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赋格
这是写于暑假期间,8月4日的一篇日记。(注,这是我在知乎发表的一篇文章,分享给简友,链接:https://zhuanlan.zhihu.com/p/22750074)
几天不写日记,再次提笔,却是因为死亡。
我顶喜欢餐厅处的窗,不仅因为它大,更因为它的视野。我家住在九楼,这是一面临街的窗,可巧街对面是一片矮房区。成群的红顶小二层被不宽的水泥公路划分成区,远处连着一大片青青的麦田和青纱帐;再远处,又是近几年迫不及待拔地而起的高层,“西原泓郡”的高层楼顶用钢架支撑起四个红色的亚克力大字,从此处望去,只见半个“郡”字。这些高层像生长在阳光充足雨水丰沛之地的林木,孜孜不倦地生长和堕落,相互掩映,相互竞争,乐此不疲。四面楚歌之中,临街对面的矮房区渐成孤岛之势,其势危矣,然而这却成全了我的视野。
我常常驻足窗前,随处眺望,得见许多流转的风景和人事。傍晚时分快要消融的落日,像是有无数匹野马任意驰骋于天地之间,马蹄声下遗落星星点点的橙黄色光晕,像极了梵高的《播种者》,那个梦之劳作场景;落日消融时,紫色落霞铺满西边的太行山脉,显得圣洁无暇,让我由衷地相信奶奶所说。太行山脉中有一座似城堡一样立于群山之巅的“mo(二声)寨”,小时候奶奶就告诉我,好人死了之后灵魂都会升到那里。关于“mo寨”这个名字,我至今只从奶奶口中听到过,只知其音,不知其字,并且连这个名字的真实性都有待考证,但我至今没有萌生过考证的念头。这并不是说我从内心深处坚定地相信该“mo寨”是好人死后的灵魂安置之所,事实上,以我狭隘的知识体系来看,我并不相信人死后还留存着灵魂在世间,虽然我在某本杂志上翻看到过一篇关于灵魂的研究, 那篇文章倾向于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而支撑此观点最有力的证据是,人在咽气的一瞬间体重会突然减轻几克,因此这不翼而飞的几克极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灵魂。可即便这是事实,也不足以服人,在我看来,既然说这在人死去的一瞬间突然不翼而飞的几克极有可能是灵魂的话,那反过来,也有同样极大的可能不是灵魂。灵魂之争暂且搁置,从人类诞生之初到现在都没有定论的争议,我一人之语当不可信、不足信也。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我不相信奶奶,相反,我十分相信她,但这是两码事,就像参商各行其道。每当天空出现紫色的落霞,我的心底便会涌起对灵魂之所“mo寨”虔诚的向往,这无关真实。总有许多这样的时刻,一瞬的美丽或残酷就瓦解了我们之前所有的逻辑力量,让我们毫无讶异、毫无抗拒地束手就擒。
有时,我看到灰色的天空从巨大的烟囱中升起,被几只无辜的灰鸽子拦截,天空绕过鸽子,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升,每当这时,从窗口望出去,周围一片灰霾,像一只巨大的得了白内障的眼睛横亘在大地上。中间的那片矮房区是日渐干涸的瞳孔,这是一只闭不上的眼,日夜不寐,连眨都不眨。还有时,我看到夜空中的烟花连成一片,从西到东,再从东到西,爆竹声此起彼伏,一朵一朵烟花在夜幕中相遇,然后消失。
而这一次,我在九楼的窗口目击了死亡。矮房区正冲窗口的第二个院落,就是那里。这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北方民居,正房坐北朝南,西厢房连着开在东南角的大门;一出大门,便是一条南北的小巷子,南端延伸到我家楼下的公路上。这家的正房房顶上长满了萋萋荒草,大概有齐膝深,颇有几分野意;斜靠着正房有一架铁梯子,两边的扶手均被瓜蔓儿覆盖,间以几朵黄色的花苞,让我想起了小时候(90年代末)在影楼拍照时所坐的那种道具秋千。这都是我立于窗前眺望所得。这一次,我望见他们家的大门口悬挂着招魂幡,孱弱的白色纸质流苏在阴影中飘荡或静止。有人离开了。
正房里设起了灵堂,大大的“奠”字白纸黑字映入眼帘,院子里靠着几个明晃晃的花圈。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来回穿梭,它们悲伤的身影不时遮住晃眼的花圈,使得这些花圈像电压不稳的白炽灯一样,明明灭灭不停。巷子北头,有头戴白孝的男子在鸣放大炮仗,地面空中震天价齐响。我家门外电梯间的灯是声控的,它也随着炮仗声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与下面院子里明明灭灭的花圈遥相呼应,仿佛在合奏一曲死亡赋格,诉说着人的离去。
有人离开了,九楼的我们还在继续生活,就像许许多多的人一样。
接下来的两天,是铺天盖地的炮仗声,电梯间的灯继续随之明明灭灭。只要开着餐厅处的窗,我们便能听到声声巨响,伴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妈妈深受其扰,开始大发牢骚,正巧这几天总是一片灰霾。“也不看看外面的天都成什么样子了,还一个劲儿地(河北方言,意为一直)放炮!”妈妈此言一出,立刻受到我和弟弟正言厉色的声讨,“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有人去世了啊。”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去关窗。
克制的道德罢了,对于我而言,克制的道德。其实深受其扰的并不只妈妈一个人,还有我。有好几次,我都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去关窗的冲动,刚一萌生这个念头,我便立刻把它掐灭,一股深深的罪恶感油然而生。我在心里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你还活着,这里有人已经死了,你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难道连一点为死者送行的响动都听不得吗?你竟如此漠视生命吗?”我认为关窗这一举动亵渎了死者,甚至有一丁点这个念头都不行。我不知道其中包含了几重道德的意味,又包含了几重自觉的意味。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纯粹的道德力量,可从我的经历看,克制的道德多少伴随着罪恶感,而支撑两者的,多半是理性的自觉。
可以肯定的是,当我再次立于窗前,到西山铺满落霞的时刻,我会由衷地希望死者的灵魂已安然地升至“mo寨”。这一次,断不是克制的道德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