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承受 -金锦姬(2)
跟读者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在弘益大学附近的一个书吧。她说自己一直都在咖啡馆里,因为那儿地方很大,即使不点喝的也能坐下来谈会儿事情,所以让我到那儿去。看得出来她是个只谈要事的‘爽快’个性。幸好咖啡馆离公司近。50 多坪ㄇ形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世界文学全集和东西方古典原文翻译版人文艺术类系列书籍。书架一直绵延到屋顶,要是不拿梯子恐怕是拿不到那顶上的书的。
我找到摆着之前读者提到的《熊的自传》和《独自承受》的桌子走过去。那上面还摆着国际象棋入门书《我是国际象棋王》和《来学吧!塔罗牌》、关于鸟类的书《简单快速地了解鹦鹉的语言》,还有桌上游戏类书《层层叠征服者》等等。本以为读我们书的读者就会对人文知识有明确的取向,但是这读者的不一贯性使我略微感到失望。都过了惊蛰了,可读者似乎还很怕冷,花花绿绿的衣服一层包一层。可能是刚好看了那种书的题目的关系吧,她看上去像是身体极度膨胀的金刚鹦鹉。我们小心翼翼地互相打了声招呼,然后她就把书递了过来。可是她要的是退款,而不是退换。
“传思类神(translation),翻译不太好,可能要耗上一辈子。”
她英文说得很流利,但是韩语似乎不太好。虽然有点惊慌失措,我想她是从国外来的,可能不太懂人情世故,所以并不想发火。于是我解释书好好的没有破损,如果只是单纯改变心意的缘故,那就要在一个星期内来退款。啊,她叹了一声气。我心里想着,她可能是真的不太懂,但是又心生怀疑国外的书店是不是真有那么容易就给退款的。就我们而言,一旦把书买回家基本上是不可能反悔的,非常之难。不管看了多少,不管留有多少爱惜之心和想拥有的所有欲,都是不可能反悔的,不可能的。
“我知道,但是有这么一句话。”
那个读者——囡囡拿出手机给我看截屏的图片。那是之前出版社网站主页里的介绍内容,现在可能因为网站域名合同到期而被关闭了。“出版社的‘状态和本质’与翻译团队的‘无国界语言’一同开创翻译的新天地。欢迎读者的指责,我们将负责到底。”我问她究竟是如何发现那网页的,她说是搜谷歌找到的。我的邮件地址也是这么找到的。那时所说的负责和欢迎并不代表随时随地都能给退款的意思,我解释道。那里所说的负责是指自由和友好地交换意见。就是说非物质性的口头上的补偿。囡囡静静地注视着我,偶尔用平板电脑查着什么,然后写在记事本上。打眼一看都是韩语中的汉字词。她看上去像是因为交换生学生项目或是为了语言进修来韩国的海外侨胞,虽然能说韩语,但是理解语言的过程中像瑞士埃门塔尔干酪一样存在着很多漏洞。从她不直接问我词语的意思来看,她应该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想到囡囡每当听到韩语时,脑海中就会出现落叶沙沙作响般的迷惑不解,我就尽力做到亲切,还把有些词换成英语来讲,但是得到的回应是冷漠的。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不花钱,只是免费聊聊而已,不是吗?”
囡囡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又拿出来,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揉搓纸币的动作。指甲蛮长的,不知该叫黑色还是酱紫色的指甲油涂得很厚。单凭外表来看,囡囡的一头短发、夹克、衬衫和牛仔裤活脱脱就是一个假小子的风格,但是指甲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只有那指甲显出那些不服老的女人们的装扮。都已经申报办理停业登记了,还跑到这儿来提供什么售后服务呢,我一下子泄了气。以为是要退换破损的书,所以上个周末还特地到餐厅拿书来着。琪琪说我这种感性型性格就是个问题。人生就像热气球,能否遇到稳定的气流取决于你如何快速地抛弃你的感性。如果抓着一切不放,就什么都得不到,琪琪如此忠告。
“有发票吧?”
我忽地感到疲倦。两本加起来也就三万六千韩元,退给穷交换生也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危机。但是她却说没有。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花多少钱买的呢?书总有这样那样的打折优惠,也可能是在旧书店超低价买的。”
于是她也聚精会神地思索着什么。我趁机强调如果没有发票就没办法,没有凭证就没必要在这里争论了。凭证,囡囡重复了下发音,然后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查完总算赞成说,对。
走出咖啡馆时,我心想一个连韩文都不太懂的女人为什么会选择那种生态书籍和文化评论书。莫非是像老丈人一样被自传这个词给误导了。或是因为“只有一个人占据”封面上画着吉他和乐谱,所以她可能误以为是音乐书籍。那本书里诸如摇滚的分化和扩散、反战、嬉皮士、消费主义、垮掉的一代,等概念繁多,即使是韩国人读起来也要像饥饿的棕熊徘徊于那另人费解的树林里。我脑海里浮现了那些曾经敲打过深奥的知性和人文世界的出版目录,顿时沉浸在自豪的海洋里。但是,经过一个醒酒汤餐馆门前时那辣辣的汤的气味顿时让我感到肚子很饿,接着就浑身乏力。一想到无法再继续经营出版社,心里就泛起了悔恨之意。如果出版社被门户网站收购的
话,我将何去何从。三十七岁在网络业界算是不小的年龄了,是否还会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走进餐馆叫了一碗猪骨醒酒汤后忧郁地坐了下来。
“那,这个你拿去吧。我要回瑞典了,所以不需要了。更何况还有货物超重费。”
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囡囡。不知她是不是尾随我跟到这里来的。坐飞机回瑞典——刚刚才知道她居住的国家——的时候,因为心疼那点儿额外的运送费,要把书转让给我。这么一想,就令我难以忍受了。
“那就扔掉吧。”
我快速地舀了勺醒酒汤,烫得我呼呼喘着气不断给舌头降温。但是囡囡说不可以扔掉。我让她拿到旧书店里卖了,她反而扬声说,出书的人拿回去不就好了。
“这是精装版,而且还是比较新的版本,所以拿到旧书店还能卖个三千韩元,三千块。都说能卖三千块啦。”
我突然哽咽起来,于是顿了顿。从心底深处涌上来一种莫名的沉甸甸又热乎乎的东西,但是如往常一样硬是被我压了下去。就像有一次琪琪走进浴室手里拿着沾湿的卫生纸啪啪拍了两小撮我剃完须残留在洗脸池上面的须屑走出来说“看看这个。看啊,你倒是来看看啊!”时涌上心头的东西,在学校聚完餐回来喝得几乎宁酊大醉的琪琪半脱半就地扯着衣服说有人呀,被录用了,济州岛也够好的,多好啊,的时候“不好呀,济州岛远呀,太远啦,那老丈人怎么办”说着“起码要把袜子脱掉哦。不是啦,扣子要解开啦,不然衣服都会被扯坏的。”劝她的时候涌上心头的东西。还有,一天早晨,喝着咖啡的琪琪突然严肃地问,你当初是有外遇了吧,问完也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没被发现就算了,要是被我发现了,这房子就归我了,你就用货车载着那些书房里的书从这儿消失吧,的时候如同得了急性消化不良的感觉。但是如往常一样压了一下也就过去了,我转念一想就把囡囡递过来的书默默地收了下来。
原本以为囡囡会马上离开,没想到她找了邻桌的位置把包放下坐了下来。然后叫了一碗醒酒汤。老外也喝醒酒汤啊,本以为这辣的程度对于外国人来说会太辣了,但看来并不是这样的。与辣得满头大汗的我不同,囡囡面不改色,始终面无表情地把整碗吃了个精光。虽然各自在不同的位置上就了餐,但是从餐馆出来以后我们一起走到了地铁站。临别时囡囡如实地告诉我说那书其实不是她自己花钱买的,而是别人送的礼物。囡囡本想再解释点什么来着,可她停下来说了句不知是道别还是评价的话“欢迎和责任,感谢”,然后就往检票口走了进去。
回到家,等琪琪睡着以后我重新翻看了那两本书。发现上面划着模糊的线还做了笔记。居然拿这样的书来要求退款。笔记最多的是《只有一个人占据》的结尾部分,作者如此写道。回想二十七岁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因吸毒成瘾离世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拿着吉他。十五岁的时候用爸爸送的五美金的原声吉他成为亨德里克斯的第一把吉他,这也成为了一个左撇子的他颠覆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的对象,随后转化成为或者被火烧尽抑或间歇地接触到身体的一部分以那两个物体碰撞出声音的奇异的对象。1969 年举行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的吉他就更加特别了。在纽约郊区的一个农场里举办的那嬉皮士和自由性爱和非法吸毒的三角架里,亨德里克斯的吉他演奏出了分节最多而又充满愤怒的美国国歌。在小镇里的耕地里或是在铁皮饲料桶里抑或是在牲口棚里的粪便里,那把芬达吉他暗示着不久的将来冲着我们铺天盖地而来的世界。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平息,将会逃之夭夭,即将出现一个巨大的吸入口吸食我们呐喊的自由、自由性爱和解放,将把所有的一切像土豆泥般搅碎,那就是电子吉他的声音。然而亨德里克斯死后他的手上没有握任何吉他,只是双手并拢握在一起下葬于西雅图湖景墓地里,最后他的吉他重回到他父亲的手中,以最高价更新了当时的拍卖纪录时,一位曾是 1969 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的观众也曾参加过越南战争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的这段话成了残忍的告别词。我们是在脏兮兮的毛毯里听着野生动物的嚎叫声度过夜晚的,每当等到清晨就会与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亲吻。但是不会互相交换彼此的地址或电话号码。反正谁也不会给谁写信,交换来干什么!
接下来的春天,我偶尔在弘大咖啡馆里跟囡囡见面。到某处就定能遇到某个人,这是一件颇为意味深长的事情。想吃冰沙或星冰乐时,想问候一声时,去坐地铁的途中,去吃饭的路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或是在公司里遇到让人精疲力尽的事情时,或是下雨,或是阴天,等等那些日子里我都去那个地方找她来着。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我们很有默契,那是在自我世界里的充实感和孤独感,还有一种与挫败感融为一体的莫名的认同感。后来才知道囡囡在一个为学员和辅导教师提供中介服务的网站上注册做兼职。是用瑞典语和英语来上各种业余爱好培训课程的工作。当然,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人要用瑞典语上课。囡囡把趣味活动加入课程内容里是为了在这种市场情况下弥补她非英语国家出身的辅导教师这一不利条件。我问她如何满足那么多不同趣味的学员要求时,她回答自己算是蛮聪慧的一个人,所以只要稍微看看书,给人上课并不成问题。如果属实,那她算得上是一个很棒的自学成才者了。
课也是在那间咖啡馆里上的。大部分都是十来岁的女生,每到那时,她们的朝气蓬勃、为所欲为的活力似乎也传染给了囡囡。在洗牌、积木或是给填色本涂色的时候,囡囡笑得都很欢,用橡皮筋扎起来的马尾辫也跟着晃来晃去。与平日里如同北欧音乐一般阴郁而又冷清的气氛不同。
不是说要回国的吗?怎么这么长时间还逗留在这里。是否真能以自学涉猎到不同领域的知识呢。
书是谁送给她的,当初又为何因无法处理掉它们而为难。她的过去是如何度过的,最近又想些什么,会不会真的离开,如果是,那么是不是就这样都了结了。
见囡囡的次数多了,那些疑问也就越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当那时就想到了琪琪。那种疑问是感性的,对于一个以琪琪为中心勉强地维持着的我们的婚姻来说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是那种好奇已经在我的日常生活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每次去见囡囡的时候那印记就越来越深以至变成一个大坑,凄凉的风吹过那长长的圆周,最后扩大变成一个足够容得下一只大熊生活空间
的洞穴的形状。我并不想把它想成是爱情或是俗称偷情之类的东西,但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会忽然想要独处,于是转身背对着琪琪离她稍微远一些,这是事实。然而在那一瞬间想起那个女人囡囡,那种想并不算是真正的思念。也许对于我来说,有那么一个可以栖身而卧的洞穴存在于某处的那种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我还跟囡囡学起了瑞典语。就只有雪山和蓝天,顶多也就多一个宜家而已的瑞典这个国家突然变成一个必须要学习和熟知的地方。最后一天还是五月份,可气温已经上升到了 29 度。我们坐在一片树荫下的公园长凳上吃了冰淇淋。每当有课的时候,囡囡就会穿着上面印有瑞典摇滚乐队的名字‘肯特 Kent’的 T 恤衫,那天也不例外。她说配合着装也是作为一个辅导教师的义务。
何必要装扮成这样呢,我问道,装扮有什么不好的,囡囡回道。那也要勤奋努力的人才行。她那一头用粉红色和钴蓝色两种颜色染得像极光一样褪色褪得多姿多彩的头发让我很想去摸一摸。既没有肌肉,也没有神经细胞,摸了也不会察觉到,只要过了那一瞬间就连有只手碰触过它的事实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如此短暂的碰撞而已,心想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那儿不是挺富裕的吗?用不着这么拼了命地赚钱吧?”
“是的。只是到麦当劳打个工时薪也有两万韩元呢。”
“那你干嘛那么努力打工赚钱啊?”
“因为这里是韩国啊。”
“可你不是要回去了嘛。”
“那还不确定呢。说不定还会遇到谁。”
囡囡一边往肯特 T 恤衫擦手,一边咯咯地笑出声。平时一直都很好奇,可查了瑞典语—韩语词典都找不到‘囡囡’这个词语,于是我问她这个词在瑞典语里是什么意思。
“那个是韩语啊,不是瑞典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囡囡就只顾着舔冰淇淋了。拆了房子建地铁的时候建造的人工林荫道上不断传出来来往往的汽车和摩托车发出的噪音。好几条散步径都笔直延伸到了公园的尽头,但是那么一成不变的样子反而让人心生怀疑有朝一日会不会因为同样的理由消失得无影无踪。囡囡把
吃完的冰淇淋棍随手一扔,告诉我说自己小时候经常被妈妈拿藤条打,那时妈妈说的‘啪啪’打屁股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囡囡’。
“啪啪原本是一点都不吓人的词啊。”
“大家都那么说。可我不是。”
囡囡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等会儿就会下雨。自己是欧洲人,所以淋雨也是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是你不同,要有雨伞才行,不然至少走路的样子会像需要有雨伞的人一样。
回家的路上我思索着囡囡的原名该是什么。问她也不回答,我们之间的称呼也还挺别扭的,继续这样叫下去妥不妥当。这时想起来她说是从谷歌网站找到我的。我以邮件地址和‘囡囡’这个用户名仔细搜索后查到了她七八年前开始就不停买进卖出的电子吉他、吸尘器和牛仔裤之类的二手货交易网站上的历史记录。还有投简历给一个电影公司申请幕后职位的留言板上的文章,咨询关于语言培训中心分班水平测试的内容。以崔智恩的名字申请观看演出试映会,还介绍自己说是一个住在光阳的某某的网页,留在‘肯特’粉丝俱乐部网站上的冗长的评论文章。
之后的夏天过得宁静而又缓慢。门户网站那边并购的事情也不了了之,加上琪琪申请的所有大学职位都泡汤以后家里的气氛就更加沉重了。每到夏天琪琪无论如何都会计划旅行,可今年她说,要不就去趟京都好了,紧接着又说,唉,算了。看得出琪琪的心情很忧郁。长城,拿着申请书跑到一个这辈子都没去过的小镇,听到,琪琪老师有没有要生孩子的打算啊,有段时间你可能要全权负责系里面的事情,如果马上要拿产假的话,那可就不太好了,诸如此类的话后,回到家里就变得更加郁闷了。原本也没有生孩子的打算,但是她说听着像是把自己说成繁殖场里的种马的感觉。我说,诶,那么想就太严重了,琪琪嘴里嘀咕着,是很严重啊,就知道你会说严重。然后头枕着我的大腿哭着说,不过啊你知道更让人生气的是什么吗,她问道。可悲的是我还在等那间大学的电话。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抱着我问,要不我们生个娃好不好。我是不想要孩子的,本以为琪琪的想法也是跟我一样的,每当琪琪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用藤条打幼小的囡囡的手背或胳膊的那个女人。当然琪琪并没有可能成为那种父母,不管如何她都会是个拥有江华田园住宅 3米高的北美产松树的人。如果琪琪有了,我也就有了一个不知会不会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但是仅
仅是想到要投入于那种稳定的飞行状态猛然感到心情乱糟糟的变得既惆怅又空虚。几天后,我和囡囡再次见面。还是在那个公园,一见到我囡囡就提出要回那两本书。
“什么书?”
“我托付你保管的书啊。”
当初她明明把书硬塞给我,说得像是任我随意处理的口吻,可现在却用起了“托付”这个词。我说书不在首尔,囡囡看似焦虑地问那自己什么时候能“收回来”。说是和送书给她的人重逢了。其实最近琪琪也开始有点厌倦了去高阳,所以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再说凭什么要我把书拿给她啊。为谁,图啥。我说那就有点难了,然后就转身离开了,但是走着走着就清晰地感觉到离某个人越来越远。我的后脑勺越来越长,长得像长着长尾巴的风筝一样随风飘逸着。如果说那渐长的间隔距离能够被肉眼望到,像风筝的线板放得越来越长一样,能够物理测量距离的话,那么对于留下来的人来说,那也是一种特别的伤害。好吧,那就去探个究竟,这想法与突如其来的厌恶一起向我袭来,于是我重新回到原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拿。一起乘车前往的路上我想好要问是不是交换生,家住光阳,瑞典去都没有去过吧,如此在脑海里不停地准备着要问的问题。但是囡囡像是来开车兜风的人儿似的只顾着欣赏窗外的风景,终于她指向路标。
“上面写着开城哦。那个是不是不在韩国。”
“是的,说瞎话呢。谁都去不了的地儿还写在那儿。”
既然开了口就打算责问她为何一直骗我到现在的时候,囡囡说并不是这样的。那儿写着开城二字就好像给人一种能去似的感觉啊,仿佛朝那个方向开去的那段时间里大家都能相信似乎是能去到那儿的。到达高阳的时候,周边的商店都已经关门,只剩下黑暗迎接我们了。又不能带她一起去餐厅拿,正苦恼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囡囡指着便利店把车停了下来。她说自己就在这里等
着。
老丈人给我开了仓库的门,但是偏偏日光灯的灯泡烧坏没电了。我打着手电筒照着冰柜里面找了找马上又放弃了。因为那里面太暗了。
“这冰柜有电吗?”
我喊道。
“嗯——,应该有电。”
老丈人从大老远回答道。一插上电源,冰柜就嗡嗡响着被启动,灯也亮了。我翻书翻到手指在这大夏天里都被冻得发僵。一想到书受潮了可能会烂掉,心里就开始着急了。灯光招来的飞虫也给我添乱。正与充满欢喜的夏虫和以强大的气势迎面扑来的零下 15 度的凉风斗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老丈人返回来,你这人啊,都叫你关掉冷冻功能了,说着就帮我拉下了其中一个电闸。
找到书以后我也没能马上从那儿逃离出去。只得坐在停车场里的大遮阳伞下面和老丈人聊了一会儿。老丈人头上掉了些木炭灰,可能是清理炭火的时候弄上去的,就像是不适时的雪花掉落下来。如果冬天就这样来临,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停滞。今年如期翻滚而来的草虫的叫声将会停止,餐厅的顾客们也没办法再光临,那收入也会停止,忧郁的琪琪就会变得更加忧郁,囡囡也没
办法跟期待已久的那个谁重逢,只能继续她的自学者的生活。但是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夏天仍是夏天,飞蛾仍然扑火,木炭反复喘气又屏气,其间红红的火苗飞过去把鸡烤好,那又被换算成一万一千韩元每人一份,我仍然过着负债累累的生活。或许人活着本来就是如此。负债于看似毫不相干的天体的什么东西,犯一些自己都无法承担后果的错误,如此活着。
老丈人像从前的某一天那样拿出了烟,可是这次没有给我,他自己一个人抽了起来。然后继续说出一大堆关于丈母娘和琪琪的回忆。那很久以前的夏天休假时去的清浦和镜浦台海水浴场,琪琪最先读的韩文字是‘蝴蝶的丧失’。丈母娘生前常去的服装店的招牌被不懂断词句的幼小的她读成那样。就像是预料到将来他会过孤独的生活似的。我知道丈母娘去世后,老丈人有过几个
情人和同居的女友不知怎么今天会说出这么懦弱的话来。近十年来每当丈母娘的忌日他都没有去骨灰堂拜祭她,这让琪琪恨得咬牙切齿。终于老丈人的牢骚稍微停了一会儿,我趁机跟他道了别,跑过下坡路到达便利店发现囡囡仍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她好像在看着什么书,可能是车前照灯太晃眼了,她闭了会儿眼睛。
*
我把那么多书托付给老丈人,可自己却没有到处理的现场去。找了个借口说感冒了。琪琪这些天练熟了驾驶,就开车替我到高阳帮老丈人去了。老丈人事后告诉我说火很旺,那些都被烧尽了。我曾嘱咐老丈人要把冰柜的门开一阵子让它变得干爽,可他把我说的忘得一干二净,那些被密封的书籍都受了潮腐烂了。现在想拿出去当废纸卖了都没人会收。有段时间琪琪开始看起了关于丢弃的生活、不拥有的生活、简约生活的书籍和纪录片,她跟我说卖掉房子,把经过结婚八年的生活变得庞大的家当都处理掉,搬到小一点的房子去住。这样省下来的钱就拿去还爸爸的钱,还能补贴家用。她决心说不会再对谋求大学职位念念不忘了。
“原来的目标也不是教授。”
琪琪淡然地说道。只是骑虎难下而已。我们拿卖房子的钱凑了还款额——不是全部是一部分——汇款那天,老丈人没有烤鸡,而是从隔壁店里买来鳗鱼亲自烤给我们吃。能过活吗,你们连个固定收入都没有能过活吗,老丈人担心了半天接着又称赞道,有了那钱春天盖江华房子的天棚和阳台是没有问题了。然后讲到了那件事情——关于要种 3 米高的树的远大计划,送礼物般说给
琪琪听。只见琪琪无动于衷地听着,说道:“别乱花钱了,老爸。”那天回家的路上夜雾笼罩。丈母娘死于交通事故,琪琪因此很怕开车,一直都没敢握方向盘,那雾蒙蒙的路上,她开着车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仿佛这空间里只有她自己,其他任何力量的介入都被她漠视了,只是全神贯注于车、我和拉动它的动力与之融为一体,发挥出超强的集中力。窗外漆黑,车辆都尽量维持着远远的距离行驶。那些空档被隐约浮在空气中无法估摸重量、体积、高度的雾填满。因为喝了老丈人递给我说是对男人多么多么有好处的来路不明的果酒,昏睡过去了,可是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琪琪说的话。瞧瞧那些车呀,这样打着雾灯行驶就好像星光闪烁。照这个速度开下去得两个小时才能到家,也不知道这危险驾驶将如何收场,而琪琪却那般说道。好比春天里的熊把只有继续冬眠下去才能存活下来的时光忘得一干二净,又或者像这世界上普普通通的孩子们早已知道我们能够完全拥有的也只有丧失而已。
译: 婉然译堂 于 驛三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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