笑，再有人问这样的问题，她便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玩耍，或者只是笑，并不搭话。

后来，她有点抵触去姥姥家了：既然“姨妈”不是她的亲妈妈，那姥姥定然也不是她的亲姥姥。她暗自下定决心，等长大了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妈妈——直到小姨说漏了嘴。

那年，丽丽住在小姨家，一起去邻居家串门，邻居大婶打趣小姨：“这孩子和你长得挺像啊，不会是你的孩子吧。”说着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别瞎说，这是我姐的孩子，我和我姐长得像，丽丽自然也像我啊。”小姨摸摸丽丽的头，笑眼弯弯地看着她。“我这个外甥女啊，从小就懂事，自己住亲戚家也不哭不闹，从出生就到处‘旅游’，在她大姑家、二姨家、姥姥家，都住过啊，也是惯了。”

“旅游？”丽丽心里又冒出一个问号，“我啥时候旅游了？”她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手里的玩具，竖起耳朵听大人们的对话。

“啧啧。”邻居大婶一边磕着瓜子，诧异地看了一眼丽丽，满眼期待地等着小姨的下文。

“都是让计划生育闹的啊。他妈妈为了给她生个弟弟，这不就把她‘藏’起来了嘛。”小姨越说越带劲，放下手里的瓜子，看看四下没人，凑到大婶跟前，捏着嗓子说：“她爸爸，我姐夫也是脑子好使，让丽丽把我姐姐叫‘姨妈’，这不就都没事了嘛。”“嘶……”邻居大婶再次看向丽丽，冲着小姨点点头，眨巴眨巴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原来她是我亲妈！”丽丽小小的心被震了一下，“寻母”计划取消了。晚上躺在床上，她一遍遍咂摸着小姨的话，又惊讶又气愤：“为什么不让我叫她妈妈？就因为我是计划生育之外的？”她想着那些戏谑她的关于“姨妈”的玩笑，想着让她喊“姨妈”的爸爸，委屈地流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03、转学

“为嘛不让我们家孩子上学？”丽丽爸爸对着招生老师大吼。

“这拨儿孩子太多了，教室实在不够用了，我们也没办法啊。”招生老师努力安抚着丽丽爸爸，一脸的无奈：“六月以后出生的孩子不在这次招生的计划之内，等下一年吧。我们也是按上边的命令执行，您理解一下。”

“你管不了是吧，那我就去找校长，校长不行，我就去找教育局！”丽丽爸爸拉着她离开了。丽丽马上要读一年级，就因为生日在七月，被学校拒之门外——她是招生计划之外的孩子。

“要不就算了吧，等一年吧。”“姨妈”无奈地劝着爸爸。

“那怎么行？！晚入学一年，就耽误孩子一年的时间啊。”丽丽爸爸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丽丽有点害怕，她从没见过爸爸这么严肃。她知道爸爸在为她争取上学的机会，他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和其他“计划外”小朋友的爸爸在家里商量对策，但看起来毫无收获。看着爸爸疲惫的样子，丽丽有些心疼，又有些自责——都怪自己是“计划外”的孩子。

眼看就要开学了，丽丽的入学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后来爸爸把她送到姥姥家，舅妈带她去了一年级。半年后，她转回自己家的学校，继续读下半学期。

“爸爸胜利了。”丽丽心里想着，因为跟班上其他同学聊天，她才知道当年和她一起无法入学的小朋友，有的耽误了半年没上课，有的妥协、等下一年才能入学……只有她，顺利地完成了一年级的课程。

那一刻，丽丽原谅了让她喊“姨妈”的爸爸，她知道读书的难度有多大，爸爸有多爱她。

丽丽同龄的这批孩子，平时好多不在家，到了学龄才回来，人数多上学难度大，她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也能懵懂地知道一些。她的一个女同学，有四个姐妹，第五个才是弟弟，四个姐妹从小被养在不同的亲戚家，到了入学的年龄才回来。还有邻居一家连生了三个女儿，因为交不起超生罚款，家具都被搬走了。还有她的玩伴小梅，就是一直寄住在姥姥家，去年才离开，听说也是要回家读书了……

04、红烧肉

丽丽知道学习的机会得来不易，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很好，她发奋读书，顺利地考进了重点大学，毕业后进入心仪的媒体公司做记者，做得风生水起。两年后，她和相恋四年的大学同学步入婚姻殿堂，小两口有自己的婚房，周末去公婆家小聚，一家人相处倒也和谐。一年后，丽丽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宝果果，她觉得人生圆满，别无他求——除了婆婆一直话里话外地想要个孙子，但丽丽手持有“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的挡箭牌，婆婆也无可奈何。

“我终于能按照自己的计划，掌控自己的人生了。”有时睡前躺在床上，丽丽想想现在的生活，很是知足，童年“计划外”的阴影在一点点淡去，她似乎终于有了话语权，日子平顺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天周末，她和老公回婆婆家吃午饭。才坐定，婆婆便不停地给她夹菜，格外热情：“丽丽，多吃点肉，你工作那么忙，得多补补身子。”“谢谢妈，我自己来吧。”丽丽有点受宠若惊，摸不清其中的门道。她一边夹着红烧肉，一边和老公交换了个眼神，老公耸耸肩，不置可否。

“丽丽啊。”婆婆终于开口了：“我听说，现在计划生育放开二胎了啊。你们再给果果添个弟弟吧，将来也有个伴……”

“啊？”丽丽张大嘴巴，怔在那里，筷子上的红烧肉掉了下来，滚到桌子下，像从没出现在午餐菜肴的计划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