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我说外婆这个题材太重了,无从下手。我想啊想啊,终于想明白了,因为外婆的重在于,她在世时,承载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所有的天伦之乐。
小时候,暑假里,我跟几个表哥表弟都在外婆家。晚上,我们就会拿着席子在楼顶上乘凉,打扑克,累了也是露天睡觉。晚上睡觉时,看着满天星斗,大舅舅教我们认识银河,认识星座。舅舅会凌晨就把我们叫醒,只为了我们都说想看启明星。
收割的季节,舅妈们连夜赶着把割下来的稻子打粒,脚踩着那种圆筒打粒机,手里的稻苗翻转来翻转去。打下来的稻谷被放到风斗车里,那种瘪瘦的谷粒会被风筛选出来,用来喂鸡。
我经常喜欢摇风车,摇到无聊了就去看萤火虫飞来飞去。
稻草会被堆在屋子旁边的晒谷场。我喜欢在草堆上跳来跳去,钻来钻去,完全不用理会外婆说的晚上虫子咬你痒就知道后悔了。至今我都没有想到有关身痒的记忆。
外公是书生,解放前靠帮人做法事过活,解放后,他的本事就用不上了。
外婆存活下来的小孩有六个,我妈妈是唯一的女儿,排行第五,1949年出生。
外婆所有的孩子都上过初中以上才去当兵或者工作,四舅甚至还考上了清华,因为意外受伤了没能去读。
这一切,靠的是外婆捡猪屎卖钱换来的。但是,外婆老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房子的。妈妈说,她觉得自己功劳大,所以不喜欢别人说她,跟儿媳妇更是没法相处。
小时候跟外婆睡,有几次晚上村里有老人要去世,别人来找外婆去主事,都能听外婆诉旧帐。有些事我就是这样听到的。
外公的大哥年轻时家里比较宽裕,但是,他们却从来不会帮助一下她。我小时候见过她嫂子,住在一间黑小的屋子里,两眼失眠,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嫁外地了,印象中都是外公家族轮流送饭给她的。
那时,做任何买卖都是搞资本主义,所以,外婆卖猪屎都是偷偷卖。有一次下雨天,村里负责人追着她,一直追到河堤上,她膝盖摔破了。河堤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掉水里去,孩子们在家里哭得凄凄惨惨。
即使这样,她还是把五个孩子养成了吃公粮的,两个教师,两个公安,还有一个医院会计。我最小的舅舅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后来也到了城里干活。
以前的猪是放养,都是随地大便,所以捡猪屎是要走很多村子才能捡到一点。有一次,她饿晕过去了。于是,有个女人,每天都在路上等着她,给她一碗番薯稀粥。她经常跟舅舅们说,我们的生活现在好了,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别人的。
她对自己的苦尽甘来有着满满的满足感。
有一次,她翻看了我的脖子后面的发尾,妹,你的发脚也跟我一样低,到老才好,以前有先生跟我说你到老了就好了,我还不信,现在才发现是真的。
外婆家一直都是男丁兴旺,我五个舅舅,却只有四个表姐妹,表哥表弟有九个。小舅的小女儿小我七八岁,大舅的大女儿大我十三岁,跟我要好的是二舅家比我大三岁的表姐芳和小舅家比我小三岁的表妹花。
表姐芳因为读三年级才转学到城里,所以没有学会跟同学打成一片,似乎是到读大学后住宿才跟同学有了闺蜜关系。平时,她几乎都是自己呆在家里,舅妈都经常担心她闷坏了。
外婆每次见到我,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妹,多去找姐姐玩啊。可能外婆自己一个人呆乡下,品尝着孤独的滋味,所以不希望孙女也孤独。
我假期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心血来潮就打电话给表姐或者表妹,嗨,咱们回去看奶奶去。
我是叫外婆作奶奶的,最多是需要分辨的时候加上港东奶奶来区别我父亲那边的东里的奶奶。
大学毕业那年,我跟表姐回去看外婆,应该是差不多端午节了。外婆拿出一只粽子,给了我,叫对着北斗掰来吃了。她跟表姐说,阿妹在外,别人只给了一个粽子,就给她掰吧。
那时我找工作其实有点迷茫中,那一刻,我每每想起都温暖得眼睛湿润。
就在同一年,我还在外面找工作,听说外婆住院了。手术时,发现肿瘤太大,所有的血管系统都包在上面,没办法切除了。
小舅在医院抱着脑袋拼命撞墙,伤心地躺到地上打滚,都无法阻止外婆在84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们。
我一直不忍心听外婆从医院出来回家待到离世那段时间的详情。这期间我回去看过她一次。
看着病榻上的外婆,我回家后跟妈妈说我不去外面找工作了,说着说着哭了。看到舅舅们那么细心照顾外婆,我觉得人老了太需要人照顾了。但是父母不希望我为他们做任何牺牲,就催着我到广州了。
外婆离世时,因为是外孙女,不需要尽孝,所以我没被长辈要求回去。而我也害怕面对那样的情景。
听芳姐说,灵堂上飞满了蝴蝶,这对于无神论的她来说,也显得很神秘。
外婆去世后,外婆家里就再也没有了一家人呆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情景了。我也几乎都没怎么再回去外婆家了。
直到生了女儿之后,我都还会梦到外婆,每次梦里都是在外婆家门口。有一次清明前,我梦到外婆穿着一双破旧的鞋子,感到心酸。之后打电话跟妈妈说,妈妈说她跟大舅舅说一下。
不久,我就又梦到外婆了,她穿着一身黑亮黑亮的新衣服,我叫,奶奶,她没应我,一直走。
后来,我看到有说法,如果亲人太过于牵挂,死去的人就不容易投胎。于是,我想外婆是想要投胎了,于是就放下了。之后,我就在再也没有梦到过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