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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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快过来吃午饭啦,吃完妈妈带你去菲菲阿姨家玩。”
“哦…!好哦…!又可以不用睡午觉啦!那宝儿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啦,宝儿今天也不用睡午觉啦…”
“嘻嘻…”月月用牙齿咬着筷子的一端,笑得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宝儿是月月最喜欢的毛绒玩具兔,不管去哪里,她都要带着这只小兔子,睡觉的时候也要抱着它,要是找不见它了,就会急得大声叫——“宝儿!宝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月月有个小妹妹呢。
每个星期四的晚上,老公都要在公司例行加班,所以下午我就会带着女儿月月去看望好朋友林菲,这样,即便是和她聊天聊得晚了些,也不用担心再赶回家做晚饭,时间会来不及。说起来,林菲卧病在床也有七八年了,她是我高中时代的同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记得那时,我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而她爸爸是做珠宝生意的,所以生活过得很殷实。学校午休的时候,林菲就会把家里的比利时巧克力啊、可口的日本糕点啊、还有美国的口香糖和果汁什么的都带到学校里来分给我吃,她生怕我不好意思拿,就说,这样吧,吃的东西我分给你,考试答案你分给我,这样就很公平了吧?
果然是商贾之家出生的孩子,从小就懂得运用互惠互利的原则来解决问题,但其实我知道,林菲的心思可敏锐了,她这么说,只是觉察出了我心里的尴尬和自卑,想要逗我开心,让我轻松自然地接受她的好意而已。不过她考试答案都抄我的,这也是事实,林菲偏科很严重,除了语文,其它科目几乎全都不及格,所以最终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就在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她爸爸因为生意场上压力过大,积劳成疾,不幸心梗突发意外去世了,再后来,她的继母也因车祸离开了人间,那时候,家里除了林菲,只剩下爸爸再婚时,继母带过来的一个弟弟,叫罗明,还有罗明的妻子,名叫蒋姗姗。
这个蒋姗姗婚前在一家私立医院里当护士,结婚以后,仗着丈夫的继父家境不错,就懒懒散散赖在家里不想工作了,美其名曰:“姐姐身体不好,我在家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她,而且我是学护理专业的,由我来照顾她,肯定比雇佣来的陌生人要好得多。”
起初林菲的爸爸还是很信任她的,甚至有点感激她,但后来也渐渐觉出这个女孩子接近林菲,似乎另有所图,可能是盼着自己百年之后,如果林菲这么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少年月,她和她丈夫更方便打探姐姐名下遗产的数额吧。
这些都是林菲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林菲悄悄告诉我的,现在我们都不能再聊这些了,每次我去看望她时,那个蒋姗姗总是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连水烧开了都不去厨房关火。她说医生关照过,林菲现在极度虚弱,身体随时可能出状况,所以半点也马虎不得,否则哪里对得起爸爸临走前的托付。
说得那么夸张,我心里是有些不信的,现在为林菲治疗身体的张医生,是她爸爸生前的好友,以前念书时,放学后我总经常去林菲家玩,见到过张医生几次,感觉他是个很负责、很正直的人,等过些时日,我一定要去拜望一下张医生,详细了解清楚林菲病情的真实情况。
“呀,你今天气色好多了呢,脸也红润了!”我看着林菲枯槁的面色,刻意提高了嗓音,强装惊喜地说道。
“是吗…?”她停下手里绣了一半的海棠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深深凹陷的两只眼睛抬起来看着我,瞳孔里掠过一丝光彩,又很快暗淡下来,捏着银色绣针的手指僵硬地停在那里。直到她的目光转向手里抱着宝儿、嘴里不停喊着“菲菲阿姨”的月月时,才又显出些许平和与喜悦来。
“怎么样?小绣娘,这个礼拜晚上睡眠还好吗?”
“不太好,比前个礼拜更加睡不着了,吃了安眠药也只能小睡一会儿…”林菲说话的声音很轻,言语间透着无力的苍白。
“能不能让张医生把剂量再开得大一些?”
“剂量已经很大了,是普通人服用的三倍量了呢…”
“这样啊……”
“没关系,兴许是下雨天太阴暗潮湿了,心情也就这么低落着,等过两天,出了太阳,白天暖融融的,估计到了晚上,会睡得会好一点也说不定…”林菲看出我的担忧,竟还反过来安慰起我来。
“嗯,过两天是要放晴了,你到时候搬个椅子出来,在太阳底下躺着晒晒,做做苏绣,看看闲书,有兴致么,就提笔赋诗一首…”我笑着说道。
“嗯…你还记得念书那会儿,我们也喜欢看小说、写诗吗?”说起写诗,林菲还真的来了兴致,说话音调也升高了许多,食指缠弄着一股细细的白丝线,好像是海棠花蕾的一缕拼色。
“当然记得啦,你还把那句‘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用钢笔尖刻在我们的课桌上,后来把好几支笔尖都弄弯了…”
“…你还记得啊,后来毕业第二年,我们回学校看望老师,还跑到原来的教室里去找那张桌子,可就是没找到…”
“对对对,我们前前后后找了有三遍吧?”
“还不止呢…可后来没找到,挺失望的…”
“我还记得刚巧那个语文老师经过,还问我们在找什么,我们说,在找‘记忆的痕迹’…哈哈…话说那个语文老师,可是你当初最喜欢的老师啊,你说他很儒雅、很有文学才华,每回批改你的作文,评语都写得很动人…”
“我说过吗?没有吧…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林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微笑起来。
“别不承认好不好,那可正是你情窦初开的时候呢…”
“别胡说,没有的事…”
“怕什么,你现在是自由身,说了也不怕有人吃醋闹情绪,你看看我,早早地…就被世俗的约定给绑架啦,这辈子都没法脱身了…”
“又胡说,你老公对你那么好,你都从来不用担心家里的开销用度…我就不一样了,爸爸留给我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我自己的身体又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没法独立自主地工作和生活…”
“阿哟菲儿啊,你可别怪我插句嘴,你爸爸…哦不…我们爸爸呀,他是有多疼你啊,把那么稀有的宝石都留给你作嫁妆了,我和你弟可是连见都没见到过呢…你还哪能说自己没钱过日子呀,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们帮你拿出去卖个好价钱,包你这一辈子都好吃好喝的不用愁…”蒋姗姗突然开口,打断了我和林菲之间的逗趣。听着她有模有样地说起爸爸私下给了林菲宝石的事,林菲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去,默默地望着窗外,屋子里尴尬地安静了好一会儿。
“姗姗,菲儿病了这么久,也真是多亏你照顾她了…”我实在憋不住了,出言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谁叫我是菲儿的妹妹呢,当年为了照顾她,我可是连自己的工作也不要了的,现在你看看,二十四小时不离她身边,有哪个外面请来的佣人做得到啊…”
“是是是,你的辛苦,我和菲儿心里都知道,这不是感激你呢嘛…”我看了林菲一眼,以为她会顺势把话题接过去,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微微笑地看着“跑到菲菲阿姨家睡起午觉来了”的月月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和姗姗刚才的对话。
无奈,我只好又和蒋姗姗虚情假意地东拉西扯一番,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好不容易把月月叫醒,便和她俩道了别,随即走出了林菲家的大门。月月还没完全睡醒,我牵着她的小手走出一片住宅区,在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总觉得好像落下了点什么,等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把宝儿落在林菲的房间里了。
这下可好,和预想的一样,月月晚上见不着宝儿,一宿都不肯好好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女儿交给还没去上班的丈夫,自己顾不上吃早点,就匆匆忙忙赶去林菲家,想早些把宝儿拿回来。到了她家,刚打算敲门,就遇上从屋里出来的张医生,许多年未见,张医生的头发都花白了,害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倒是记性很好,抬眼一见到我就说了句——“这不是敏慧嘛,都长这么高了!”
“张医生,我正想找您呢,今天林菲身体怎么样了?您怎么来得这么早?”
“唉,小姑娘…情况不大好啊…刚才给她打了一针,睡下了。”张医生叹了口气。
我赶紧对蒋姗姗说明来意,拿起宝儿就随着张医生一起往外走。
“她的身体…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我昨天来看她,蒋姗姗说医生关照过,菲儿目前身体情况非常糟糕,所以她一步也不能离开。这是真的吗?我不太敢相信。”
“怎么说呢…林菲这孩子,先天身体条件太差,除了遗传她爸爸的心脏问题,另外肺部感染、肾脏功能严重退化、脾胃也非常弱。再加上她性格不是特别开朗,属于那种多思多虑的类型,这使得她的脑压也成了拖垮身体的极大负担…敏慧,你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时间的话,你一定要多陪陪她,多疏导疏导她,让她凡事要多往开心的地方想想啊…”
“我知道的,张医生,您放心吧。只是我本来没把蒋姗姗的话当回事儿,也没想到…她的身体原来问题那么严重…”
“林菲现在的状况,稍有不小心,确实很容易引起并发症。不过那个女人的话,你确实也不用太当回事儿。什么“一步也不能离开”?我好几次半夜去出诊,她根本就没在林菲房间,自己一个人睡在南边那间客房里呢。你不知道吗?林菲每天晚上都是开着门睡觉的,夜里身体不舒服了,要扯着嗓子很费劲才能把她叫起来。唉,这个女的,年纪轻轻的,本质却是不正派,跟那个罗明一个样,我早就跟她爸爸说过了…”
“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啊…对了张医生,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什么事?你说。”
“我那天听蒋姗姗提起,说林菲爸爸给林菲留了什么珠宝之类的,好像她还挺眼红似的,您知道这事吗?”
“哦,这事我知道,他留了一枚五芒星的粉钻给林菲,那是他做珠宝生意这么多年存下来的宝贝,据他说,那东西还挺有来历哦,当时市场上的估价…好像是两千来万吧,不过要是拿去拍卖,那涨幅可就大喽,到了现在嘛,就更不得了了…”
“难怪…他们夫妻俩该不是…想占为己有吧…”
“嗯,小姑娘到底长大了,有眼力见!不过估计林菲肯定把它藏得很好,他们找不到的。你别看这孩子身子弱,心思可缜密得很呢。”张医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在岔路口拜别了张医生,我便抱着宝儿往家里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忧心着林菲的身体,想起蒋姗姗夫妻两人对她的真实意图,心里忿恨不已。不知不觉走了很久,连叫出租车都给忘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除了每周四下午照例带着月月去林菲家外,周末只要有空闲,就还会再去看望她一次。我们坐在阳光里,一起聊到了很多往事,我还和她约定,等她再完成几个苏绣成品,就找个小会馆,给她开个“菲之翼”个人作品展。然而,我这个策展人的计划,终究还是落空了。八个月后,林菲因高烧不退引起并发症,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追悼会过后,我来到林菲家,向蒋姗姗要走了她留下的一些书籍、相册,还有几件刺绣品,那时候他们夫妻俩正忙得不亦乐乎,说是要将所有房间彻底重新装修一番,我看到林菲房里的那些家具,竟然都被砍成了断面,连墙角的水泥也有被扣动脱落的痕迹,呵呵,他们该不会是挖空了心思在找什么东西吧…?
时光荏苒,月月也在一天天长大,有时候,她会问起我,妈妈,菲菲阿姨什么时候从外国治病回来啊?我总是回答她说,快了快了,大概过新年的时候吧。
宝儿和月月,依旧是最要好的朋友,那天,月月在幼儿园里上了一节游泳课,回到家后就把宝儿“扑通”一声扔进了注满水的浴缸里,等我急忙赶过去时,原本软乎乎的长绒小兔子,已经变成了一只湿漉漉的“落汤兔”。
我试图把宝儿身上的水拧干,手️掌弯曲稍稍用力时,好像感觉有什么东西膈到了我的拇指,顺势仔细摸了摸,咦?宝儿背部怎么有个硬块?难道是玩具厂家在兔子身体里缝了个暗扣?还是批量生产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了什么…?
我瞒着月月,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宝儿背部隐藏在长绒毛里的缝线,呀…里面真的有个东西呢…我把宝儿倒拎起来晃了几晃——“啪嗒”!掉地上了。
什么东西啊闪亮亮的…一个粉红色的…五角星?我低下头定睛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