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如兰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八十年代的豫北农村，土地包产到户，农民的劳动热情格外高涨，温饱早已不成问题，但上学尚需交学费。如果谁家有三四个孩子同时在校读书的话，家庭负担就尤为沉重。所以，靠上学寻求出路无望的孩子，就会选择中途辍学，以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还能给父母帮不少的忙。
杨征就出生于这样的农村家庭，兄妹四个，他排老二。初二没上完，他就向父母主动提出退学，说省出学费，要父母专心供妹妹读书。父母知道他也学不出什么门道，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辍学的第二年，16岁的他就随本家的一个叔叔来到了天津一家水泥厂做工。他肯吃苦，有眼色，脑子活络，很受领导待见。另外，年少的他就为人豪爽、仗义，尽管手中银两少有，但在水泥厂仍然结交了不少朋友。干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成为水泥包装车间的一个组长，有模有样地管理着八个工人。
金兰，比杨征小一岁，圆圆的脸庞，小巧的鼻子，弯弯的眉毛下面那双忽闪着的会说话的大眼睛，清澈透亮，常常引得人不由多看几眼。加上亭亭玉立的身材，瀑布似的披散在肩后的黑发，让她成为同伴中间那颗最亮的星星。
金兰比杨征还早半年退学，她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一个人拉扯她们姐妹两个，很是辛苦！金兰心疼母亲，一直想要退学，母亲不许。要不是那年秋天母亲生病，地里的玉米和棉花没人采收，母亲决不会同意她退学。
退学后的金兰，一心想要挣钱贴补家用。她听说同学惠娟的哥哥杨征在天津水泥厂上班，挣不少钱，就来找惠娟，想让惠娟帮她问问杨征，过完年能不能带她一起去。惠娟说:“我哥快回来了，你自己问吧。他要是不带你，我再帮你说。”
果然，三天后杨征回来过年。金兰装作找惠娟玩，惠娟会意，就喊哥哥一起来她房间吃金兰带来的瓜子。杨征掀开妹妹房间的门帘，刚踏进一只脚，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上的金兰。金兰连忙从床边站起来，羞怯地喊了一声:“杨征哥”。杨征怔怔地看着金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往日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突然间消失了，口吃般地“嗯……嗯……”了两声，算作回应。妹妹惠娟瞪了杨征一眼，说:“哥，这是金兰，我同学，她家在村西头，以前来过我们家。你忘了？”
“哦，哦，没有，一下子没看出来。”杨征连忙说道。
“正常，姑娘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何况我们金兰，变得更美呢！”妹妹说完，嘻嘻地笑着。闹得金兰越发不好意思了。
“杨征哥，吃瓜子。”金兰说。
杨征拉过一把椅子，顺手抓了把瓜子坐在金兰的对面。金兰从看见杨征的第一眼，就发现从前的那个矮个子长开了，虽然还不是太高，大概一米七二左右的样子，但他英俊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眼睛，干净整洁的服装，却可以大大提高他的形象分。
金兰着急想要询问杨征是否能带自己出去，就顾不上那一丝陌生感，问:“杨征哥，过完年我能跟你一块去天津水泥厂吗？”说完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杨征。“嗯？这个……”杨征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哥，你就直接说吧！”妹妹惠娟催促道。
“水泥厂的活，又脏又累，你干不了。”杨征在妹妹地催促下，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能行，再脏还能脏过我们村里的猪圈，再累还能累过扛粮袋、拉板车？五十斤的粮袋子我能扛起来就走，不用别人帮忙。”金兰急急地说道。
“过完年再说吧，我打算正月初八再走，能在家待半个月呢。再说，你母亲不一定同意你外出打工，回头再说吧！”杨征恢复了往日的口若悬河，压根不理解金兰的急切，只当金兰随便说说。
“哥，你们厂肯定有女工。你就带金兰去吧，她娘身体不好，经常吃药要花钱的。”妹妹及时帮金兰说话，让金兰心生感激。
“这，金兰，你再想想，过完年再定下来也不迟。”杨征没有拒绝，也没有马上答应金兰的要求。他心里有吃不准的事，金兰一个女孩子跟他一起去打工，会不会被别人说闲话，产生什么误会。他倒无所谓，可金兰要是被别人贴上什么标签，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们三个嗑了一会儿瓜子，杨征就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下两个女孩子说悄悄话。
“你认为我哥怎么样？能配上你吗？要不，我给你们当红娘吧！”杨征刚走出去，慧娟就开始和金兰打趣。
“哪有妹妹给哥哥当红娘的，你心眼真多，这就开始给你哥找媳妇了。”金兰说完，和慧娟扭笑在一起。慧娟看到金兰白皙的脸，此时红通通的更加可爱。
金兰回家后，向母亲说出了自己过完年想去打工的想法，却遭到了母亲地拒绝。一是女儿在外的安全令她担忧，她也怕女儿在外受苦。二是女儿出去打工，会被认为是不守规矩的女孩，随随便便地就跟一个男孩一起出去，会被别人误会。
金兰为此有点苦恼，但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她不会放弃。
除夕夜，是过年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外挂着大红灯笼，鞭炮声不断，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街上玩闹，交换着手中的零食。杨征和家人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就急着出门想要到发小家喝过年酒。
他刚想转过街口，进入一条胡同时，身后传来一声甜甜的“杨征哥”。他扭过头一看，是金兰。金兰迅速地把一张纸条塞到杨征手里就走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塞了一颗糖什么的，毕竟是除夕夜，大家彼此都送糖的。
杨征进入胡同后，才借着别人家门口的灯光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杨征哥，我想和你处对象，你如果愿意就找媒婆到我家提亲，如果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初六过后，我得不到你的回应，我就当你不同意。
幸福来得太突然，杨征心中狂喜，激动地在原地跳了起来，手臂使劲地挥舞着。引得三个在门口点小炮的小孩，嘻嘻哈哈地向他围过来。“你们玩，你们玩！”杨征亲切地摸了摸一个小孩的头说。
初一早上杨征给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等拜完年后，天还不太亮。他心中想着金兰这个大秘密，情不自禁地走出家门，就要向村西头走去，妹妹惠娟正好看见他，就喊:“哥，你干啥去？”
“哦，没事，溜达溜达。”杨征赶忙说。“该吃饭了，娘把饺子盛好了。”慧娟说完，先自走回家去。杨征紧走几步赶上妹妹，说:“惠娟，哥求你个事吧！”“啥事？你说！”慧娟感觉哥哥有点奇怪。“先吃饭，吃完再告诉你。”杨征看着妹妹的时候，有点得意。
吃饭的时候，慧娟偷瞄了哥哥几次，但却猜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事。吃完饭，她给哥哥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走进慧娟的闺房。惠娟迫不及待地问哥哥什么事，杨征便说:“你替哥哥去告诉金兰一声，就说我同意。”“你同意金兰和你一起进水泥厂啦？”妹妹兴奋地说道。“你只管按我的原话告诉她就行。”哥哥脸上仍有神秘感。
慧娟去找金兰了，金兰娘给惠娟端了一盘瓜子和糖，让她和金兰在房间里边吃边玩。惠娟转达了哥哥的原话，金兰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惠娟嘲笑金兰说:“你不至于兴奋成这样吧！”
惠娟发现金兰的眼睛里闪动着羞涩的又有一丝甜甜的光，她恍然大悟般问:“你和我哥有情况，是不是除了一起去水泥厂这件事外，你们还有事？”金兰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姑娘，何况惠娟是杨征的妹妹，她就告诉惠娟母亲不同意她和杨征一起走，怕人说闲话。还有她喜欢杨征，给他写了纸条的事，金兰一并告诉了惠娟。
这下可把惠娟乐坏了，她哈哈大笑不止。吓得金兰禁不住要捂她的嘴，她担心母亲听到，指不定怎么说她不害臊呢。
慧娟说:“你放心，我要我娘找媒人去。保证不耽误你跟我哥定下亲事后一起去打工。”
杨征和金兰在初六那天定下了亲事，金兰的娘也就不再阻拦金兰和杨征一起去水泥厂。杨征的工作也越做越好，一年后从组长升任车间副主任。金兰也很能干，并且深受大家的喜欢。两年后，他们到了法定结婚年龄，顺理成章地办了喜事。
婚后第二年，金兰生了一个女儿，由于带孩子在外不方便，金兰便留在了家里，杨征继续在水泥厂干。后来又有了儿子，金兰更是被绊住了脚，在家专心养育儿女，同时侍弄几亩田。不过，他们的日子过得倒是比一般人家宽裕。
深秋的一个傍晚，黄叶被阵阵寒风从枝头吹起，不甘心地在空中打着旋，最终还是落在泥土上。村里小卖部的王叔喊金兰接电话，金兰一边猜想杨征又怎么了，一边快步走去。电话是水泥厂的厂长打来的，说杨征酒后用铁棍把人打得不轻，被派出所抓走了。
金兰一听傻了，浑身酸软，好大一会没缓过神来。她知道杨征好讲义气，脾气也大，但不知道他能惹出这么大事。她机械地走回家，和公婆交代了几句就坐车去天津了。
原来，车间里有一个叫江一民的，生性好赌，赌输了就跟同事借钱。他曾经向同事李富强借过两千块钱，因为都是同事，当时没让他写借条。李富强的老婆生病了，向他要钱，他竟然说从来没有借过李富强的钱。
杨征看不过，本来想在酒桌上说服江一民还钱，没想到这家伙还是死不认账，触怒了杨征，从院里找了根铁棍抡向了江一民。江一民肋骨断了两根，头部受到严重打击，至今还在医院昏迷不醒。
一周后，江一民还是没抢救过来。尽管金兰掏尽腰包为杨征请律师，想要减轻他的罪责，结果还是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在这十年中，不断有人劝金兰离婚吧，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怎么熬呢。公婆知道金兰的难处，也不阻拦。但金兰却始终坚持要等杨征。
寒来暑往，金兰日复一日地辛劳着。她一边照顾儿女，一边种地、养猪、养鸡……不到三十岁的她就得了严重的腰椎、颈椎病，碰到阴雨天就疼得起不来床。
十年的时光终于熬到头了，待杨征出狱的时候，他的女儿已上初中，已从当初的一个幼儿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儿子也马上小学毕业。金兰担心这十年的监狱生活，会让杨征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无法适应新的生活，她打算和杨征一起离开家乡，去其他地方边打工边鼓起杨征的信心。
没想到杨征却坚持重回天津，他又去找了老厂长，老厂长知道他当初是打抱不平才失手打死人的，便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但他只能从头做起。
两年后，老厂长即将退休，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厂子和别人合伙干，他可以先少投资一部分钱，多出点力。他答应了。他从银行贷了十几万，金兰又帮他找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和别人合伙继续干起了水泥的生意。
他的吃苦耐劳，加上他的聪明活络，短短几年间他就成了富人。手机用上了，车开上了，配套的西装领带，无不显示着他的财气。
金兰一直陪伴在杨征身边，和他一起打拼。熟悉杨征的人都说，“你的生意如此成功，应该感谢金兰。好多老板愿意和你做生意，其实都是看金兰的面子，有哪个女人能等坐牢的丈夫十年？这么有情有义的女子，他们佩服。”
杨征三十八岁那年，他下面的办公室来了一位大学毕业生，名叫姚小蔓。经济学毕业，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透出精明。实习半年后，姚小蔓就成了公司的会计，经常和杨征同进同出。
虽然有同事明里暗里提醒金兰，但金兰觉得自己和丈夫感情基础好，再加上她用十年的青春等他，他段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没想到杨征还是背叛了她。
那天晚上，房间里的挂钟连续敲了十下，而杨征还没有回来。金兰累极了，她想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此时，传来了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杨征醉醺醺地走了进来。金兰刚起身准备扶杨征一把，杨征却“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她的面前。金兰大吃一惊，不知道杨征要干什么。
“姚一蔓怀孕了，孩子是我的。金兰，我对不起你！金兰，你扇我耳光吧！”杨征拿起金兰的手，使劲往自己的脸上打来。金兰的手是无力的，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已经失去了思维能力。她不愿意和杨征说一句话，现在她只想找一处无人的地方躲起来。
十分钟后，金兰冲进了夜色中。酒醒的杨征寻遍了她所能去的任何地方，都没找到她。第三天的上午，疲倦的杨征正闷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金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面容憔悴，头发散乱。她从踏进杨征的办公室起，一句话也没说，只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桌子上。
离婚后，金兰愤然离开了天津，回了老家。她想到过请求杨征辞退姚一蔓，好好过日子；想到过找姚一蔓大闹一场，让她知难而退；她甚至还绝望地想到过一死了之。但她不能，她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杨征，她还有父母，还有孩子。离开了杨征，她一样可以好好地生活。任杨征折腾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杨征心中愧疚，每月按时往金兰的账户上打钱，少则几千，多则成万。金兰也不客气，一向节俭的她学会了大手大脚地花钱，反正这钱本来就有她的份。杨征恳求金兰不要再嫁人，他说他不会放弃她不管，说她永远都是他的女人。离婚一年后，杨征给金兰在老家的县城买了房子，装修就花了二十万。对于杨征所做的一切，金兰既不惊喜，也不反对。
杨征继续做着自己的生意，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公司。虽然很忙，但他只要有时间就回来看金兰、看两个孩子。有时出差，绕道也要回来一趟。而金兰对此依旧无悲无喜，如那空谷幽兰般，一直不声不响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一天下午，正当杨征在自己的办公室刚谈完一单生意，想要喝杯西湖龙井茶放松一下时，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两位身穿制服的人。他被带走了，因偷税漏税，一并被带走的还有姚一蔓。
经税务部门严查，这些年杨征的公司偷税漏税的数额高达三百多万，这让杨征目瞪口呆。财务这一块，一向都是姚一蔓负责，他对她很放心，而且姚一蔓每月向他汇报的时候，他也没看出什么问题。这三百多万哪去了？
由于杨征积极配合税务部分查账，认错态度良好，及时补缴税款和滞纳金，他被免于刑罚。但他的公司却受到了重创，公司运营只能暂停。经过一段时间地调查，事情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钱被姚一蔓转移到了一个服装公司的账户上，该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姚一倩，姚一蔓的姐姐。杨征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姚一蔓背着他开了自己的服装公司，还利用自己的会计专长做假账，从他的公司把钱抽走，投资到自己的服装公司上。
面对姚一蔓的二心，杨征怒火中烧，他发了疯似的咆哮着，恨不得找到姚一蔓，把她撕个粉碎。想当初自己为了她，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和金兰离了婚，她竟然这样对他。
他后悔自己的一次放纵，让姚一蔓怀孕。她借此逼他离了婚，然而她最终并没有生下孩子。那次她说要和姐姐姚一倩一起去大河湾度假，调养一周，好好休息。不料她却在度假的第三天给杨征打电话，哭诉说自己不小心小产了。当时杨征在外地出差，正谈一个大单回不来。他对她好一番安慰，又拜托她姐姐好生照顾。
此时，杨征开始对此事有所怀疑，他费尽心机才找到躲起来的姚一蔓，质问她怀孕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姚一蔓也不再遮掩，坦诚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她的目的就是要和他结婚，取得他的信任，以拿到更过的钱。她说:“我的公司刚成立不久，需要注入较多的资金，我得找钱啊！但我也不算偷拿你的钱吧，我不是嫁给你了吗？这钱也是我的吧。”
面对恬不知耻的姚一蔓，身心俱焚的杨征已无力再与她争吵，他蓦然转身，走进淅淅沥沥的雨中，任由雨水打湿衣衫。
补税以及交完滞纳金和罚款后，杨征除了一辆奥迪车，已经所剩无几。被姚一蔓拿走的钱一时又拿不回来，公司无法运转，他陷入困境。起初他不好意思把此事告知金兰，但想着以后恐怕无法按时给金兰打钱了，他还是拨通了金兰的电话。
一个月后，姚一蔓向他提出了离婚，他们很快就办理了相关手续。被姚一蔓拿走的钱，他已经放弃索回。
一个早上，杨征带着疲惫的心，正准备开上自己的车回故乡去，一抬头却看见金兰在朝阳的光辉中迎面走来。她把县城的房子卖掉后，乘坐夜班车来给杨征送钱。杨征呆呆地看了金兰许久，一把把金兰拥入怀中，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两天后，杨征却选择了和金兰一起离开这里，他打算回到家乡的县城发展。现在，县城的城市建设越来越好，需要大量的水泥，他准备在县城开发水泥批发市场。
三月的风里带着温暖，带着花香，也带着希望。金兰坐在车的后座上，面容宁静、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