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上的景物
年轻的时候,好喝酒。
为了满足这一口喜爱,没少去朋友和同学家找酒喝。最远的,曾经从县城步行至冷水镇找老文喝酒,来回十几公里地。这是远,我记住了。还有个地方记住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村口路边有口池塘。欧证君能喝两杯酒,酒量不深,然而他有个酗酒的老爸,话和酒一样多——喝多了酒,就拿话下酒,喝多少酒,唠叨多久,不动一筷子菜。证君是我初中同学,因母亲在他初二时候病殁,无心上学,便退学回家种地。十三四岁,正是满腔热血、一腔憧憬的年纪,他离开了我们。他跟我一起坐后排,感情如同病相怜。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这事被时间冲淡了,正是忘了我还有这一个同学的时候,我在潮水岩中学门口大吊柏树下遇到了他。他家住潮水岩后面三里地远的杨柳村——名字如一句唐诗的地方,其时我已经在潮水岩中学读高二,也有一帮人坐后排,然而我更乐于独自行动——我没有伟大梦想,得过且过,也不能叨扰人家的梦。遇到了,相见欢,立马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饭,搞两杯。想想一别四年,别说两杯,四杯也成。我不是好学生,但我喜欢个人行动,不喜欢拉人下水。绕过潮水岩中学边的马山脚,走过一片油茶林,穿过一片庄稼地,就到了证君兄的家,两排泥砖房子,极其简陋。第一间未关的木门散发出一片漆黄的灯光,在夜幕里特别微弱。回头往前看,半里远,才是杨柳村。他家在村里的房子某年某月烧毁了,搬到庄稼地建了一个新家,一切从简,不天当瓦棚地当席就能过日子。进门一看,一个十几岁稚气未脱的小伙子灰头土脸地在厨房里忙活,是证君的弟弟,排行最末。坐下之后,一唠开才知道,证君在家中姊妹兄弟里行四,前面还有三个姐姐!想想数年前的火灾,这么多人口,我不寒而栗。家里因我到来加菜,也仅仅是一把炒黄豆——简直跟我家一样富裕!喝酒的时候,我认识了证君的爹,一个沉默寡言人,不拿正眼看人。酒喝开之后,开始滔滔不绝,一个孩子一个故事,一条皱纹一个故事,开始叙说老婆病殁后,他既当爹又当妈的辛酸历史……
他赤红着脸,眼露凶光,似乎他的对面,是一群债主。
证君拉我出来,说了家里失火之后,他爹心性变了,劝我莫生气。
从那之后,我知道学校那座山的后面,有一片田,田边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
到九月末,十月初,湘南山地人家忙着摘茶籽的时候,证君戴着一顶棕丝斗笠,到学校找我,邀我周六日去他家帮忙干活。其时他巴在教室后门边,生物老师在上课,一个女生物老师,突然红了脸,翻大家莫名其妙,我扭头看老师目光落处,看到了证君,正盯着生物老师看,垂着的一只手,拎着他的棕丝斗笠。我连忙起身出来,拉着他离开教室三米远的树下,问他所来何事。他说这周帮他上山捡茶籽。我说周五先回家带咸菜,回来住校,周六径直去他家。说妥之后,他从后门塌了一截的围墙豁口里翻了出去,我回教室继续想三想四。
周五回家带了咸菜——我的父母为了供我们上学,已竭尽全力,所以学校里大部分学生吃食堂了,吃咸菜的学生已经稀少,我还是毫无怨言。在宿舍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居然听到了雨落在头顶瓦片上发出的叮铃声,很舒服的声音,像刀一样,刮去心头的浮躁。静下来,又想睡,想着证君家捡茶籽——天公不作美,上山捡固然可以,捡下山没地儿晾晒,也是一件让人纳闷的事。还要不要上山?看看窗外面发白的天空,仲秋,应无久雨。小睡了一会,过了过懒瘾,起来去往杨柳村应诺。
这一次,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
我嫌弃雨后道路泥泞,改走山后田埂路,然后上青石板路,过杨柳村,在井边上坡,折到证君家的瓦屋。
其时田里二禾已收,田野荒芜,投望四野,大地并非一片狼藉,而像一件黄色大氅。杨柳村前的石板路,雨润之后青得发黑,像一根长长的麻花辫,从山上耷拉下来,横过村前,在水井边戛然而止。我走过田埂,脚搭上石板路,看到前沿的景象,便像中了邪,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叹了。
青石板路下,是一湾池塘,
青石板路像弓箭的弦,笔笔直直的拉过杨柳村前。
弓的两边——萧,一侧是水田,一侧是村里人家屋前的空地。
空地上,池塘边,有一棵丫字形的垂柳,树冠部分已经被锯掉,只留下一个“丫”形桩,桩上分叉处的垂柳枝条依稀可辨。“丫”字的叉里,搁着一个黑布拖把,一只小灰狗在池塘边晃悠,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一只黑尾黄鸡在靠近田埂的杂草里咔咔咔叫着,呼唤同伴。池塘里的水浑浑的,如一塘稀薄的泥浆,映着发白的天空。没有用任何雨具,我向前欠着身子,缩着脖子。狗看到了,定了下来,居然没有吠叫一声。母鸡也没有发觉这细雨里还有人经过。我看了看那棵被锯了枝丫的垂柳树,在想,杨柳村,难道……又马上否定自己,这树不到碗口粗呢!杨柳村的名字,肯定另有来处。池塘后面的村子,一溜瓦屋,黑色如鳞的瓦片上,晨炊的白烟霭霭而起,仿佛在留恋人间的清淡与清净。
吃过早饭后,天放晴,我们背筐上了高高的茶籽山。
山顶一片低矮的灌木和茅草,山腰,采茶籽的男女随处可见。
摘不足半篓茶籽,半空中,太阳出来,一片红艳艳。
证君爹隔了两棵茶树,毫无感情地大声说,我昨晚看了天象,满天星,星子不照湿地。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落雨,朝雨暮晴。
我们不知道他说给谁听,不理他,只顾自己飞快地挥着手在茶树枝头摘茶籽。
晚上,证君爹炒了血鸭下酒。
这事过去了二十年,我一直没有忘记杨柳村。
每次想到证君兄,我就想到杨柳村前的池塘和池塘上的景物。
后来更是某种宿命一样的应和,让我感慨乡村的厚实和生命的脆弱。
证君兄年纪稍长,南下深圳务工,在印刷厂当喷漆工,缺少适当的防护,久劳成疾,后患鼻咽癌,不治身故。我觉得他就像池塘边上觅食的那只鸡,只为一口吃的,不顾风雨。我离开美丽的潮水岩中学后,也随大流,南下谋生,在珠三角、潮汕平原等地方四处流浪,和颠簸保持着亲密联系,和亲朋好友断了所有联系,待我得知证君兄驾鹤西去,我已经沧桑,发不发财已经不是唯一了,恍然觉得,我就是池塘边上,在秋雨里徘徊的那只小灰狗,家就在后面,窝在后面,却罔顾温暖,热爱风雨里的新鲜。而老家的村庄,都像池塘边上那棵被锯掉了树冠呈丫字形的杨柳树桩,承载着生活,也支撑着那片荒凉僻静的天地。那个装满泥浆水的池子,便是面前这始终无法参透的世界。每次想到乡村,我会想起杨柳村池塘边上的景物。每次想到池塘边上的景物,我便会念叨起一位故人。生活其实一直以来就是一张网,无论我们曾以什么样的形态生活过,都无法逃脱……
年纪大了,不想回头。
年纪大了,不逃避这所有。
我们都是池塘上的景物,是这人世间不可或缺的一抹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