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儿私奔
慧慧妈妈,刘金媳妇,这是她二十多年来仅有的两个称呼。在漫长的为妻为母生涯中,她早已丢失了姓名。
——前言
春节历来是故乡最重要的节日。临近年关,故乡大大小小的村镇都开始热闹起来,去镇上赶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小吃摊、猪肉摊、服装店、杂物摊全都延长了营业时间,随处可闻食物的香味,路边的狗单是追着路人吃剩的火烧也能混个半饱。冷白的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烧过后的淡淡硝烟味儿,来往的车辆相互拥挤,道路不宽又没有停车位,许多车都随意地停在路边,司机着急下车买上几件年货后又匆匆驶离。
寒假如约而至,外出打工或者上学的年轻人也纷纷归乡,我也回到了阔别半年的故乡,在年三十这天和爸妈一起开车回老家上坟。老家现在已经几乎不住人了,几年前奶奶过世后,爸妈为了孩子的教育,便在县城租了房子,老家也就空了下来。
在故乡,上坟得趁早,所以我们一大早就起床开始收拾东西和整理祭品。但人算不如天算,即使7点就出发,我们最后还是被过年的车流堵在了路上。我们最后只能跟着前面的车流缓慢移动,好在拥堵路段不长,虽然耽误了些时候,最终还是赶在8点前抵达了老家。老爸将车停进院子,我们便忙着把祭品拿下车,拎着走去坟头。家乡的坟都修在山脚或田地里,道路狭小曲折,车行困难,所以我们每次都是步行前往。
胡同口就是刘婶儿家,虽然临近新年,刘婶儿家却并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氛,反而显出一派荒凉的景象来。门口没有贴春联,大门洞开,各种杂物胡乱堆积在门洞,院子里破旧的三轮车上装着没有卸完的秸秆,猪圈上的墙也塌了一半,简直比我的老家更像个无人居所。
“刘婶儿家怎么这样,大过年的也不说收拾收拾?”我看了一眼刘婶儿家后说。
老妈顺着我的目光往刘婶儿家瞅了一眼,叹了口气:“你刘婶儿年前的时候和一个拉大车的男人跑了,最近正在谈离婚呢。”
“啊?咋就要离婚了?还私奔?这是怎么回事啊?”印象中刘婶儿一直是一个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人,我很难将她和私奔这种字眼联系在一起。
老妈颠了颠手里提着的两大袋金元宝:“我老是刷到她在快手上开直播,每次都是哭,说自己的命苦。大家都说她和那个男的就是快手上认识的。”
我募地想起上一次见到刘婶儿的场景。那是去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几个儿时的朋友,拐角时恰好碰见刘婶儿和刘叔卖水果回来,三轮车后面装着半车没卖完的水果。虽然是盛夏,但是刘婶儿依然包着头巾,将稀疏的头发裹在后边,脸颊通红,嘴唇有些干裂,显然已经在露天待了很久。见我朝她打招呼,刘婶儿原本木然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些光彩,连连应着,还招呼着要给我拿水果。
刘叔见状也把车暂时停了下来,之后便淡淡的,没有其他反应,听到我打招呼也只是淡淡应了声。
这时刘婶儿已经翻过身去,转到三轮车后面撵了一个塑料袋要给我装水果,一边装还一边问我什么时候放的假,什么时候回的家,手里动作利落,眨眼就装了一大袋子苹果和梨。我一一回应着,同时连忙制止刘婶儿装水果的手,这大热天的,刘婶儿赚的也是辛苦钱,我怎么能白拿她的水果?
我上前止住刘婶儿的动作,说水果自己家里还有,用不着这么多,拿一个尝尝鲜就行了。但是刘婶儿却不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拿几个梨怎么了,咱家这有的是,啊!”双方僵持了半晌,我拗不过,最后还是拿了两个梨。
接着刘叔发动车子,朝着家门口开进去,刘婶儿下车帮忙打开大门。
一声鞭炮声把我拉出回忆,我们已经走到了下坡路,又拐过一个胡同后老妈接着说:“她大女儿出嫁了,二女儿不知道还上不上学,儿子也快初中了,看来她这次也是下了狠心了。”
我跟在后面,听老妈讲刘婶儿家这几年的变化。走在村里破碎的水泥地上,不知怎的,刘婶儿家掉漆的大门又浮现在我眼前。
坟头并不很远,到地头后再走二十分钟土路就到了,路上许多人和老妈打招呼,大多都是上坟归来的:上坟去啊!老妈简单应一声:昂,上坟去。
我们到了坟头,烧完纸钱,再等香燃尽,磕几个头,上坟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回老家的路上,再次路过刘婶儿家,我脑海中不禁串联起这些年关于刘婶儿断断续续的记忆来。
第一次见到刘婶儿时,我约莫四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了。刘婶儿带着女儿来我家串门,穿着一身浅粉色毛衣和一条褐色条绒裤,怀里抱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叫慧慧,慧慧穿的也是浅粉色的毛衣。毛衣是刘婶儿自己织的,那时候女人间很时兴织毛衣,不仅给自己织也给家人织,我身上穿的毛衣也是出自我老妈之手,只不过老妈的手艺一般,织出来的毛衣不如刘婶儿那么熨帖,我穿着不是袖子短就是脖子紧,因此我并不喜欢穿毛衣。
来了之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刘婶儿和我妈便聊闲天,我就去一边慧慧玩玩具。我大方的拿出了爸爸买回来的荔枝给慧慧吃,没想到小妹妹吃的狼吞虎咽,一小盘子马上就吃完了。看着她吃荔枝我偷偷想:幸好吃的是我不喜欢的。
刘婶儿看自己孩子吃的那么急,爱怜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家里没有荔枝,孩子还没吃过,回头我也带她去买点儿。”接着就继续和老妈聊家常,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吵醒了谁一样。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并不懂得她们在聊什么,只是看到刘婶儿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老妈也一直在温柔地说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刘婶儿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刘婶儿家住在街尾,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所以上小学之后,我见到刘婶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刘婶儿经常坐在家门前一块荒废了的石碾上,一边带孩子一边在手里做活。每次碰到我都会和刘婶儿打招呼,这时候她就会抬头笑眯着眼应我:放学啦!然后继续低头做活儿。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妹妹很乖,每次都跟在慧慧后头玩,从没见她哭闹过。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刘婶儿的头发便总是乱蓬蓬的,但是因为她的笑,我一直都不觉得她是个邋遢的人。或许婶儿不会梳头吧?年幼的我在心里如此解释。
紧接着慧慧也读了村里的小学,恰好和我表弟一个班,听表弟说她脑袋不太灵光,什么都学不会,还经常被同学欺负也不敢还手,整个人畏畏缩缩的。我把这事转述给我妈,我妈说她家里人会管的,下次我和她妈说说,她那个妹妹听说还挺聪明的。也不知道后来慧慧的家人有没有管过。
我很少见到刘婶儿了,听说她又怀孕了。老妈说刘婶儿夫妻俩去托人检查,是个女孩,偷偷打掉了。
高中之后,由于要住宿,我回老家的次数变得更少了。有一次我背着沉重的书包拐过胡同口,恰好慧慧骑着电动车从我身边经过,要不是她朝我打招呼,我几乎要认不出她了!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戴着一顶黄色的遮阳帽,用拉绳把帽子牢牢固定在下巴上防止脱落,身上穿着成熟耐脏的蓝色外套,下面是一条时兴的牛仔裤和有些脏了的帆布鞋,俨然是一副刚刚下班的样子。见我有些愣住,慧慧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笑了笑,就推着电动车拐进了家门。
我回到家和老妈提起慧慧,老妈说慧慧初一就不读了,现在在工厂打工。
“这么早就不读了?那她妹妹还读不读?”我想起之前慧慧经常带着妹妹在石磨旁边玩。
老妈说:“还在上学吧,好像也快六年级了。对了,你知道不,你刘婶儿去年生了个儿子,我还过去看望了,现在应该也顾不上闺女呢,要说她生这个儿子也是挺受罪的。”
我默然,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刘婶儿终于如愿生下了儿子,但是不知怎么,我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很久没有见过刘婶儿了,我一直知道刘婶儿家经济有些困难,刘叔啥也不会,种地又懒,近几年家家户户都开始翻新房子,只有刘婶儿家一直没保持原样。不知道刘婶儿生完儿子后身体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她的二女人会不会继续上学呢?
我想做点什么,却悲哀的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
再次见到慧慧,是在她的婚礼上。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不过才两年,期间我和慧慧也偶然遇见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点头。在我老家这边,一旦不上学了,工作几年之后就会被催着结婚,尤其是女孩,想必慧慧也是如此。
我陪着老妈一起去参加婚礼,远远就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是刘婶儿正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她今天穿着一身合体的红色旗袍,胸前还别了一朵红花,衬得气色格外好。平时一贯腼腆的她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行为大方,声音洪亮,每来一个人她都热情地迎上去,请进门后又马上安排茶水,还顺便闲话几句家常,手里嘴上一刻不停,俨然一个社交达人,每个进门的人都被她身上喜悦的情绪感染了。
因为来得晚了些,我们直接入了席,旁边坐了一圈婶娘。不远处新人正在敬酒,但是慧慧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能是累了吧,我想。婶娘们落座之后便立刻进入了熟悉的八卦环节。
卷发婶子问:“刘金家女婿是哪儿的呀?”
短发大娘立刻接上:“是东庄儿的,听说家里挺好的。”
卷发婶子:“哦,人看上去倒是挺老实本分的。”
红毛衣婶子:“听说给了13万的彩礼呢!”
卷发婶子:“呦呵,那真是不少呢。”
短发大娘:“这个女婿是慧慧她爸定下的,慧慧之前自己搞了一个男朋友,打工时认识的。但是因为男方家里穷,慧慧爸死活不同意,硬逼着她嫁的。”
红毛衣婶子:“对啊,听说那个男的还去慧慧家里求了好几次,最后也没成。”
老妈忍不住插嘴:“这可不兴乱说啊,万一这个也是慧慧自己谈的呢。”
“愿意能拉着个脸吗?你看慧慧那样,就知道是不愿意的。”短发大娘反驳道。
老妈还想说什么,这时慧慧和新婚丈夫正好过来敬酒,就打住了。众人一齐起身敬酒,满脸笑容地祝愿他们百年好合。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慧慧的小弟弟在拎着鞭炮玩耍,刘婶儿急忙跑过去,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打火机,板着脸训斥儿子不要玩火,由于走的急,她的胸花好像有些歪了。
之后我远走他乡,赴外地求学,除了寒暑假很少回家,回老家的次数就更少了。繁忙的学业和接踵而至的就业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局限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里时我时常怀念老年绿树掩映的小院,恍然间发现,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老妈每次在电话里也只是匆匆聊几句,就赶紧挂掉电话让我多休息一会儿,我已经连续几年都没有再听到过刘婶儿的消息,关于刘婶儿的印象也开始渐渐模糊,只隐约听说,刘婶儿家的二女儿也工作了。
直到今岁新年,刘婶儿出走的消息在村子里轰然炸开,这段往事才渐渐浮现出来。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已经在村里平静生活了二十年,生育了三个子女的婶儿会突然出走,而且还是和一个拉大车的男人私奔。
从老妈那里,我才终于得知了刘婶儿近些年的遭遇,补全了缺失了那几年。为了赚钱,刘叔弄了一辆车和刘婶儿卖水果。这个活儿很苦,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将水果装箱摆好,然后开着三轮车出门去固定地点叫卖,午饭就在车边吃个烧饼之类的应付两口,卖完之后再去进货,晚上回家就很晚了,要赶紧吃饭休息预备明天新一轮的工作。由于没有摊位,刘婶儿他们都是直接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敞开车斗,把水果都摆放好,等待路过的客人品鉴。后来可能是效益不好,亦或是生活太辛苦,刘婶儿和刘叔吵架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不过刘婶儿性格柔弱,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受气的份儿,刘叔气不过的时候还会家暴。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刘婶儿总喜欢带着头巾了。
因为苦闷无处发泄,刘婶儿便开始通过直播来诉说内心愁苦,老妈说自己刷到过几次,直播里的刘婶儿有了滤镜的加持,似乎恢复了一些年轻时的姿容,她长相本就柔弱,一哭起来更是可怜。刘婶儿大多数时候都在埋怨命运,说自己为这个家受尽了苦,到头来除了贫穷还要挨打,如此这般,每次都以哭泣结尾。
二十年的婚姻,三个孩子,我想刘婶儿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决定要走出这个困了她一辈子的家,走出这扇斑驳掉漆的大门。也或许是受到互联网信息的影响,让她发现了人生的多种可能,才勇敢迈出了走向他方的路。据说刘婶儿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开走了家里那辆买了五六年的车,再没回头。
可惜的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想起她来,还是只有一个——刘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