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 Ⅱ 生产队,放门,拾花生
一
这是属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的记忆。
我小的时候,我们生产队里就种小油果花生,我们那里是传统的花生区,一直盛产花生。这种花生含油量高,品质非常好,一口吃下去油津津的。这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只可惜,生产队里的花生是属于大集体的,公家的,神圣不可侵犯。尽管有时候地里已经被收拾得几乎是一无所有,但全生产队的人,包括拳头大的小孩,都不能随便靠近花生地。有谁胆敢在生产队的地边上挨挨蹭蹭,就会有想偷窃的嫌疑,轻则扣工分,重则移交革委会,要命得很。
这些地平时都被看青的人牢牢把守着。所谓看青,就是为生产队看护庄稼和守护庄稼果实的人。他们有的是神出鬼没地巡视,有的是在地头搭个棚子,常年严防死守。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看青的人都铁青着睑,一副面目狰狞的模样。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些被称作二叔大爹的人,平时在家里都是慈眉善目的,为什么一穿上看青的制服就变得六亲不认,凶巴巴的呢。哦,对了,他们并没发工作服。看青两个字就是他们的工作服。
我们庄上有个人是记工员,这在当时的生产队里也算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干部,比看青的人更有实权。这个人坏得很,别人都说他相当万恶。
有一次,生产队种花生,要拌花生种子,他害怕别人背地里偷吃,就当着很多人的面,在上面撒了泡尿,并且放出狠话说,哪个吃我就日他妈的。
众人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吃。有一个妇女是刚回家喂过奶后来到现场的,她没有目睹到刚才精彩的一幕,她乘人没在意,猛地抓起了一小撮花生米掩进了自己的嘴里。那种绝决的姿态,就像是一名国民党特务,在即将被擒获的一刹那,突然咬破了嘴里的毒药……她太饿了,她生了9个孩子,她已经被这窝孩子啃成了皮包骨头。
她就是那个记工员的妈妈。若干年后我称她为二老太。
二
每年,地里的庄稼收割完后,那些空下来的花生地,山芋地,小麦地就成了全村人关注的焦点。那里面有被大集体遗漏的星星点点的花生和细小得不起眼的小山芋等果实,家里都快要断顿了,这些躲在土里的小家伙会引发全生产队里大人和小孩的无穷想象,什么时候放门呢,这个疑问在田野的上空持续地发酵,只等着队长那悠长的吆喝声点燃。队长就是这样,他就是想把你憋成饿狼憋成猛虎,他想看到的就是猛虎扑食的喜剧效果和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放门。
放门,也就是说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在经过三番五捡之后,可以向社员们开放了。至于说什么时候放门,这是个秘密,全在队长一个人的肚子里。队长不说,没有什么人知道,包括队长娘子,包括副队长,妇女队长和生产队会计。队长什么时候说,也就更不会让什么人知道。这个问题关系到队长的权威,权威总是神秘的,只有神秘才能吊起你的胃口,引起你的高度关注。
大人小孩整天都竖起耳朵在聆听一种声音,那就是生产队钟响的声音。每次放门前,生产队长都要先敲响钟,然后再宣布。
在我们小孩子眼里,那口挂在生产队绿肥塘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上的铁钟贼亮贼亮的,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那口钟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神物,它也就是一口用久了被土地和岁月磨秃了的雪亮的旧犁铧。高级一点的就是用坏梨、废铁铸一个有着钟的轮廓的土钟。
那时候,一张順手的锋利的犁铧在农民的心目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用完了,必然要用小树枝把上面的泥剔干净,然后用玉米皮擦得雪亮的,挂在墙上。但若是中途坏了,少了一块或是裂了个口子,农民就全瞧不起它,用一种朴素的方式来表达对它的蔑视,说某个人不好,就直接称呼这个人为坏犁。有埋怨它偷懒捣蛋不可人意的意思。这样的犁是没有资格做钟的,被直接当成了废铁重新回炉。
那口钟就像是那个麻脸队长的婆娘,除了麻脸队长,没有人敢碰。但麻脸队长可以动别人的老婆。这个禁令对于大人来说绝对管用,但小孩子执行起来还是会大打折扣的。越是不让我们碰的东西我们就越想碰。但也不敢明白张胆地冒犯,只有等到中午看队房的人打瞌睡了,我们才敢猫手猫脚地摸过去,要是在平时,我们就是想从钟旁边经过都是不可以的,那个看队房的总以为我们是不怀好意,干什么的!我们的脚步总是会被他的一声断喝而不得不改道。
但即使是中午这口大钟没有人在一旁守着,我们也不敢无限地接近,仿佛那口大钟的周围有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停止不前,我们的办法是,掏出自已的皮弹弓或是那个早就选好紧握在手中的小石子,瞄准,发射一气呵成。运气好的话,就听见咣的一声,那个孤傲的铁器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呻吟,只要有一点响声,我们的兴奋就像蜜蜂一样嗡地飞起来,然后我们撒腿就跑,跑得远远的,跑得比那个看队房的人的速度快,不让他瞄到我们的一点影子。
因为我们知道,即使这不大的声音,也会把他从队房里钩出来,骂骂咧咧地围绕着钟巡视一圈,然后再大声地向周围大骂一圈,他也知道我们正躲在什么地方听着呢。
当然,我们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转身跳进旁边的汪塘里,也不能被那个万恶的阶级敌人抓住。要是被抓住,免不了被大人的一阵毒打,屁股上会留下一道血印勃起的柳条印,他们是在心疼已经被扣掉的工分呢。
三
忽然有一天,生产队的钟声响了,紧接着传来了队长的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放门喽!队长的声音总是威严的,威严得就像一根细柳条,随时会抽你两下。唯有这三个字,在威严的外壳下还让人嚼出一丝温情。听到这声音,大人们扔下火叉扔下针线扔下刚刚卷起的老烟叶,抄起早己准备好的草钩和小提篮,失失慌慌就往外跑。
而我们小孩子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拿,早己像离弦的箭一样,狂奔起来。我们跑啊跑,把大人甩在了身后,把风甩在了身后,把整个苏北平原都甩在了身后,我们身上的白色的的确良小褂在风中飘起来,我们这些白色的小精灵在平原上移动着,我们变成了一群痴呆呆地追赶着平原太阳的人。
等到了那个地里,才发现地里已经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人,竟然有人跑得还快。我们急忙找块还没人铙过的地方蹲下来,一下一下铙着松软的沙地。秕的、遇水已经生芽的、被虫咬成半拉的都一一捡到篮里。
此时,土地上黑压压一片,没有人声,耳边传来的,是人们紧张激动的喘息声,还有铁器偶尔碰到石子的咯吱声。人们都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像是寻找丢失很久东西,今天,非把它找回来不可。
他们用手扒,用四爪铁勾耙,用双脚踢,你翻过的地方我再翻一遍,田边地角、沟沟坎坎绝不放过,稍大一点的土坷垃也要被锄头砸碎或是用手捏碎。有时候用脚一踢土,便可以露出一个花生,如获至宝。如果恰巧刚下过雨,那些表浅的花生就会被雨淋了出来。
拾花生要有耐心,有时候拾到一粒花生需要很长时间。有经验的人会判断,专找别人没有刨过的地方或者在地的边角刨,没有经验的人只在别人翻过几遍的地里瞎刨,一无所获。
拾花生时也有一定的诀窍,一是要靠着花生窝去刨,这是拾花生的主要地点;二是要在发现还有花生秧的地方去刨才有可能拾到生产队落下的花生。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见,只是在地头或路边才有可能偶尔发现。
拾花生还有一个途径就是在生产队花生地耕地的时候,跟着犁的后面拾花生。这种方法既省劲,又能拾到更多的花生,但这毕竟耕地的犁不多,能跟在后面拾的都是生产队的“红人”。
我们小孩子做事都是兴兴头,刨着刨着就失去了耐性。有的小伙伴就四下去找老鼠洞,找到了就尾着老鼠洞深挖下去,挖着挖着就发现了老鼠藏花生的地方,完好的,被咬碎的,一掏就是一大把。看到他挖到了不少的花生,有的说,这些花生被老鼠咬过了,吃了要得鼠疮的,可那个小伙伴全然不顾,又跑去寻觅下一个目标去了。有时逮到了老鼠,小伙伴们就会在老鼠的尾巴上拴一块砖头,让偷吃了一堆花生壳的老鼠拉着跑。
还有的小伙伴来的时候还特别带来了盒洋火柴,用粪勺在地的山沟边挖了一个洞,我们几个伙伴们有时饿了,也会每人抓出两把花生,找一些花生藤和花生叶烧花生吃,因为那样烧熟的花生会有一些香味。由于孩子们的耐心与耐力有限,往往花生还没有熟,便想着快些吃到嘴,四个人围着烧着的柴草旁,鼓起腮帮用力吹,眼看着柴草即将熄灭,四个人一齐吹,霎时间吹的乌烟瘴气,天昏地暗,趁此机会捡两粒黑花生偷放进口中,那滚热的花生会吸食唾液发出“滋滋”的响声。最后,一个个会变成大花猫,嘴上脸上一道道的黑。
几个小时后,板结的花生地又被翻了个遍。人们在地里实在铙不出一颗花生了,开始陆续回家。有的人家拾得多些,有的人家拾得少些,拾了一宿的那家拾得还真是比别人多,装满多半口袋,大家看着都眼红。有的人竟然去向生产队长告状,说人家是在生产队收花生时就偷偷埋在那里的,并且做了记号。怎奈这种事情是要讲真凭实据的,队长的权威再大,也不能随意往人家头上扣帽子,那个两手空荡荡的人只好悻悻而归。
那年月,油料紧张,即使是花生产区,一个五六口之家一年也不过分到几斤花生油,还要坚持食用一年。平时烧菜做饭时,哪里舍得像现在一样把油往锅里倒,那时家家户户都会备有老透了的丝瓜瓤子,炒菜的时候用丝瓜瓤子沾点油,在铁锅上反复擦一擦就行了。因此,人们无不想方设法在放门时想多拾一点花生,换回些油来。
我妈说,那时的花生油真香。磨回来的花生油,放在冬天的凉屋子里能凝固成猪油一般的白色。包素馅饺子、蒸菜团子放上一些,和烀熟的山芋拌着吃,那叫一个香啊,快把我们的舌头带进肚里了,全村都能闻得到。
是啊,那时因为物质匮乏,东西少,人们的欲望也少,什么东西都是香的,包括我们飘在田野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