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消失在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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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个清晨,鸡刚叫了两遍,郭瘸子的咳嗽声准时在院中响起。“咳咳……”缓慢却清晰,又像喉咙被撕裂过,声音粘滞苍老。
如果这咳嗽后,西屋还是没有动静,郭瘸子便会在院子中间的水井边坐下,点燃一支烟,嘴里喊着:“怎么还不起啊,鸡要喂,粥要煮,水还没打上来,要把我饿死吗!”
他一遍一遍地念叨,声音不大不小,不会吵醒儿子郭大明,又能恰好让睡眠浅的杏花听见。
一直念到西屋的房门打开,杏花拎着马桶走出来,他才会慢悠悠又走回屋,等着杏花做好早饭。
早起的杏花脸色苍白,没有一点人气,枯黄的头发随意在脑后盘起。一双无神的眼睛仿佛是用胶水粘在眼眶里的,动也动不了。她先是把鸡食洒了,再挑一桶水,加米,烧开。在这空档,她又拎起刚才放在院子里的马桶,向村尾厕所走去。石板路上的绿苔被露水打的有些湿滑,她步伐不稳,马桶里的秽物从桶沿洒出来,洒在她的裤腿上,她却只皱了皱眉,又继续向前,如果耽误晚了,锅里的粥就要干了。
整个村庄还没有醒,她行走在这黎明的微光里,像一副失了魂的壳。
这是1983年的秋天。
2.
杏花原本不叫杏花,叫海棠。她是被拐来的。
她和男朋友相约私奔,躲在出租屋里花光带来的钱,男朋友就出去偷,进过几次局子,出来仍是偷。
男朋友不在的时候,海棠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害怕稍微一动就会耗光仅存的体力。那日子过的不像人。
男朋友最后一次从局子出来,回来对海棠说有朋友找到工厂的活,包吃包住,一个月开40块,海棠一口答应,隔天收拾了行李随男朋友南下。
二十多小时的火车,出了站,再坐半天的汽车一路颠簸,到了南方某个不知名的镇上时,海棠已经吐的天昏地暗。男朋友借口给她买水再也没有回来,却来了几个目光凶狠的中年男人,海棠没来得及呼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郭瘸子的院子里,潮湿的水井,潮湿的地面与空气,一切都是她这个北方的姑娘无比陌生的。她双手被麻绳捆住,嘴里塞着的袜子发出的脚臭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她被男朋友卖了,卖的钱可以抵他半年的饭钱。
海棠试图以绝食抵抗,但没有用,她被捆住手脚扔在柴房的草堆里,郭瘸子和儿子郭大明,一个捏鼻子,一个掐下巴,一碗粥就灌了下去。
她也苦苦哀求过——你们放我走,我给我家里人打电话,你们买我花了多少钱,我十倍还给你们。
也没用,郭瘸子撂下一句,“我攒钱就是为了给我儿买个好姑娘,我不要钱。”
最后绝望的海棠用头撞木门,发出类似于困兽一样痛苦的叫声,门上一道道都是她额头上的血。
她总想着闹出点动静,让周围的人听见,能来救她一命,至少帮忙报个警也是好的。
直到某天她听见柴房后面有人问;“这是什么动静?”她便像抓住一线希望似的更用力撞门,却听见又一人回:“这是郭瘸子家新买的媳妇,正在磨头,别管了。”
原先那人“哦”一声,似是悟了,再没言语,走了。
柴房里的海棠,也彻底瘫了下来。
晚上郭瘸子父子再来给海棠灌粥的时候,没等他们动手,海棠自己张了嘴喝了。
活着总比死了有希望。
郭瘸子仍是不放心,又把她在柴房关了几日,看她确实是没有了动静,让大明把她拎出来。此时的海棠已经轻的像片树叶,额头干涸的血粘住了头发。大明把捆手脚的绳子解开,海棠却还是维持被捆的样子躺在那里。她脸边的地上就是一团鸡屎,她却无动于衷。
郭瘸子满意地点头,这磨头算是磨好了。他对大明说:“海棠这名字不好听,一听就是城里人的样,改成杏花好了。再等等,这刚磨完性子还得盘盘,盘个差不多你就把她带房里去。”
大明脸色忽得红润起来,海棠抬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
3.
磨头,盘活,是郭瘸子这里的黑话,外人听不懂。这个村子地处深山,没有水电,不通公路,出山全靠走,就算是村里最壮的小伙,走出去也要一天一夜。遇上山体滑坡,就根本出不去。因为闭塞,村子有着外人想象不出的贫穷,给不起娶媳妇的彩礼,长得稍微好的也不愿到这穷地方来。人贩子就将生意做到了这里,给的钱不到彩礼的十分之一,就能买到喝城里水长大的水灵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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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被卖到这里的姑娘都寻死过。久而久之,村民们也有了一套应付的办法,绝食就灌,哭闹就当听不见,要咬舌,就用布条勒住嘴,要是还不听话,就每天打一顿,总有一招能让她们服软。这个过程就叫“磨头”。
刚磨头完的,虽性子下来了,心还是不肯认的。这个时候,再把她带出来,做做活讲讲道理,看状态好点就带进房,等生了娃,这女人也就彻底安分下来了。这就是盘活了。
也有性格烈的死活不从的,天天想着往外跑,侥幸能跑了的肯定要在山里迷路,再被抓回来就更狠的打。
在海棠来之前,村头郭革命家买的一个姑娘,说还是个大学生,那时候大学生多稀奇,买回来的时候围了好多人看。那姑娘先是磕头求着说她家里就她一人孩子,父母等着养老,要是她不见了,父母肯定要疯。见哭没用,又寻死,死也死不掉。郭革命每天打一次,十几天下来,姑娘又急又怕,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
跑过一次,又被抓回来,郭革命从一天打一次变成一天打两次。后来也不知道她被拐来之前是不是给谁通了信,她的父母竟找到这里来了,当时姑娘被绑在锅灶边嘴里堵的严严实实,眼睁睁看着满脸泪痕的父母先是跪着哀求,后又被装作憨厚的村民联合挡住劝走。
那姑娘彻底崩溃,加上平日里郭革命打得太重,当天夜里就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睁的老大。
这个女大学生的故事是吃早饭时郭瘸子特地起的,像是自言自语,又是他盘海棠,哦不,杏花的一个招数。
杏花没被盘活,却起了逃跑的心,老实干了几天活,郭瘸子夜里不再绑着她,她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次逃跑。
跑了不到几里,恰好被喝酒回来的郭革命看见,几嗓子抓人喊出来,村子里的灯都亮了。这是村子里的规矩,一家人买了姑娘,全村帮着看着。杏花在这全村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无处可逃,被闻声赶来的郭瘸子父子抓了回去。
回去便是一顿毒打,吊在房梁上,衣服全扒光,郭大明一边打,一边兴奋的直哆嗦。血是成喷射状的从杏花口鼻里喷出来,等放下来的时候,半昏迷的杏花嘴里还在念着,“别打了啊!我受不了了啊!”
她昏迷了三天,第四天醒来,好歹拣回条命。
第二次逃跑是两个月后,她对村子熟悉了点,没有选在夜里,而是早晨出去割菜的时候,遇到了人也是不慌不忙让人家以为她是去干活,就这样一路走出了村子,走到看不见人烟了,拔腿狂奔。她不认识路,一直往山上跑,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用上了这一辈子的力气。跑到接近山顶的时候,她估摸着郭瘸子已经带人往山下追了,就躲进草丛里直到天黑。
她在山里转了一夜,摸索着山路的痕迹,白天就躲起来,好在山里不缺水,饿了就什么都吃,虫子也吃,咬下去还有肉汁喷出来,却也不觉得恶心。人到了绝境之时,便是什么也不在乎了,便是成了兽了。
摸索了四个夜晚,杏花在天微亮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公路,她沿着公路走了一会,一辆大客车停了下来,她用从郭瘸子那里偷来的钱买了车票,等真正坐在座位上时,她的一颗心才稍微安定了下来,却也没有逃脱后的狂喜,只有虚脱后的困倦,便靠着车窗沉沉睡去。
她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以为到站了,迷糊站起身来却看见郭瘸子堵在车门,他找了几天没找到,就在这公路边拦客车,真就拦住了杏花。
杏花抓住旁座人的胳膊,眼泪掉下来,颤声说:“救救我,我是被拐来了,他们要抓我回去。”
旁座的人眼底有一丝惊讶,但又看见一窝蜂往车上挤的村民,挣开杏花的手起来躲去了车尾。
杏花全身抖成筛子,眼泪哗哗地流,郭瘸子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外拖,一边拖一边说:“这是我家媳妇,在外面偷人想跑。“杏花拼命挣扎,指甲断裂在车座上,她绝望地喊:“你们救救我啊,他骗你们的,我是被拐来的,我不认识他们,求你们报警,我爸妈会给你们钱,求求你们啊。”
可是所有人都转过了脸,这个地方民风彪悍,没有人想惹祸上身。况且每年都有几个像杏花这样的姑娘跑出来求救,有真被拐的,也有确是嫁过来但又心野了想跑出去的,已经见怪不怪了。
郭瘸子脸上赔着笑,手里却下了狠劲,把杏花拖下车,松了手,手心里便全是杏花被拽断的头发。杏花还不死心,扒住车门哭喊着,“救救我吧,别丢下我,我真是被拐卖的啊!”喊得撕心裂肺。
然而这样凄厉的哭喊并不能打动车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司机。客车载着一车窗冷漠的脸绝尘而去,也碾碎了杏花最后的希望。她还要喊,郭瘸子一脚踢在她胸口,吐了口吐沫,对着儿子郭大明说:“不盘了,今晚就把她带进房。”
4.
杏花又一次被捆住手脚,扔进郭大明的房里,郭大明一嘴的口水先是将杏花的脸亲了个遍,又起身说道:“今晚你也是逃不脱了,我就和你说个事。”
杏花没有表情,郭大明继续说:“你临来前,我爸就将我妈送到山上的木屋里去了,为啥?因为我妈是疯子,我爸怕把你吓太狠了。”
杏花还是没有表情,手却死命扭着,嘴里塞着抹布,一双含泪的眼睛溢满了祈求。
郭大明踢了她一脚,说道:“你好好把我要说的事听完,要是再动弹,我待会把你往死里整。”
杏花停了动作,眼睛里的祈求变成了恐惧。
大明要说的是他疯子妈的事。他妈也是被拐来的,那时候村子比现在还穷,吃饭都是问题,娶媳妇全靠买。他妈也和现在的杏花一样,逃跑的招数都使尽了,最后还是抓回来被郭瘸子带进房。当时郭瘸子腿还没有瘸,农活干的挺利索,大明妈生了大明后,心也被孩子拴住了,就这么过了下去。
没几年,大明妈又生下他弟弟二明。二明六个月的时候,村里开始闹饥荒,存粮吃完了吃树皮草根,能吃的都吃了,山都光了。没有吃的,开始饿死人,村里疯传人肉也能吃,总之在饥饿的驱使下,人还没死,就先饿疯了。
大明家四口人,个个饿的面黄肌瘦。郭瘸子咬咬牙,把最后一袋子干粮给了大明妈,自己往山外去讨饭。
那袋子干粮不过是几块米糕,大明妈每天给孩子们喂几小块,自己咬一小口,再饿就灌凉水,整个人像副骷髅,只有肚皮胀的发亮。
直到只剩最后半块米糕的时候,郭瘸子还没有回来,大明妈看着两个饿的只剩一口气的孩子,哭也没力气哭。她准备把米糕分给两个孩子,自己饿死算了,但又想要是自己饿死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不行,她不能死,她死了孩子就彻底完了,怕是死了都没个人埋。她看着耷拉着眼皮的二明,那六个月的孩子给饿得像还没满月一样,她想二明最小,吃的本来也少,应该还能熬几日。这米糕她和大明吃了,有点力气,明天也出山讨饭,兴许能保住母子三人的命。于是看着二明鸡爪似的手,她狠了狠心,和大明两个分了米糕。
郭瘸子是在隔天早上回来的,他讨不到饭,去人家里偷,被人发现了,打瘸了腿,但好歹把怀里的粮食护住了。他拖着瘸腿一步一步赶回家。
回到家就见大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不哭不闹,神情惊恐。他心沉了一下,再往屋里去,看见大明妈抱着二明,二明瘦的一层皮叠着一层,脸色青灰,已经饿死了。
二明没能撑到郭瘸子赶回来,就差大明妈没给的那一口米糕。
大明妈抱着二明,疯了。
说完这个故事,大明再看杏花,他一直喜欢杏花的眼睛,瞪圆了像立秋后的葡萄,哭起来又像山里的泉。而如今这眼睛里,却全是绝望。
大明砸了下嘴,努力将毕生的诚恳的都挂上脸,说:“我和你说这个事,一是要告诉你,我们家也是重情义的,你生下娃,和我好好过,我以后别说瘸一条腿,全瘸了我也爬着养活你。二来,生下的娃,给我妈看看,她见着白乎乎的小胖娃,说不定疯病就能好了。”说着大明开始解裤带。
杏花突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又开始挣扎扭动,嘴里呜呜的叫,然而都是徒劳。
灯灭了,黑夜罩住了村庄,罩住了杏花那双绝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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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983年,迪斯科在城市里悄然流行,年轻的男女们穿着喇叭裤踏起舞步。整个中国似乎都变得更加年轻。
只有这里,这个埋进山里的村子,还保持着几十年不变的贫穷。
杏花拎着水往回走,有时她也会无意哼起以前学的流行歌,回过神了又突然闭口。1983年的春天,她还在家里的卧室里学着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到了秋天,虽还是1983年,海棠却成了杏花。
被拐卖的女人,最无法忍受的不是从云端落到地底的苦,是急,是知道她的亲人们正在外面的世界痛苦的寻找,而她就在这里却出不去的急,是那种生不能见人,死不能见尸的急,这急可以让找的人和被找的几个人的都将心死过去。几个人的心死也好像都死在她一个人身上死的,那痛苦便也放大了好多倍。
杏花回到院里,还是一片沉寂,只有大明妈醒了,蹲在院角,发出嘿嘿的傻笑。
大明将杏花带进房的第二天,他们自觉一切已尘埃落定,将大明妈从山上接了回来。
那是个消瘦,肮脏的疯婆子,但眉眼还是好看的,被拐以前一定也是出自条件优渥的家庭,她的爸妈应该也是找她找了一辈子,只不过到如今,怕是也早逝去了,临死前没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想来死也是死的不甘。
不过也好,杏花想,要是他们看见自己的女儿被糟蹋成了这副模样,恐怕再往下三世,他们都活不下去。
大明妈抱着一截木头,木头已经被她磨的发亮,她从地上抓起一团鸡屎,抹在木头上,嘴里念着:“二明你吃啊,给你吃,妈以后再也不吃二明的米糕了。”
一边念一边抹,直到鸡屎抹尽了,她拍手大笑起来,“二明吃饱啦,妈不吃,二明吃饱啦!哈哈哈!”
杏花坐在一边看着大明妈发呆,直到郭瘸子的咳嗽又从屋里响起。她才慢吞吞的向厨房走去。
现在动作慢点没关系,郭瘸子不会再打她,因为她怀孕了。
6.
郭瘸子父子始终对早年间的那场饥荒心有余悸,所以喜欢舔碗,父子二人相对吧唧嘴,一粒米都要舔得干干净净,每次杏花洗碗时,闻着碗里扑鼻的口水臭,总忍不住吐上一回。
怀孕以后她吐的次数更多,她从心底里期望着流产,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不能想象她会生出一个和郭大明一样猥琐的脸孔,她也怕她生了孩子就把要跑的心思生丢了,变成下一个大明妈。
喝凉水,仰卧起坐,跳高她都偷偷试过,可是肚子里那个东西像一团瘤,牢牢吸在她的身体里纹丝不动。
院子里,大明妈的癫狂又剧烈起来,她抱着木头歇斯底里的哭喊:“二明你咋不吃啊,你不吃妈就吃了,妈吃了你就死了啊,啊!”
大明赶紧拿了药跑出来,给他妈灌下去,这是他找人想法子从山外面带的药,其实就是最普通的安眠药,吃完不多会,大明妈就睡过去了。
杏花看着大明妈瘫睡成泥的模样,即使睡了,那抹了鸡屎的木头还是紧紧抱在怀里,杏花这样看着,心底涌起莫名的悲凉,眼里,却突然有了一缕光。
7.
又是一个秋后的早晨,天是愈发的凉,也亮的愈迟。杏花的粥还没熬好,郭瘸子和大明嫌院子里太冷,躲进了堂屋喝着热水驱寒。
厨房里,大明妈睡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哄怀里的木头睡觉。
杏花看了大明妈一阵,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大明妈怀里的木头抽出来。
大明妈愣了一下,看着木头被杏花高高举在手里,癫狂起来,啊啊地叫着,要来扑倒杏花。
不出杏花预料,郭瘸子在堂屋里喊,“怎地又发起疯,大明你拿药过去!这大早上的也不让人安静会。”
杏花堵在厨房门口,接过大明给的药,大明嫌冷,转身又跑回堂屋。杏花停了一会,把木头塞进大明妈怀里,她蹲在大明妈身边,慢慢抚摸着她纠成乱草的头发,眼泪忽的落了下来,这是她从被大明带进房后,好久没有掉过的眼泪。
她压低了声音哭着说:“妈,我喊你一声妈,求你帮杏花一回,这药我收起来,你别闹了,我知道你这辈子太苦了,杏花不能像你这样啊,妈!”
她不知道大明妈能不能听懂,她只低声地哭,哭的肝肠寸断,手不停抚摸着大明妈,似要给她一丝安慰。
大明妈真就安静了下来,那双散了神的眼睛看了杏花片刻,嘴里嘟囔着我看谁敢抢我的二明,翻身又睡了过去。
杏花哭了一会,郭瘸子连声催促着粥怎么还没好,她用凉水飞速抹了把脸,喊了声这就好了,一边灭了灶火。盛好粥后,她把那药分成两份,倒进了碗里。
她端着碗,回身又最后望了大明妈一眼,低声说了句,“妈,谢谢你。”
大明妈抬起头,似是懂,似是不懂,看着木头,嘿嘿笑了起来。
8.
这是杏花第三次逃跑,大明妈的药虽分成了两份,也够郭瘸子父子睡上半天,半天,对她来说足够了。
两天一夜走出山路,等她再次坐上客车的时候,她不由松了口气,她知道郭瘸子肯定又追来了,能不能逃的脱,就靠这最后的一段路了。
她不敢再睡觉,一路祈祷着,然而在客车进站下车以后,她还是在人群里看见了郭大明的身影,手里,拎着一根棍子。杏花没有犹豫,用毛巾包住头,转身又躲进熙攘的人群里。她越走越快,她肚子早已有隆起的迹象,毛巾又遮挡了视线,慌乱中她碰到了一个正在等车的小孩子。小孩子睡在地上哇哇直哭,孩子的家长一把揪住杏花叫着不让她走,叫骂声将周围的人越引越多。
杏花此刻才终于感到恐惧,她从胸口掏出一把藏好的剪刀胡乱挥着,那孩子家长一时惊的松了手,杏花托着肚子转身便跑。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郭大明一定看到她了。
从来没有一段路,像这条出站的路这么难走,身后郭大明在喊:“那是我媳妇,她要跑啊!她不要这个家啊!”喊声越来越近。
杏花边跑边把所有的包裹往下丢,终于看见了车站口,她咬了咬牙要继续跑,却感到肚子里一阵异样。
像有只小拳头,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她的肚子,然后又一下,好像还有只小脚,也调皮的踹了一下。
也许是连日的奔波,也许是此刻的慌乱,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这一刻,有了第一次的胎动。
她明白她死也不能再回去,可是这一瞬间,她突然动不了了,浑身战栗,四顾茫然。
身后,郭大明还在喊:“杏花你回来!我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
肚子又动了一下,杏花望着前方,她想,那个叫海棠的女孩子,到底还能不能找到了?
怎么找回来啊?
这个1983年,比她从前度过的每一个年头,都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