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全
阿成在自家院里抽了第五根烟,地上烟灰、烟头堆成一垛,照理说地上该是四支残骸,或许可以拼凑成一个口字,困成这宅子,四四方方,填上他嘴上吸嘬的那支,放在方宅中间,这支烟是不是就是他还忽闪着的那撮生命。
这宅子里其实不止他一人,还有三天前刚娶进门的媳妇,后堂躺着的奶奶。现在媳妇出了门,留他独自在家面对奶奶。奶奶此刻平躺着,与他坐着的竖直方向无法面对面,除非他弯下腰,把头转成和身子90度夹角的扭曲形态,而包裹着奶奶的外面那层木头又显略高,阿成不得不把头继续向下掰扯,才能看清奶奶那张假装平和的脸。
太不巧,就在孙子娶亲的前一天,老人家就悄摸地去了。那天老人在柴火房里架灶煮饭,和往常一样,备足两口人的食材,她老人家一人半碗稀粥,孙子阿成两碗凸出海碗的白米饭,有时候为了显多,会多取半碗水,煮出能有两碗半的米饭,那她老太婆就可以吃回半干的米饭了。后山一片绿的,都可摘了回来填补白色的单调,有时候运气好碰上钻洞的活物,提溜回来腌成腊味,一整个冬天的荤口也就足了。因着第二天的喜庆日,奶奶在饭上蒸了一整块腊肉,趁着孙子还没回家,又到后山抓回几把绿菜,说不上名称,反正老早大概她还没出生,全村人都知道那绿色的软叶菜吃了不会背过去。
就是那天,阿成回到家,灯光灰暗的,一根细绳拽住一颗爬满蛛网的灯泡,像一只布满血丝的蛤蟆眼球,睁得如此大,瞪住阿成。如果此刻阿成害羞、要跟祖母分享新媳妇的趣事,脸上露出的任何一滴异样都会收入凸泡眼里。奶奶眼神是撇的,即使有光亮,怕也不顶用。
奶奶最是盼望阿成成婚的人,也没别个在他耳边不停嘟囔,这才显得这之最。
“阿成啊,该娶个媳妇啦!”
“成娃啊,给奶奶抱个曾孙啊!”
“成,奶奶养大你不容易,怎么净不听话了。"
阿成回应着也是乖巧,一串“嗯”字发出不同长短、频率,就当回挡了不同疑问。这段重复演绎的对话持续了五年,但两人心里都明白,从阿成出生开始,这出戏就开始酝酿,在前十八年里,彩排再落演,最后到达剧目的高潮。显然,剧幕还没落下,阿成得在过去的经验里寻找来源。
说到这里,看官自然明白阿成家里还应该有两个人,即爸爸和妈妈。他二人确实存在过,现在仍旧在,只是奶奶和阿成显然已经在记忆中抛却了他们。即便是奶奶的亲儿子,按传统说法血脉不可分,这要生分起来,可以直接撕裂了遗传基因,这莫不比不相干的人撕破眼球更残酷?
事情倒没那么严重,爸爸、妈妈不过在阿成出生后不久被奶奶打发着去省外赚养娃钱。“看看村头傻二娃,屙屎都粘一脚的,在外面挣钱还娶了村里一枝花,那傻样的。你们别想着在家里吃闲饭。”奶奶生生的就把亲儿子、媳妇推了出去。说起来,奶奶算是村里的老地主了,爷爷是入赘的,就为着那两进三出的宅子。想以前要有个遮雨的破草棚都是了不得的,哪家有个正当年的壮伙子不打着奶奶家的主意,不为一日三餐,就有个不漏风的地儿歇歇也够了。奶奶家也没甚本事,就遂了祖宗的荫,跟这会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半破半旧的屋子,空有个围落的院子,空无一物。奶奶小时候还能追着母鸡捡蛋,傻二娃的妈妈还在后山洞里堆柴取暖,羡慕得那一窝洞里人嘴里直打颤。这各过各的日子倒也相安无事,砖瓦围起来的日子和山石包围的日子人人都还顶快活,山间的送两只打野的兔子,屋里的用家养的鸡蛋换一换。那时每家每户的物什全村窜,每家都有个别家的东西,自家里翻翻,嘿,还真不少别人家的,那会大家还叫这“礼尚往来”。这种好日子从奶奶结婚后,就悄悄变了味。那年爷爷入了门,那是村里头个进过省城的人,会识几个大字、给戴红旗帽的人端茶倒水,还同他们几个唠上几句,说是“好小伙,家庭成分好,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听了这句爷爷更是鞍前马后,谁知那红旗帽一声不响离开省城,那爷爷只有继续打理他成分好的家事。这刚回家,就赶上奶奶家说亲,两人见也不见竟也成了。成了家的男人、女人就像两只捆绑的蚂蚱,你拖我拽地上路一辈子就过去了,要是两人起了异心、背过身各走各的,那绑在命门的绳彼此一拉,半截的命恐怕都要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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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那几年是着了什么道,就是阿成爹刚出生没多久,村里人像疯狗一样狂吠、撕咬。那墙外的竟组成联盟,对那墙做些手脚,倒也悄悄摸,屋内人没个晓得,除非出门左顾右盼一番,才见原本剥落的灰墙壁歪斜着几个字。爷爷认得,那是“斗死地主阶级”。那会会写大字的就一个,就在屋里住着,显然不是自家人为,这桩悬案到后来才得以破解。
那是又过了一阵,一股春风吹,暗地里的种子长出芽。有人拿着城里的大字报回来了,直接冲去奶奶家门口,好一阵强敲乱舞,那木门框堆叠的雕花兰扣、门脚两只气囊囊的石鼓,顷刻碎成烂泥踩在脚下,堪比人工降解。“牛鬼蛇神快出来!”他们在门外这么叫唤。门内的人是疑惑的,劳什子牛、蛇,若说家里有这两样,也可宰了裹腹,如今地上钻出一根蚯蚓都能当个主食;鬼啊神的更是冤枉至极,只听过鬼神围着富人转,他们这油水全无的,鬼见了嫌弃,神见了绕道的。直到偏屋的墙被推倒了一角,有人涌进来,奶奶才知道这牛鬼蛇神的真是喊的他们。爷爷算是见过世面的,挺身跟带头的说道几句,那人汹汹道:“你们好个地主,村里的老鼠屎!”爷爷回道:“你我都是赤贫出生,还同穿过一条裤子...”那人打断:“呸,我可不认识你这进了地主家门的人!”想必地主家的指的就是奶奶了,此刻奶奶心中万分委屈,半块地没见着,怎地落得个地主的称谓。那些人在屋里捣腾一阵,也该是甚么都没见着,不像城里头的还能砸个百年的瓷器、扯掉斯文样的眼镜,这屋里除了一个蹲在墙角的小娃娃,就是...瞧那壁上的不是用树枝写着的几个大字。那是爷爷教阿成爹认字呢,一笔一划的,说不上行书笔法,倒也工整。那带头的冷笑几声:“看来还是个知识分子。写得果然比我在外墙照猫画虎的强点。”说着就是动手拉人。
这时候,阿成爹蹦出来抱住那带头的猛打,但小孩的力道终是落地雨点,半点便宜没捞着,自是激怒那大汉。说是大汉了,各位一定想着的是肌肉横飞,高大威猛的, 这里的大汉却是个精瘦、小个的,只是该是个壮年的样子,那年头,能长大成个人形的,那都可以算是彪了,此处且遂了时代的意。奶奶见阿成爹就要挨揍,上去抓大汉一把...一群人在屋里闹成一团,最后落败的只能是人少的一方,奶奶是最先觉悟的,当她一声尖叫:“都是他,都是他!我不是地主,他是走资派,把他带走!”大家并不知道奶奶口中的他是谁,顺着手指,竟是爷爷。直到爷爷被架走,奶奶的手指仍旧没有放下,想来那是决绝的、永别的。爷爷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摸了下阿成爹的头,真就再没回来过。爷爷最后去了哪里,奶奶没打听过,外头的人也没提起,阿成爹长大了也只留了模糊的印象,人似乎就没存在过。
如今,奶奶没了,就像爷爷没了,爹、娘也不在了。不,爹娘还在的,前不久还托人带回了新棉被套,他们还不知道奶奶已经走了,要是知道,会不会即刻赶回来看看儿子的婚礼,抑或参加奶奶的葬礼?阿成不敢想。因为那是奶奶让他们不要回来,除非赚足了一家老小的口粮。
阿成出生的年月是比过去好了不少,没人来砸门锤墙,倒是奶奶亲自把三出房给推了,仅留下一进四合小院。她说阿成爹娘的睡房是没了的,不想出去找事做,就只得睡在大门口看着门,里屋一间房只容得下奶奶和阿成,每天奶奶抱着阿成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顾不上梅雨连连,阿成娘烙下没做足月子的病根。这长久的赖在屋檐底下不是办法,那曾经是奶奶心头肉的阿成爹知道这会子要跟上亲爹的路,带上阿成娘就去了城里,不时地寄回几张红票子,奶奶把那些个钱藏起来,关在酸菜罐子里,只是对阿成说将来会有用的,便把后院堆的乱石墙块卖了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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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日的,数着天就过了。阿成从没离开过奶奶,就连城里打工的爹娘托人接阿成去,也被奶奶骂走了,说那两不知好歹的硬要抢她孙儿,讲什么教育的,她老人家一辈子就没见过识字的有好下场。阿成自然是听话的,遗传的应随反应叫他动弹不得。奶奶叫他多往外转转,找个姑娘就娶了,什么事也比不上生个大胖娃娃要紧。当然成天在村里瞎转悠那可不能白赚回个媳妇,现在姑娘可精明着,要钱要房还要人,你转溜着也得让别个看着你是忙着有活计的。
碰上媳妇那天,阿成挑了两担山石去村头,有人在等着收,一担也能有个几毛钱的,累积起来...应该也能有不少,反正他是算不过来的,人给多少他看着差不多就得嘞。要不是阿丽眼尖,见着那分角不齐的纸币,硬是跟那工头嚷嚷,阿成才拍着脑瓜怪自个愣。喏,两人这就算接上了头,阿成看上阿丽精巧,阿丽看上阿成老实,这一拍即给奶奶带来了好消息。她老人家是乐呵呵的,做长辈的总要给小辈准备点什么,她当即拉住小丽,说道:“好小媳妇,快点嫁过来,奶奶啊就盼着阿成那小子有天娶上媳妇。奶奶晚上可有两个小娃娃陪着喽!”小丽往那院里一望,半天才瞧见深处有个半闭的柴木门,隐约有簇亮光照见里面歪斜的床,姑且称作是床。小丽颤巍巍感到整个身子都在一块大木板上被按压,板子一倾斜,她掉进一张织网,她看不见的,没有人见到过,但它就在,以前包着奶奶,后来裹着阿成妈,现在困住这个年轻的、无知的生命。她只得向外跑,带着这层网奔回家,留下一句话“要一个自己的房子,不然婚是没法结了”。
奶奶可慌神,当即抓住阿成,好似小丽才是自己的亲生,她逼住阿成道:“无论什么办法,都把那小妮子弄回来。”这倒像是个出逃的地主家小姐,要家里小生寻了去,才得扭扭捏捏回来。但是奶奶知道那作态不该只是惺惺,要一个拧曲,打算好的曾孙就飞了才是。阿成自是没有主意的,好生劝解那女娃。好是个难解,小丽漫是说了通闲话给家人,那个个横眉瞪眼直呼着“房子,房子”。见阿成无功归来,呵,奶奶锁门自闭,随阿成在门口坐立。那样式,像极二十年前归在一处的爹。阿成靠在门柱,那光亮斜缓处就该是当年阿爹常伫倚靠的地方,此时他们背靠背,终于有一刻看到对方相似的样子。阿成猛地向里处大吼:“我这就去解决它!”
阿成如奶奶所愿,把小丽带进了家门,但奶奶已经看不见了,也可能她知道自己的孙子会听话地完成她的心愿,因此为他准备一顿完满的晚餐。
此刻,阿成抽起第六根烟,那烟云飘到奶奶横躺的周身,正即回魂般唤着:“阿成,终于你还是乖的,在奶奶碗里放下些白东西,成了婚就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