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源堡(六)
13
国仔,说起这两个没用的仔孙来,我…
堂嫂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鼻子窸窣响动着,她擤了一下鼻涕,甩在脚下,围裙上擦了下手指。
堂哥坐在桌上陪我吃酒。他们原本是吃过午饭的。我来,堂嫂重新洗锅烧灶,添了两个菜,一碗辣椒炒肉,一碗炒空心菜梗,一面连声说:不晓得我回来,不然叫你哥骑了摩托到桃源买些菜来。
堂哥领我到家,便赶着去小卖部拎了几瓶啤酒来。
这个空档,我跟堂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年纪不到六十,头发灰白,面色浮肿,一幅憔悴不堪的模样。她前年大病一场,动了手术,切掉了一个肾,落下病根,须常年吃药,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还得操心留在家里的三个孙子孙女吃喝拉撒、上学问题。
堂嫂一面铲着锅里的菜,一面心事重重地说道:阿霞怪死我了,说孙子孙女是自家的,外孙就是别人家的了。帮仔带大了四个,帮她带几个月就不管了。老天爷,爷娘身体早就掏空了。你堂哥五十岁带他们时,夜里起两次就喊累。现在我也不怕她怪了,怪就怪吧,我自己都是一个药罐子,不晓得哪天一蹬腿就走了。管得了那么多。
堂嫂是性格要强的人,年轻时在村里数一数二地厉害,一张利嘴如刀,不饶人,一般的女人的跟她吵架,一句没说出口,被她啪啪啪用五六句堵住嘴巴,哑口无言。
前年我娘过世,她还帮着料理丧事,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还是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的样子。
这场大病大约把她彻底击垮了。
我一向拙于言辞,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堂哥用塑料袋提了七八瓶啤酒来,放在桌上,拿起筷子朝瓶盖边沿一撬,砰地开了递给我。他自己也开了一瓶,在我对面坐了,一只脚提起来放在条登上。
吃酒吃菜
他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筷子敲了敲菜碗,劝我吃。
我饿坏了,夹起来往嘴里便塞。
堂嫂站在一边又说:你哥还想寻个工地提水泥捅的活干。峰仔,求仔两个山狗吃的,一年寄不了几个钱回来。家里田都包给人家种去了,闲着就种点菜,做点散工,连我们的棺材本都没攒下来。
我放下筷子望着吃惊地望着他们:我哥六十多岁,工地的活怕是吃不消,还得爬高爬低,危险!峰仔,求仔两个在外面做什么,家里一点都不管吗?
这话戳到了堂嫂的伤心处。整个康家沟属我家的子孙最没出息。峰仔这个短命的今年做蛇生意,明年做螃蟹生意,从没个正行,每年就是光混自己一张嘴巴。前几年每年过节都有债主找上门来。他老婆早就跟他分居了。以前生完小孩,满月都没带,抱回来丢给我两个。求生更别提了,去年才放出来,家里安身不住,听说又被人骗去广西做传销了。求生十年前跟桃源出去的一帮混混入户偷东西,他望风被抓,判了十年。
堂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样的子孙有什么用,就当没有了。
堂嫂幽怨地说道:我嫁到你们康家沟来,没享过一天福。顿了顿,向着我又说,你哥老实,大事小情都是我出头,我要不刚强一点,这屋都盖不起来呢。
叹了口气,说:人家的小孩到初中送县城去,大人跟着去接送做饭。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做到吗?一个个的,都不会念书,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呢?想起来我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堂哥不喝酒了,掏出几块钱的金圣来抽,黝黑而多皱纹的脸上一时间忧虑重重。堂嫂轻声念叨着:这都是命啊。操心也操心不了,仔孙有仔孙的命!一个赤着黑黢黢上身的小孩从外面进来,满头满脸的汗都干了,发着油光。进门看了看我,问堂嫂:谁来了。
堂嫂骂道:山狗吃的大中午的跑哪儿去了。北京在大学教书的公公你不记得了。
小猴儿喊了我一声公公。
堂嫂喝令:还不快去压水井边洗把脸。
小猴儿嬉皮笑脸:奶奶,我想买瓶汽水喝。向她伸出手去。
堂嫂啪打他的手:奶奶吃药的钱都没有,哪来钱给你买汽水,问你爷娘去要。
小猴儿撅着嘴巴:哼,别人渴了都可以买,我没爹没娘,买不了。
堂嫂叹了口气,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递给他:拿去拿去,有志气以后自己多赚点钱。小猴儿接了钱,喜欢了,一溜风似的跑到门外。
堂嫂摇了摇头:短命的峰仔两公婆,他们不要仔女,仔女也不认他们,将来老了怎么办?
堂哥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缓缓在桌子上方弥散。
我听了心里沉重起来,无心饮食。无疑,当初考到北京,家里中的长辈对我是寄予厚望的。日后从政或从商都会有能力照顾家族成员,帮助他们摆脱困境。然而,我让他们失望了,虽则在大学教书,名声好听,于他们却并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按亲疏远近来说,我连至亲的兄弟姊妹都照顾不了,逞论隔了一层的堂哥堂嫂。见了他们的处境我自然无法无动于衷,我望着堂嫂说;嫂嫂,我能力有限,不能帮你解决什么困难,来时也没带现金,现在出门都用手机,我转一千块钱到我哥手机里,给你买点吃的补补身体。
我记得老娘还在世时年节回来,给族里的长辈一百两百的,在村里人看来就很多了。如果自己的字能卖上价,这倒容易了,在村里写上两三天,不是皆大欢喜么。
堂哥堂嫂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你大小也有个家,各家有个家的难处。回家就拿钱,以后你老婆就不愿你回来了。
我说:没关系,我写的字虽然卖不上大钱,小钱是能卖点的。再怎么样,比你们强。哥,拿手机来!
堂嫂说:你哥不会弄。掏出她自己的手机点了点递给我,我扫了码转了一千,堂嫂看了满心喜欢。问我:国仔你临时来还是待几天?
我有点难为情:县里同学多,顿顿要吃酒,没办法回来躲两天酒。等桃源上学时的校长做六十大寿,祝完寿就赶回北京了。
堂哥心情也好了一些,笑道:有酒席吃还躲?我们这样的,想吃没人请。
堂嫂说 :那都在我家吃罢,让你哥明天去桃源买点肉菜。
我摆摆手:不要 ,大鱼大肉都吃怕了,就想吃点清淡的,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粗茶淡饭最好。我本想在我大哥家每顿随便煮点挂面对付一顿。
堂嫂说:默仔家半年没开火,你洗灶锅桌椅碗筷就得大半天。不嫌麻烦?
吃完饭,又陪着堂哥堂嫂说了会闲话,起身告辞。阳光直射,影子短短的踩在脚下,巷子空寂,不见人影,连狗、鸡也不见。回到大哥家的院子,檐下竹椅坐下,斜着墙盹了一会。
建国,心里不好受吧。恨自己无能吧。想想李校长,小师范毕业,本来在完小教书,调到初中,做了校长,级别不够科级,把亲兄弟们一个个往外拉扯。当了局长更有资本了,家族里的男丁、亲戚们,能照顾的都照顾,都想方设法搞出来了。现在家族兴旺,人才辈出,成了安县第一名门望族。
相比之下,你呢,独善其身都不能!亲戚们有难处了,找上门来,你能做什么呢。
一个人立在柚子树地下冲我冷笑。
竹椅吱呀吱呀响动几声,我蓦然睁开眼睛,柚子树下阳光穿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谁?!我游魂似的喊了一声,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出来的,响声将枝头的一只麻雀吓得扑地振翅飞到墙外。
我起身到压水井边,用力地压了几把,水从管子流出来,我用手掬了,抹了几把脸。
我走到 院门口,怔怔地望着天空。湛蓝的天际一朵朵白云变幻着形状,有的似哀伤的老农、有的似刚狠的官吏,有的似怒目金刚,有的似初生婴儿…我不知道是我的心境随着它们变化,还是它们随着我的心境变化。
微信语音响了一声,我拿手机点开看,叶小田呼我的,呼了一下就挂掉了,想是心里犹豫,想找我又怕麻烦我。他发来了七八帧照片,皆是草原风景,蓝天草场。他大约是站在一个草坡把四面的风景都照了,不过照相水平大约差一点,光影、角度、景物的选择都比较随意。我点了三个大拇指表示赞许。他问我可不可以视频聊下。我视频拨过去,见镜头里先是一片大草场,远处有一群牛马慢悠悠吃草。风呼啦呼啦刮着,他的脸露出来,黑了不少,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他心情似乎很不错。
出京以来,脑中偶尔闪过一个念头,我对他有股隐隐的担忧。
康老师,您这是在哪里?他大声喊道,盖过了风声。
老家有点事,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
家里没什么事吧?他语气很关切
没什么大事?我淡淡道,问他:陈院长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
他们去下一个地方了,我跟陈院长说留下来整理材料。相当于放两天假,自由自在!他显得很轻松,活泼了许多。
地方不错!
是呀,我上午离开宾馆逛了大半天。世外桃源一样,真羡慕这里的人。喝酒、吃肉、骑马,唱歌,放牧,无忧无虑,生活满足和充实。我满脑子一个念头,要是能抛开一切在这里住上两三个月该多好。就一个人,哪怕每顿饭都吃馒头。
说着,他脸上忧郁起来,语气变得伤感:康老师,您说人忙忙碌碌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呢。拿那陈院长来说,在其他人眼中他无疑是成功的,有一定的权势、地位,受人尊敬,可是我看他每天耗费大量的时间在酒桌上,喝多了也很难受呀!
顿了顿,又道:我其实早点出来工作,就是咽不下一口气,想着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所以,非读博士,这四年几乎荒废,而且就业形势反倒不如以前。跟这里的人比起来,我们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我笑了笑:当地人有当地人的烦恼。在人世间谁能真正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呢?
小田叹道:也是!看别人都是好的。能腾出两天时间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家里都还好吧。
他听了,变得很低沉:还是老样子,我也想开了,回去也帮不上大忙,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小地方,就是喜欢互相攀比,我这幅落魄的样子,反叫家里人失望、闹心,不回去倒也眼不见心不烦。
我沉吟道:人生起伏沉浮大约是命运的安排吧。相信总会转机,总会有希望吧。
他振作起来:我明白,谢谢康老师鼓励,不多耽误您时间了,再见。
再见!我挂了视频。心中恻然,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遁世的心态才对。然而,我,人微言轻,非富非贵,能帮他作什么呢?他大约也没想过让我帮什么吧。我想,大约是一个患重疾的病号从一个患轻疾的病号那里找到一种安慰或理解吧。
而现在我至多给他一份怜悯。
太阳转西,屋檐、树木的影子边长了,我似乎又困乏了,脑袋靠在墙上,又开始打盹。回家这两天,似乎有个鬼魂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远似近飘渺不定,在我耳边呼喊,跟我来,跟我来。
14
天气阴沉,不知白天还是黑夜,风夹着一股腥臊的味道,一阵一阵的。我飘飘忽忽走在一条曲曲绕绕的赭红色的土路上,脚不点地,似乎前面有人勾着,后面有人推着。土路的两边是奇形怪状的稀疏草木,棘刺长而尖,张牙舞爪,似乎要向人扑来。忽而,狂风大作,草木乱摇乱晃,发出凄厉的声音。我惊恐地奋力前奔,百十步,前有一河,河面宽七八丈,上有一木桥,灰暗,似乎已经枯朽,河水浑浊,看不到底,不知深浅。我踌躇四顾,身后发出嘎嘎一阵怪笑。回身望去,四野空旷,并无一物。方回首,背后传来几声如怨如泣的低啼声,似女人的抽噎,又似狼号,令人毛骨悚然。慌忙上桥,扶着栏杆急走,桥面吱吱呀呀左右摇晃起来。阴风惨惨,风波乍起,河面如沸汤一般翻滚,瞬时,从水中腾地伸出一双双手来,初时完好,眨眼间,皮肉剥落,露出森森白骨。一个个头颅冒出来,咧着残破的嘴巴嘶嚎:冤枉啊,救命啊!
忽而从身后伸出长长的竹篙,往水里乱打,水花乱溅,鬼哭狼嚎,众多头颅断离躯体在水波中翻滚。回看来岸,不知何时坐了两列狼首人身的鬼怪,身高数丈,庞然巨物,各以两根长篙做箸筷,河中翻捞人状尸体张塞嘴巴里大嚼,如人吃牛蛙一般。我大惊骇,望着这些鬼物不只所为,河面腐臭浓烈,令人难以呼吸。一巨怪双目晱睒盯着我,忽而大吼一声,一阵腥风呼啸扑来,悠忽之间将我卷到对岸。
着岸后,空中水雾朦胧,不辨东西,踌躇间,前方一座城池若隐若现,便摸索着往城池方向去。迷雾之中,铁链哗哗作响,牛头马面二鬼赶着一群囚犯,十几个,用长链锁一起,男女老少,各个面无表情,不喊不叫,提线木偶一般往城池而去。我不由自主跟在后面。行几百步,到城门口,城墙高两丈余,朱红色,门口四个跨刀黑衣鬼卒看守。一人粗布青衫,提了一只小桶子,立在一个架子上,用一个刷子在城墙上写美术字,我猜捅中应该是石灰石之类的东西,写出来的字是白色的。大字四尺有余:禁止冥府鬼卒敲剥阴魂,严惩阴阳使者打探消息。下一行尺余小字:努力表现,争取早日投胎。这字体我似曾相识,是了,乡政府和桃源中学围墙上的标语都是出自这人手笔。他便是志敏的爸爸,杜青衫,人送绰号:标语大王。全县哪个地方要写标语多半请他去写。又快又好,像印刷出来的一般。我走到架子下抬头往上看,喊了几声:杜老师!话在喉咙出不来声音。
他低头看我,憨憨地笑着,并不说话,只是拿朝我冲城门口挥挥手,示意我进城去。我看着面目狰狞的鬼卒,犹豫半晌,杜老师笑着再挥手,我鼓起勇气迈步进城,鬼卒们对我视而不见,我连大气也不敢喘,蹑手蹑脚而入。看时,当中一条大街直直通往里面,两侧皆是屋舍,临街商铺鳞次栉比,挑出幌子,什么再生酒、回头月,孟婆饭,耐久布、投胎测算等等,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店铺里老板和伙计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街面。
沿街走了几百步,十字街头一座两层木楼,匾额写着:回春楼,隐隐有欢声笑语飘来,门内坐着一个妖艳的妇人冲我挤眉弄眼地招手,客官,进来呀!进来呀!言未毕,老鸨大怒,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若利爪挥过一般,竟然将其面皮揭下,鲜血淋漓。老鸦骂道:没瞧出是一穷鬼吗,招揽他来作甚?会写两笔字有如何?不过是个写字工!
妇人不敢回嘴,默默将面皮重新戴好。老鸦冲我呲牙吼道:给老娘滚得远远的。言未毕,一股腥臭先扑来,我落荒而逃,无头苍蝇一般乱闯乱撞,见前方有一大院落,里面宫殿巍峨宏阔,大门两个鬼卒岗哨,我小心地靠近,见他们并无驱赶之意,便欲问他们,张口却说不出话。
一鬼卒向同伴大道:就是他。一扯我衣襟,我如飘絮一般又他扯着往里。院子极为宏阔,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有不少屋舍,匾额上写着:油炸房,滚刀房、狼牙棒房、锯房等等,凄厉悲惨的哀嚎不绝入耳。我惊恐万状,鬼卒回头向我笑着说:这些都是给新鬼们行刑之所,大殿上冥王判了他什么罪,发落了便拖到各刑房执行。以前有个浑小子嘴硬,当庭冲撞大王,所有的刑罚都尝过一遍。真是前所未有!嘿嘿嘿…
进二院,大殿森森,鬼卒冷笑道:不要害怕,你是冥王请来的客人,料也无事。拾阶而上,上了十几级台阶,跨过门槛,到大殿下面。高坐在宝座的冥王抬头看我们一眼,吩咐鬼卒:给客人搬个凳子。鬼卒从门口拖出一个皮墩子叫我坐下,叉着腰立在我身后,冥王蟒袍纱帽,身体胖墩墩的,眯缝眼,挺着大肚子,我差点喊出李校长来。再看又有几分不像。两侧台阶下立着两行护卫,最前面的两个,一个十分胖大,一个消瘦卷毛。郭胖和卷毛,桃源中学?我一时恍惚了。台阶下跪着几行罪人,我路上遇到押解过来的那队囚犯大约也在其中。
阎王也不怎么审问,挚出一支签发落他们:将这些走私犯、小偷、反骨贼先用狼牙棒打千百个窟窿,丢在冥愚树下去肥土,再将冥愚果送他们子孙吃了,让他们后代跟他们一般蠢笨,永世不得翻身。
殿内鬼卒一时齐声喝道:叉出去,叉出去!声震瓦屋。囚徒们个个体如筛糠,殿外进来几个身高两丈余的巨鬼,手执长签,一签将囚犯身体扎穿,提起来又扎另一个,穿串一般穿了七八个人,将签子往肩上一扛,晃晃荡荡迈出门槛。犯人们皆叉出去之后,冥王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鬼卒说,你可带他参观下如何行刑,再带来见我。
没等我站起来,鬼卒扯着我一溜风似的来到狼牙棒刑房,众囚犯伏在一个腥膻的长案上,七八个赤膊肥大的鬼卒举着狼牙棒往他们脑袋、身上乱打,脑浆和血线喷出,中间一个凹槽里,汩汩汇流到下方的一个大木桶,一个巨鬼双手叉腰,颇不耐烦等着,一面催促快打快打,血装满了老子好提了去刷城墙!
众囚被捶得血肉模糊,有个鬼喊道:好了好了,叫蛮牛们拖了去肥树。门外等候巨鬼又来,长签穿了众囚来到一片花圃,当中一片果树尤其怪异,枝叶虬曲,枝叶间长满尖刺,有果大小如枣,其色殷红如血。果树底下却不是土壤,而是浑浊粘稠的黑色液体,腐臭异常。巨鬼将囚犯随意丢到池中,树根如章鱼触角循着囚犯身体伤口迅速插伸进去。褐色的树根顿时变得通红。果子如烫红了的铁球。
一个鬼卒摘了数枚果分与其他几个道:你们几个快去快回,不得在阳间逗留。他们答应了一声,一股旋风忽地不见。
给我导游的鬼卒笑道,想不想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既然大王教你参观,我就你开个阴阳眼吧。说着用舌头舔了舔手指,再用手指蘸唾沫涂在我眼睛上,伸手一指,你往那边看,我张目望去,一座大灶,三口大锅,外面一个大锅煮米水正开,一个婆子掀开锅盖,正用大锅铲淘米,三个鬼卒飘在上面捏碎了果子往里面撒了红色的粉末,而妇人一无所觉。我大为着急,心里喊道:这是给学生们吃的米饭,怎么能诛连他们。
鬼卒冷笑道:你先替自己着急吧。黑着脸将我扯回到大殿。
阎王似乎有点困倦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对我说,听说你书法文辞不错,过两日本王生日。唤你来前来,就是让你写几副字来以增其色,好叫前来祝贺的鬼怪神仙们开眼看看。你须明日好写,届时鬼卒自会去取。顿一顿,又道:我原本何须去阳间唤你,只因杜氏小鬼跟我怄气快三十年,不为本王使唤,叫我把双手斩了。
是志敏!我心中大急,张口欲替他求情。
身后鬼卒冲我说:领旨谢恩吧。扯住我的衣领往殿外一甩。我耳边地刮着风,眼前一片茫茫。
睁开眼睛,阳光斜斜地打在地面,树木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只狗立在院门口望着我。我揉揉眼睛,站起来,狗腾地转身跑开,我走到压水井边压了水洗了一把脸,想起方才的南柯一梦,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