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尊敬的各个单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晚上好。”一名男生坐在舞台中央，面前是一张桌子与一台笔记本电脑，舞台上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到了他的身上，紧接着灯光熄灭，大屏幕亮起。黑暗中，男生的脸被笔记本微弱的屏幕光映衬出来，随着电脑背景的切换，忽明忽暗。不同颜色的脸庞，似乎代表着这个男生的花样年华与多样人生。
“谢谢大家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代表这个学校里所有家境贫困的同学给大家发言。今天，我主要是跟大家叙述一下我的家庭。”这男生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话语中不带任何地方的口音。大屏幕上，一张典型而又熟悉的黄土高坡图像出现在大家眼前，“这就是我的家乡，我是大西北人。”照片上的千沟万壑与鲜明的黄色带给大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照片把观众们立刻带进了那片饱含文化符号的黄土地里。
“照片后边的背景中的窑洞就是我的家，这张照片是我在去年给我爸妈拍的。”照片上是典型的西北窑洞与老实巴交、衣着朴素的农民。“我是近十年来，我们乡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但我的家乡那还有很多因为家境、教育资源匮乏等各方面原因而在中学就辍学的孩子。无疑，我是幸运的。我们家乡水资源匮乏，平时家里的生活用水，我们都需要拿着大桶从五公里外的供水点接回来。”男生声音开始有点哽咽，但他依然保持着流畅叙事的口吻。“去年，我妈妈因长期劳作，而时不时地感到头疼，有一次她实在疼得难受，真的没法强忍下来了。于是，我爸爸带着她到乡里为生站检查。经医生的检查，她的血压过高，患有非常严重的高血压。现在，她每天都因高血压而要经受着头痛带来的折磨，与此同时，她还得预防着高血压所带来的并发症。大家都知道，高血压是慢性病，目前在医学上是没法根治的。”男生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发抖，在微弱光线下，他的脸庞添了一分感人，“高昂的医疗费用，让我们这个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庭变得更为艰难。于是，家里全部的重担就落到了我父亲的肩上，我父亲每天除了辛勤劳作以外，他还需要照顾我母亲。与此同时，他们还要负担起这个小地方里唯一的大学生上学的费用。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我竟然不能为我的父母亲承担一份责任，哪怕是为我母亲的治疗做出那么一丁点儿贡献。”在黄色的光照耀下，男生的脸庞上的两道泪痕清晰可见，他不停地用手擦拭着流下来的泪水。“去年，去年，我一直想退学，因为我觉得大学对我来说，对我的亲人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产生了我为什么要读这个大学的疑问。在我的老家，我从小一块玩耍的伙伴们都开始打工挣钱照顾家里了，而我呢？去年，我一度觉得这一纸学历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句欺骗我的谎言，它一点都不重要！”黑暗中，工作人员走近男生递来纸巾，男生接过来，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着自己的脸庞，“谢谢，但我家里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一定要我读完大学。我妈甚至说，她宁可少活几年，家里也一定要供完我念大学，她要亲眼看着我穿上学士服的照片。她说，每当她看到我优异的学业成绩，她的头痛就能减缓一些。这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眼中的骄傲。”男生眼眶里泪水如此时如开闸那一刻，泪水不断冲洗着那张俊秀的脸。他话中“骄傲”二字，语气稍长稍重。这时，全场不知是谁领的掌声，鼓掌的声音由零星渐转为热烈。
“谢谢大家。去年那段时间，我一直深陷两难的苦楚。这时，我们学院里的领导与辅导员给我送来XX公司贫困生助学金。这对我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啊！老师们鼓励我继续完成学业，认真学习，不要有过多的想法。此外，他们给了我信心保障，他们说我母亲如果急需一大笔医疗费用，他们可以组织全校师生的爱心募捐。”男生捂着嘴，抽泣着，哽咽的声音经话筒的放大，显得如此动人。顿时，整个报告厅又被热烈的掌声所淹没。
“谢谢大家，谢谢。我真的太谢谢XX公司和学院里的老师了。俺们那嘎…达…”也许是接二连三的掌声，让这个男生有点太放松了。他说出后边那一句话的时候，他自己似乎也傻了。他顿了顿，全场气氛凝固了有那么两秒。还好，他反应够快，把最后那个字的音尽可能地拉长，继续掩面而泣。他心想这时候哭就完了，哭得大声点，毕竟带有哭声的话语大家难免听不清楚。这时，全场又是掌声雷动，“谢谢大家，我家是以种地与放牧为生的，每年的人均收入不足……”男生鼻音很重，继续着自己还未讲完的故事。
这个节目是整场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晚会结束以后，这男生在报告厅的角落里握着手机给朋友回着消息。这时，有工作人员拍了他一下肩膀，男生吓了一大跳，手机落地下，他赶忙捡起，并把自己最新款的手机塞进口袋，缓缓地转过身来。“同学，那几个提供贫困生助学金的企业想要跟你在舞台上合个影，他们都在舞台上了，你赶快过去吧。”男生这才心安，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走了过去。
这是每年企业奖学金颁奖晚会里的固定感动，在报告厅下坐着的除了校领导以外，都是为这个学校提供企业奖学金与助学金的企业代表。这个男生是从大学生艺术团里找来的，这个讲故事的节目也是经过精心编排的。那几年，因为能源市场的火爆，这所大学每年的企业奖学金颁奖晚会，台下的观众都座无虚席。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这里，那些真正家庭有困难的同学往往不善言辞，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他们语言里的生动与感染力肯定比不上这位男生。作为一个表演节目，它无疑是成功。再说了，只要有企业愿意资助了，学校再把助学金按相关制度分配下去就好了，到头来，谁又关心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呢？
2
“虽然大家才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两个月，但是大家可能还是不太了解我和我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常年在外打工，特别不容易。现在家里就只剩下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的爷爷年纪大了，腿脚特别不好，行动不便，每天都需要人照料。父母在长期在外地，他们没法照顾。家里本以为把我养到成年就可以解脱了，但我却在读大学，给他们继续增加着负担。所以我是真切需要这份贫困生补助的，这可以极大的缓解父母的生活压力。希望大家能够投我一票。”
第一位候选人，话语略带平淡。
“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来自南方偏远小城镇的，我的家乡经济落后，人均收入很低。在我们那，这些现代化设施全部都没有的，我们在冬天享受不到暖气，夏天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家有空调。我们家乡不通宽带，甚至电视机还是用天线的。但是我考到了咱们这所重点大学里，我希望我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我自己与家人的命运。但是相较于我们家，北京的物价与生活水平确实太高了，家里的父母每个月都得节衣缩食地为我提供生活费。此外，我每年都还需要申请几千块钱的助学贷款。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我觉得我自己是有责任为父母减轻负担的，我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弟弟和一个读小学的妹妹，所以我是真的很需要这份贫困生补助。”
第二位候选人，他的理由更充分了一些。
“大家下午好！我真的特别需要这份贫困生补助，也许这两千块钱改变不了什么。前年，从小把我带大的奶奶，不幸患上了脑血栓，现在瘫痪在床，生活都不能自理。我父母为了生计，也为了我奶奶的医疗费用不得不外出打工，现在平时只有我爷爷在家里照顾奶奶，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各方面虽然还算健康，但也特别容易生小病。我的奶奶虽然病了，但她总是为家里在节省，我真的害怕哪一天我奶奶为了不拖累我们而放弃治疗，那可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同学们，这是我万万不敢想的啊！我希望我能够领到这份贫困生补助，这对我的家里也算是一份帮助，尽管两千块钱并不多。希望大家能投我一票。”
第三位候选人，故事饱满感情充沛。
“大家好！这是我家原来的样子，我是来自一个小乡村的。我们家世代是农民，家里本来乘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东风慢慢地富裕了起来。在村里，我们盖起二层小楼，在楼顶搭了棚子饲养农畜。可谁知道呢！就在今年，政府将我家房子强拆了！他们非说我们家的房子是非法建筑。由于这块地政府已经规划征用，他们让我们搬出去，不给任何赔偿。我们觉得没有公理，不听，但就在一个夏天。他们趁着我们外出赶集的时候，出动城管以及大型机器设备将我家的房子团团围住。他们强拆了。现在我们家，只能租着房子住。房子是我爸妈一辈子的劳动积蓄，就这么没了。我在这个夏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本不想来学校报道的，但父母总把我读大学的事放在这个家的首位，他们宁可少吃一些也要供给我读大学。他们一直认为只要我读大学有文化了，就不会再被社会上的人所欺负了。房子被强拆，被人瞧不起等等的事情与委屈就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所以我希望能得到大家神圣的一票。”
第四位候选人，声泪俱下。
……
“我刚才听到前边同学的故事，我觉得他们家庭都很困难，看来大家都比我需要这份补助，那我就放弃吧。”
第十六位候选人，衣着简朴，话语平实。
梁磊坐在讲台下，这下午对他来说很是煎熬。原因倒不是因为故事的动人与时间的漫长，而是身为班长的他总觉得很是奇怪。梁磊是这所位于北京的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北京人，他很热心，待人很好。由于他是本地人，对学校周边各方面都比较熟悉，而且他尊重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之间的差异，不歧视外地同学，总是尽自己所能帮助大家。刚来报道的时候，他就被大家选为了班长。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上任后，碰到的这件事却让他感到是那么的棘手和难办。
今年的学校贫困生补助发下来了，学校按照班级人数进行均分，每个班根据人数的差异有五到七个名额不等，每份补助两千元。通知是辅导员转给梁磊，辅导员要求在这项补助的申请上必须要公平、公正与公开。梁磊很自然的把这个通知转发给了同学们，由于申请手续只需要填一张申请表，表上也不需要什么证明签字盖章，大家填了就可以申请了。梁磊所在的这个班有二十八个人，总共有六个贫困生补助的名额。但令梁磊没想到的是，从平时生活情况来说，班里也只有那么两三个同学是家境不太好的。但他在回收申请表的时候，他竟然收到了十六张。梁磊把班干部都召集了过来，先把那三个同学选出来，然后和班干部一块商量，再确定最后三个同学。于是结果出来了，梁磊松了口气。但是就在梁磊公布结果的那一天，梁磊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
“梁磊我跟你说，那个贫困生补助不能由你们几个班干部决定。你们好几个班都这样，这是做是不对的。涉及钱的事都不是小事，不能这么做。我建议你们所有班级都让全班同学一起投票，这件事一定要公平、公正、公开。下次碰到这种事儿，你拿不定主意就问我，别想当然。你这样做容易破坏同学们之间的安定团结啊……”
梁磊很无奈，只能去借了一间教室，让大家投票。但大家又说，咱不能干投啊，要让申请的同学上去介绍一下自己。梁磊很无奈，那就上去说吧。那个下午，他坐在下边，心里很不是滋味。最后，结果出来了，人缘好的自然选上了。梁磊原来通过自己观察，他自认为家境不太好的那几个同学，都没有被大家选上。那几天，梁磊因为这事儿闷闷不乐，他觉得他没做错什么，但又好像做错了什么。
3
我认识梁磊是在班干部集体学习上，机缘巧合，我们俩挨着坐。课间，我们两个班的班长进行了友好而又亲切的会晤。其实我和梁磊所学的专业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但作为班长，我们俩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聊一聊的。
“哥们儿，您们班那儿的贫困生补助是怎么个发的？是大家伙儿投票的吗？”梁磊带京味的普通话让人感到非常的亲切。
“啊？不都是学校直接打到同学的卡里去的吗？你是说怎么评的是吧？大家投票？你是说让申请的同学都上去讲故事吗？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种东西怎么投票啊？我们班是这样处理的，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我们班让几个大家眼里家境不太好的同学领补助，剩下的我们班干部填表，把钱领下来全部充作班费。我们班上总共有三个家境稍差有困难的同学，而总共有六个贫困生补助名额的，今年算下来班上就有六千块钱班费。你别看六千块钱对学生来说挺多的，但是一年也花得差不多，而且都是花在刀刃上。我给你粗略算个账吧。一年下来，学习委员为大家复印课件、复习资料首先需要花个两三千块钱了，这是大头。然后逢年过节，班干部给班里同学们置办份小礼物，比如中秋买个月饼，圣诞买个苹果。学年末了，大家要一起聚个餐吃个饭吧。剩下来的班费刚刚好够大家一块吃顿晚饭的。这不就很好了吗？一年到头，大家的班费不用交了，而且班级里感情、氛围也上去了。我敢说在这个学校里，没有哪个班里的同学感情能比我们班好。”
“哎，哥们儿，您们这儿安排好啊！那别的同学没意见吗？”梁磊眼睛突然冒了光。
“不跟他们说不就完了嘛！”我笑着说，“开玩笑哈，我其实是和大家说了的。本来我们是打算把六个人的贫困生补助都领下来，然后让那三个同学每人领四千。但是那三位同学死活不答应，他们说大家都不要的话，他们也不要。他们说让我们班干部把全部的补助领下来，然后一起转到班费里，大家一块用。班上其他的同学听了，哇，都感动得不行。大家平常都看在眼里，那三个同学生活太简朴了。他们仨平时都是能节省就节省，去教室里上课就提一个塑料袋装着书和笔；他们的衣物来来回回就几套都不知道洗了多少遍了；其中还有一位兄弟在食堂里吃饭为了省钱从来都不吃肉的。大家听了他们的话，说我们一定要全部领下来给他们分，但是犟不过他们。他们说只要我们敢这么做，他们仨就向学院举报我们。我身为班长，只能好心好意地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我跟他们说，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也很难得班上的同学们能够这么的相互理解。我们把钱领下来全部给你们，不是瞧不起你们，也不是要彰显大家的高风亮节，我们其实是理解和尊重你们的，咱们都能聚在一块都是一家人，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毕竟咱们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但他们还是不接受，直说只能全部充班费。最后，我们沟通了很久，大家最终算是都各让了一步。他们每人领单人份的贫困生补助，剩下的就由班干们领下来充作班费了。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事儿我们班做得很好，但是你真的不要和别人说哦。”我突然自恋与自大了那么一会儿。
“好好好，明年我们也这么做！”梁磊很开心。
后来，听说梁磊就不再当班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