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一 :05
我的曾祖父从床上醒来,他的鼻子还能呼吸到少女身体在夜晚发出的幽香。清晨的空气在召唤他。他喜欢微明时刻的感觉,好像手一掀就可以从温暖的黑暗到欢呼雀跃的光明中去。这种明与暗的交接使他躁动。他会再一次吻向忍住大声喊叫的嘴唇,吻向把每一声喘息都听进去的耳朵,吻向在热烈中悸动不已的锁骨,吻向在空中荡漾的脚丫。之后他从窗台爬下,走在越来越亮的路上,忘记晚上的一切,就像早晨的露珠被太阳蒸发得无影无踪。少女则在黑暗中以及接下来的夜晚,思念郁结直到肚子隆起,打掉或诞下那个热情的种子,在日复一日中沉默麻木。
曾祖走到郊外的马路上。他的母亲正在那里准备早饭。母亲身穿绿色的夹袄,月色的裙子下双脚灵活地来回走动。母亲就好像山雀一样。她的脸庞是光滑的。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母亲很早就告诉自己和弟弟要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远方。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是明亮的。她的脸在阳光里,在黑暗里,都是光滑的。曾祖在少女的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着母亲的脸。少女的脸不同,是大胆而羞怯的。她们低着头。一旦你将它们抚摸,它们就会变得大胆起来。它们颤抖着迎接自己的命运。曾祖一直在想母亲少女时的模样。
母亲把早饭放在车厢里。早饭盛在青花碗里面。早饭是三条小鱼、一碟豆腐和三碗黄米。它们乖乖呆在青花碗里。它们喜欢在这样的碗里。碗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光泽。母亲看着围过来的两个儿子。她的心里洋溢着一种暖暖的东西。她又想起和张一在春天的早上跑到郊外的草地上,他们躺在草丛里。草丛围过来,帮她把喧嚣遮盖掉。它们互相挨着看着她。她可以慢慢听到心里的温暖。现在,她又可以听到这些。她把一条小鱼夹给曾祖,另一条夹给曾叔祖,然后看着他们把小鱼吃下去。曾祖从碗里把小鱼夹起来送进嘴里,他听到酥脆在嘴巴里迸开。小鱼很快就咽了下去。他又搲了一勺豆腐,嫩滑也在他的嘴巴里蔓延。他夹起一口黄米,他的口腔感到细小的一粒粒的清香。他的心里洋溢着一种温暖。它们引导着他,好像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一直寻找着类似的温暖,在车辕外的白马身上,在母亲身上,在少女身上。他感到越来越多的温暖。那种温暖把他包围着,把他拉向越来越柔软的地方。他突然想去摸一下白马。于是他把剩下的黄米都倒在嘴里,放下空碗,跳下地去。他抱住了白马的脖子。白马温顺地让他半吊着自己的身子。他的手穿过白马的鬃毛,摸着它光滑的皮毛。他的手掌感到马背的壮实。它是可信赖的。它可以让你骑上去,奔向任何地方。曾祖父在黄昏就把马从车辕上卸下来,牵着它去附近吃草。如果能找到河,曾祖父就把它牵到河边。白马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旁边有一个胸背宽阔的少年。他浑身匀称,他的手掌宽大。他的皮肤是光滑的。白马的脖子感受到了他胸膛的壮实。他的胸膛贴上来的时候能听到里面有一颗心脏在跳动。
曾叔祖也夹起一条小鱼送进嘴里,他感到一股腥气在嘴里迸开。这条鱼得死了有两个时辰了。他又搲了一勺豆腐,豆腐软软地滑进喉咙里。他夹起一口黄米,它们带着热气在嘴里散开。他慢慢地嚼它们。曾叔祖好像在黄米里发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直到它们被槽牙磨碎,化作碎末。热气也丢失殆尽。曾叔祖失望地又夹起一口黄米。他更加细致地嚼着。他的上下颚一起仔细揣摩。它们听着细细的摩擦声。它们感到浑圆的米粒被碾成薄薄的碎末。它们没听到其它的东西。它们听完了所有的黄米,它们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他看着自己的哥哥在阳光下抱着白马的脖子。白马的耳朵扑楞了一下。他涌上来一丝微微的温暖,但这个温暖慢慢消散了。他努力地再次观看哥哥和白马,他们一直都在阳光里,他们一直都很明亮。可他们就跟黄米饭一样,只能提供一瞬间的热气,就那么微弱,不用心根本感受不到。可用心也只有一丝,就好像一根干草在风中颤抖。他只感到徒劳后的倦怠和懊悔。他的母亲在看着他吃饭。他感到了母亲的目光。它们在他身上慢慢流淌。他感到恼人的无助。这目光似乎什么都能温暖,什么都能穿透。可他无法回应这样的目光。他不愿意这样,似乎他已经无法可想,只能陷入越来越微弱的微弱。他忍不住想这个可怜的女人将来会怎样。他有时想起来那颗跳动的心脏就会一紧,但还是只有一瞬。它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慢慢跳下去。他吃下最后一口黄米饭,就把自己退到阴影里。他又开始每天的雕刻木像。刚开始触摸那个垂头闭眼的木像时他问母亲这是谁而母亲告诉他这是我的安慰如果你有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问他。于是雕像开始发出幽幽的温暖的光。他用手触摸那个哀怨的脸,光滑的木头给了他厚厚的安慰。那里似乎藏着无限的幸福。但他不该问的。他双手合十默想之后,他就知道了母亲的死亡,哥哥的死亡,自己的死亡,自己孩子的死亡,孩子的孩子的死亡。他甚至能知道自己死亡后的每一天。他去看,去听,发现一切都在已暗暗标定好了,只剩下饭菜、阴晴和旅店店名他无法知晓。这就是安慰的代价。无力。永恒。无可辩驳。无可逃避。他徒劳地让马走错路,可马总能回到命中注定的路上来。他故意摔下去,想要折断胸骨刺入心脏,可又理所应当地安然无恙。他的母亲又在紧张地看着他,他感到一种后悔。他明白她的可怜。她将要无可避免地划入悲惨。而他却还要增加她的忧愁。他捻动着光滑的木像。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从上往下滑落。他奇怪自己还能感到微弱的安慰。
陆小小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吃完了饭,又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吃完了饭。现在饭桌上只剩下一条小鱼,一勺豆腐和一碗黄米饭。她看到大儿子在摸着白马,看到二儿子在雕刻木像。她的两只耳朵分别在捕捉两个儿子的声响。她夹起小鱼放在嘴里,她搲起豆腐放进嘴里,她端起黄米放进嘴里。它们在她嘴里混合出一种欢愉,她一下一下嚼着,欢愉也慢慢流遍全身。她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大儿子,一会儿看看自己的二儿子。她忍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她捧着碗。她把它们举在眼底。她好像看到十四年前她捧着一个柳条篮子,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专心致志地看着里面躺着的两个裹在绢布中的婴儿。它们的脸皱巴巴地缩成一团。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那一天套上马车往西而行的原因。她的生命里不能没有这两个婴儿。她的生命里也不能没有张一。她由此知道了张一的生命里也不能没有她,张一的生命里也不能没有这两个婴儿。这两个婴儿也不能没有彼此。这两个婴儿也不能没有自己和张一。他们要纠缠在一起,要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在彼此能看到、能听到、能摸到的地方。他们共同依偎成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无可避免的东西。她把柳条筐子放进马车,下面垫上厚厚的被子。筐子里垫着软和的毯子。她把两个婴儿放进篮子里。她催动马车往西走去。马蹄声得得。每走一步,她就觉得离幸福近了一步。白马小步慢跑起来,它轻快地迈着蹄子,稳稳地踏在地上,车轮恰如其分地轧过平缓的道路。陆小小在车辕上,回头看着柳条筐里两个婴儿。他们正在依偎着沉睡。陆小小放下厚厚的车帘,车厢里充满了甜蜜的黑暗。
我的曾祖父记得那种黑暗。他一直记得。当夜星升到半空,弟弟就依偎着母亲睡着了。弟弟的双手蜷在胸前。和当初在襁褓中一样。面色安详。睫毛轻柔地覆盖不再忧郁地睁开着的眼睛。弟弟刚开始是平躺着睡着的,可一会儿就侧起身蜷起来。他把身体朝向母亲。母亲也是侧躺着,面朝他和弟弟。母亲的睫毛也很长,和弟弟一样。他想到白马也一样。只有他不同。他在河边仔细看过自己的倒影。他的睫毛很短。他看着母亲的鼻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她的身子微微起伏。她的身体在腰部是一个完美的凹陷。他曾经把头枕在凹陷处看九月里皎洁的月光,看到月亮旁边的木星。它们的光辉,即使高天之上氤氲的大气也不能使它们动摇,闪烁。月亮静静地散发处幽幽的、令人安静的光。木星在月亮旁边兀自发着它微红的光。他觉得月亮就是母亲,自己是木星。他咯咯地笑出声。母亲问他笑什么,他一直不说话,只是笑个不停。他觉得不说出来就是实现了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母亲摸摸他的头。他感觉到母亲的手指在他的头发中穿梭,就好像水鸟栖息在河边的草丛中。母亲的手掌离开之后,他的头皮还能感觉到那种抚摸。他突然想起自己早晨把手指插进白马的鬃毛里面,白马那时候扑棱了一下耳朵,想要打一个喷嚏。他在母亲摸他头发的时候,也想用头皮去蹭她的手掌,也想要扑棱下耳朵。他打了一个喷嚏。母亲把毯子给他盖上。那毯子给他温暖。也给了他一种桂花的香气。他想起了白天在水边遇到的姑娘,她的身上也有桂花香气。他从黑暗中慢慢坐起来。弟弟和母亲都在熟睡。他慢慢拨开布帘,月光和寒冷一起进来。他轻轻地跳下车,在黑暗里走向附近的村庄。他会凭着桂花找到那间院落,找到那张床。床上会也会有温暖的毯子,也会有桂花的香气,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他。他一直都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