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爆米花香
“嘭——”一声巨响惊吓了行人,涌动的人流小小骚动一番。
大概是哪辆汽车的轮胎爆了吧,我低头继续走路,心里暗自思忖着。有那么一小会,空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甜香味,我抬起头,作了一次深呼吸,不错,是爆米花的味道。我四顾张望,前方十几米开外,人行道上有一位老人正抓着熏成黑色的圆铁筒炉往外倒脆黄的爆米花。
遥远的爆米花香多么熟悉的场景,好亲切的味道!那空气中弥漫着的看不见的丝缕味道此刻如一根根透明的蛛丝,将我的思绪一点一点往回牵,一直牵到很久以前……
“爆米花——,爆米花啰——”当这悠长的吆喝声在巷子里响起时,我们往往正坐在香桂家的热炕上听老奶奶讲“吃人婆”的故事。香桂奶奶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她很喜欢我们团坐在她家的热炕上听她讲古经,每次正当我们听到紧张处时,她便把上身往前猛一扑,嘴里发出“哇喔”一声,似乎真有“吃人婆”来吃我们了,正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我们被吓得乱叫两声,但随即便开怀大笑。老奶奶不知得了什么病,自我记事起,她的一只手和一条腿就不是很利索。后来知道这种病是遗传所得,等长大成年之后,身体——尤其是四肢便逐渐没有力气,走路干活都不利索,最后丧失劳动能力,因为香桂的父亲,哥哥,姐姐都相继得了这种病。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去他们家玩乐,听故事。
突然响起的爆米花的吆喝声一下子冲淡了“吃人婆”的吸引力,当这个并不洪亮的声音划破冬日寂寞的空巷,传入我们耳鼓时,我们便以最快的速度掀掉被子,跳下炕头找鞋穿。在那个一分钱能买好几个“豆豆糖”的年代里,“零食”是一个极其陌生的概念。积雪覆盖的冬日里,我们无法去地里视察萝卜、西红柿等农作物的长势,无法去果园盼着小青果快快长大,只好对爆米花的老头格外青睐。
“等一等,我们要爆……”我们一冲出香桂家的庄门,就大声叫喊着,生怕爆米花的老头走掉,这种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爆米花的,并不是天天都能碰到,在农闲的冬月,他们也是隔很长时间才来一次,错过这一次,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爆米花的一看有生意了,便找一处没有积雪的地方安放家什,趁这个工夫,我们便各自回家去拿粮食。妈妈们自然也不愿错过这为我们这帮小馋猫解馋的好机会,因为粮食都是自家地里产的,而爆米花也用不了一两毛钱。
很快我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端着盛满粮食的碗或盆围聚在老头的身边。再看我们端着的,有金黄的玉米,红褐色的小麦,鸭蛋青的蚕豆,偶尔还会有雪白的大米,当然在北方爆大米花要算一件奢侈的事情了。
那时的冬天好像经常下雪,天气格外冷。爆米花的老头总是穿一件黑色的短布棉袄,腰里扎着一条围巾,穿很厚的黑色布棉裤,可能是因为怕进风,脚裸处也各用一条长长的黑带子扎得紧紧的,脚上是一双自家做的黑布棉鞋,唯一的亮色当属头上的那顶军绿色棉帽,他将两个帽子耳朵翻下来紧紧系在下巴处。等老头把一切准备好时,我们已经被冻成了“红苹果”,只能系紧围巾,把手笼进妈妈缝制的塞了羊毛的棉布筒里,实在冷得不行的话,便挤在一起左脚碰右脚地跳着,即使这样我们似乎仍觉得世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
最热闹的是临开启摇炉的那一刻,我们叫嚷着捂着耳朵一个往一个的身后躲,似乎眼前即将引爆的是一颗炸弹一般惊惧。等到令人揪心的那声“嘭——”的巨响响过之后,干冽的空气中立马飘散开香甜的味道,我们欢呼着,跳跃着,打闹着跑过去,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爆米花,唇齿塞满膨胀了的食之精华时,冬日的白雪似乎也被感染了妙不可言的幸福感,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银光。
在下一轮的等待中,我们挤在炉火旁叽叽喳喳地笑着,吃着,闹着,并饶有兴味地看着老头慢悠悠地摇着搁在火上的熏得乌黑的圆筒。但很快我们又找到了新的乐趣,那就是找一处很厚的积雪,然后撇着两脚在雪地上踩拖拉机的车胎纹,并比赛谁踩的直。事实上,那留在雪地上的几行脚印都是歪歪扭扭的,正如童年的各种歪歪扭扭的纯朴的愿望。后来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一个特大新闻,而且这个新闻很快在我们诡秘的交头接耳中迅速传播,然后大家都“不怀好意”地盯着老头看,老头没有注意到我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仍然悠悠地摇着火上的铁筒炉。原来老头被冻得流下了一丝清鼻涕,已经在胡子上结成了冰花,我们坏笑着,互相指点着,似乎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但却没有一个人嫌弃老头不讲卫生而愤然离去。记忆中的冬天怎么会那么冷呢?
很快我们又团坐在香桂家的热炕上了,并把早已冻得麻木了的脚丫子紧紧压在被子下等待苏醒过来。这次每个人的衣服口袋里都装得鼓鼓的,你吃我的小麦的,我吃你的玉米的,继续听老奶奶讲“吃人婆”的故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老奶奶讲得更是津津有味。
伴着爆米花的香味和吃人婆的故事,我们度过了一季又一季欢乐的冬天,在那个小村庄里我们居然没有感觉到冬季的漫长和无聊。其实不无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当属腊月天看杀猪了,这是我们最害怕,却又最向往的。
那时候似乎家家都养猪,每年置办年货的重头戏就是杀猪。一个村子有一个杀猪匠,进入腊月门后他每天挨家安排,忙得不亦乐乎。有二十多天,村子里每天都能听到猪的惨叫声,在血淋淋的惨叫声传来之前,我们一群小丫头早已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了,那种生命之末垂死挣扎的哀嚎声现在想起还是有几分心悸。我们这群胆小鬼敢出来看解剖猪的过程,一定是男孩子们跑来告诉我们猪已经被杀死,并且反复确定没有骗我们之后。一个很大的木筒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开水,杀死的猪被扔进去总是溅起很高的水花。在给猪退毛的过程中,杀猪匠会拣粗硬的猪鬃给我们女孩子,因为不久后走街串巷挑着货担的货郎就来了,他专门用一些小女孩喜欢的小卡子,小手镯,或各种小玩具来换猪鬃,这是我们女孩子看杀猪带来的衍生福利,虽然换来的小东西很快就丢的七零八落的了,但至少在那一刻我们觉得无比快乐和满足。在那种物物交换的交易方式中,很奇怪的是居然从来没有人思考过公平不公平,反正大家各取所需,彼此都觉得很值。走街串巷几年之后,货郎也和大家成了老熟人,累了就在随便在谁家门口歇歇脚,或者讨口水喝,然后聊起街市里巷的很多见闻,并不着急赶往下一家去做生意。
男孩子们则更喜欢看猪被倒挂在梯子上开膛破肚,等杀猪匠将猪脬扔地上时,他们便一顿好抢,抢到后便扔进土里用脚踩着慢慢揉,等揉开后再找来气筒充得鼓鼓的当篮球一样扔着玩。我想后来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打篮球,而且篮球打得很好一定是得益于这个活动的启蒙。但这个活动我们从来不参加,因为妈妈们早早叮嘱过女孩子这样玩的话长大后做的饭很难吃,我不知道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但我们却都很听话地不去玩,其实现在想这个理由一定是妈妈们嫌不卫生演绎出来的。
杀猪虽然要直面惨叫,但也是我接受过的最生动的生物解剖课。哪是肝,哪是肺,哪是心,现在我能分得清清楚楚,得感谢那个年代,因为“利益”的趋使,因为好奇心,更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家长不急着培养“神童”的年代,所以我们一群小丫头,足足有半个寒假跟着同一个杀猪匠在附近奔走,哪天轮到谁家杀猪,我们比谁都清楚。当然我们也从货郎手里换了许多自己心仪已久的小东西。谁曾想过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幸福感却与之成反比。
这种快乐生活结束于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我上初中之后吧。我上初中之后,香桂便缀学在家了,因为她父亲已经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加上她妈妈很早就得了哮喘病,每当冬天总是嘴唇发紫,嗓子里呼噜声不停,初中的学费又涨到了几十块钱,她便只能辍学了。而我自己已经读了一些课外读本,也不需要再去听老奶奶讲“吃人婆”的故事了,放学后的作业又占去了很多时间,所以和香桂的交往便越来越少。小慧家我更是很少去,她妈妈生了四个女儿,小慧是老大,记忆中她奶奶总是阴沉着脸骂人,等小慧长大一些时,她妈妈又给她添了两个妹妹,所以经常听到她奶奶站在巷子里叫她,听到她的答应后便喘着气咳嗽几声接着骂几句,小慧便乖乖回家领妹妹们去了,还有几个小伙伴常常站在马路边聊天,玩耍,而这是妈妈决不允许我做的,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只剩下与书为友了。
后来,我离开了小村庄,沉溺于外面热热闹闹的世界,无暇想起童年的小伙伴们。再后来,我成家了,当年的那群小丫头业已各自出嫁,各在一方,相见廖廖。
但小慧是唯一常见的,她父母为她招了上门女婿,她又生了两个姑娘,她母亲像当年她奶奶带她们一样帮她带孩子,但却听不到骂人声。小慧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巷子,没有离开过那个村庄的人,我想这辈子她都不会离开那里了。
现在,每逢放假我都会带着孩子回家,村庄里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今年暑假时,我带着女儿去我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山坡并告诉她我小时候的故事,但说着说着,我却想不起要说什么了,一切早已恍若隔世。耳际还回响着我们童稚的笑声,身边的孩子却已经长到了我曾经在这里玩耍的年龄,望着那一座座堆起的新坟,记忆中他们的模样已经被他们的儿孙替代。
今天,爆米花的香味依旧熟悉、亲切,但曾经让我们无比“青睐”的爆米花的老人估计早已作古,而我也早已不垂涎爆米花了,唯独剩那纯美的馨香的回忆在香甜的味道中缓缓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