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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仙的隐秘线索:明月苍茫

2020-12-20  本文已影响0人  天涯亭书童

【诗歌现场:月亮线索】

     8世纪的一个夜晚,在中国西北的荒野之上,迎着天边的圆月,一名白衣男子牵一匹瘦马逆风而行,如在镜中。其时胸中涟漪酒意,雄风生,气壮如依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他写下了这首乐府: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他是李白。

     1300年后的今天,李白诗中的明月依旧照彻今人,而“诗仙”却好似住进了明月深处,标志着唐诗精神永远的颠峰高度与透彻深沉,当中闪烁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魂。今人以浪漫主义或诗歌技巧的言辞来赞誉李白竟显虚浮,倒是当年陪伴李白仗剑江湖行的月亮,以及他诗歌中涌现的各种月亮,构成了一条隐秘的线索,暗示着月亮与诗人的关系,诗歌与人的关系。

     “月亮”线索(清、明、圆、残月/春、秋、夕、晓月/松、山、海、江月/月出、涌、升、落),指引读者走向一个更加真切的李白——这个住在月亮上的诗人。据对《全唐诗》的不完全统计,李白近千首诗中涉及到月亮的有400多首,“月”的各类意象层出不穷,这些意象不仅是“自然月”的完美再现,而且具备着排山倒海的时间感和超重的宇宙意识,这是李白笔下月亮的超凡脱俗所在,相比“二十四桥明月夜”之类的人工道具,李白的月亮一出现就是八荒六合风起云涌,在宇宙背景下显示出神秘优美的阔大性、混沌性与清朗性,他将这三相混合的月光引照尘世,并在空间与时间的进出中切换自如。

     李白诗中,月亮不仅有着一种使动状态(李白以下,诗人们大多将月亮处于“死动”状态或玩具道具),更有着一种强大而神秘的能动性、主动性(宇宙本性),这二者纠合成李白诗歌的卓绝品质,也昭示出李白与月亮之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神合关系。

【知君用心如明月】

    大唐开元八年(公元720年),李白20岁,出蜀途中写下了“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峨眉山月歌》写的是诗人离乡之感:我此行即落入时代风云际会,而故乡的峨眉山月,你隐去半面忧愁却又捧出满怀喜悦来相送。一路上,你窈窕的身影随着流逝的江水与我不离不弃。夜发清溪向三峡之际,那些山峰阻隔,你开始若即若离,当我到了渝州,我知道已将你永留在故乡,可心里依旧暗自盼望你来渝州。别了,峨眉山月,开元八年。

    李白行,对故乡月犹自千呼万唤。月不随,似对李白作了谶语之答:“知君用心如明月,何以半随流水半入尘?”

    事实上,顽童性格的李白也并非失去理智,只不过错将自己的天才当了雄才,浑忘了天下雄才辈出而惟独一天才难求,自厢愿又不得已地陷入尘世泥沙俱下——先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后暗许“犹可帝王师。”(《赠钱征君少阳》),中间还被玄宗“赏”翰林却留着“待诏”(“诏”即召:召之来、挥之去),后又以皇家体面的客套方式“赐金放还”(“放还”二字尽显李白月性自白、天性难躬、野性难驯种种潇洒真趣)。

   又,不甘寂寞,致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

    终,62岁时在湖北游采石玑,身着锦袍,旁若无人醉入江水,捉月,死。(王琦《李太白年谱》),以此结束了自己顽童赤子、诗人游侠的传奇生涯,结束了这浪漫又癫狂、爱恨情仇背负寂寞痛苦、梦与醒轮回交织的一生。

    “诗仙”的一生始终尽心,尽气,尽力,终于尽情、尽才、尽真。是以有现代诗人余光中怜惜语:“酒入愁肠,七分化作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寻李白》)”。后人论文化必盛唐,论及诗必言李白,只因李白的“尽”与“真”合一,诗与人合一,人与月合一,作出本真纯粹的生命美学行进。

     公元757年,56岁的李白正值流放夜郎,昔日腰扎玉带、布巾风流的少年郎早已不再,那曾被八十高龄的贺知章宰相惊为“谪仙人”的年轻人已不再,某种程度上,他已对“太白金星入怀”的传说厌倦,怅惘中,李白再忆当年峨眉山月“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也许离开的并未离开,失去的早已得到,而远离又未尝不能是走近的意思?

    公元762年,侠客已老,不过两鬓霜白,忽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的少年任性,忽悟纵有万古诗才豪情却桎梏于百年之躯,这时空冲突的大限终是在劫难逃,终与明月相逢。

    这条明明灭灭的“月亮”线索全新阐释了李白之死的真相:他将“天之才”误作“霸才”标志着“月之死”,所以当年明月不相送。而当他渐渐明白“仕途”之虚幻,也就是“月之重生”的历程。这当中,“月之死”暗示着“李白已(必)死”,而结尾“李白捉月而死”却标志着李白与月相逢,与本真的心相逢。诗人之心本就一刹那可以切入永恒,面对这月不侵水、水不邀月的镜面,李白旁若无人且傲然一跃,有谁知道他是彻骨的绝望,还是喜逢故人、重返故园的欣然一跃呢?生和死在世人眼中的标准是生理学的皮囊界限,然而宇宙、诗与哲的视线却发出苍茫追问。

【诗歌图谱坐标体系】

    在李白的诗歌图谱中,长江、黄河、大海、飞瀑、长风始终此起彼伏,它们构成了唐诗空间里一组独一无二的宇宙符码体系,而其间涌现的各款月亮却在这组平面上树立起了关于时间、宇宙的纵坐标,这意味着平面上自由嬉戏的诗人李白在这个时空体系中不仅要承受时间与空间的撕裂之伤,还要对抗时间与空间冲突的雷击,这个问题始终缠绕着李白的一生:要明月高洁还是要俗世虚荣?要凡俗还是要超脱?

    所以,李白的诗歌充溢着莫名伤痛,总是有着“万古愁”——凡俗终归不能承受时间之重,也难耐空间之轻。诗人一方面受到命运的加冕和垂顾,而另一方面又将被命运碾得粉身碎骨,他天生就要承受这种命运。李白曾言“天生我才必有用”,未尝想此才不仅无法融入空间,更需要千古的时间与千古情怀来解读。后人每念及此,难免辛酸。

    古来人中龙凤分三品:一曰仙、二为圣、三称家,李白以“诗仙”誉世,想来不成“家”都不行。其以月为友,一生都默契着月之轨迹: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李白一生经历四个女人,开头和结尾都是宰相的孙女,中间是两个平民(其中一个看不起他),尽管其为人真情挚性,但到底是否付出过“爱情”却令人怀疑,因其未曾留下一首显著有关的爱情诗,而他将儿子起名为“明月奴”,也颇令人费解:

   苍茫云海间,对一个住在月亮上的诗人而言,他到底爱人还是爱月?

   凡俗躯住着一颗宇宙游子的心,他一生能不远游么?

    若无漂泊,他还是李白么?苍茫云海间,但见一轮孤月随李白远游,而转身之际,原来这空酒杯、书上尘与心中事早经千古冷。

【尼采:诗仙涉酒的精神分析】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李白诗歌尽显唐诗之精神,即尽心、尽性、尽才、尽力、尽真、尽情——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天山脚下,永垂着诗仙倒影,痴痴守侯云海中万古浮沉的天山月。

    后世有云“那些伟大的诗人、作家,一生只写一样事,写成了、甚至只肖写到门槛,其作品已可传古今”,而李白诗中频频飞渡的长江、黄河、大鹏、沧海与仙人,只不过是他宇宙游子的心爱玩具。他最爱是月,只有月才可统照这些人间、天上的事物。月既是他远游宇宙星河的摇篮,又是他与尘世、历史联系的媒介。

   一轮明月出,令诗人李白共时感受人间与天上。也只有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才能抵达那阔大、神秘又清丽的复合感:宇宙意识、现世意识、历史意识、人生意识。

    以诗说诗,无外以痴求痴,恐嫌了以手指月,这种关系导致了后来诗论者“身在庐山中”,盖因李白之诗多是诗外之诗,李白遂以酒言诗。倒是20世纪法国诗论家斯东?巴什拉与德国人尼采无意间瞥见了这轮天山月。巴什拉问:“要识破一个诗人的秘密,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诚恳的诗人,一个忠于自己天生语言的诗人,只须一句话就足够了:告诉我,你的精灵是什么? (《火的精神分析》”尼采则说:“一个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深信仅有个体被遗弃,在整体中万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一个这样的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偶像的黄昏》)。”

    以月为心,月随人魂——作为一个宇宙的游子,李白是冷的,他的通讯终端竟然是沧海、明月、黄河、长江,而非世俗交往的张三李四。

    作为一个诗人,李白更是冷的,他动不动就将出“五花马、千金裘”换美酒,固执地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而辗转庙堂江湖间,最终“千金散尽交不成”,一直到村落中遇见汪伦,方才大叹“桃花潭水深千尺”。

    作为一名伦常中的丈夫,李白同样是冷的,出于消费习惯以及出仕平台的考虑,他的两次婚姻选择了豪门,而他喜欢的第一任妻子早逝,深爱他的第四任妻子,也在为解救他出牢狱而散尽千金后,当了道士。

    一生经历四位女性,四位女性等他如“海客谈瀛洲”,李白只能在诗中抱愧——有动机的婚姻,不给面子的现实,不留余地的人生急流,尽管他呼唤最亲者月,而月却在天边。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他也只能是冷:出仕、人间、高处、羁旅江湖冷,天性中长庚、明月的宇宙之冷,终使他选择了酒这种液体的火焰,它是脑海里光明的象征,也是片刻间只身的温暖。酒的液体属性为他带来天山苦寒的月光披拂,酒的化学成分为他重构故乡温暖。酒,使李白在尘世与明月、理想与现实间达成了和解。经由李白,酒与月之间构成了一层明朗的隐喻关系。酒于李白而言非酒,酒是那带来光与暖的生命意识。而李白既归,世间酒风颓唐,酒乃成了“喝下去闹鬼、早醒来后悔”的后现代体育产品。

   一生写尽一事,盛誉享“诗仙”、“诗圣”亦不为过。正因前有李白写尽明月,后才有李商隐之夜雨绵绵。

   李商隐的意象、句法、思维转换轮替如巴山夜雨之迷茫朦胧,但其却终无望月之项背,所以,“沧海月明珠有泪” 也只好将就、顺便地成就了这个“珠”,月反成了摆设。

    而李白之气却吞山河孕日月,终窥破宇宙人世冷暖——李白诗中月,尽得“真、美”二字,但教后人觉月在书页上悠游流,但教此月自由进出于文化概念与中西文化间:清思之际,月是“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山中小憩,“时来饮山月,醉酒弄清辉”;远游江海,月是“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江湖行,月乃“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偶动春思,月是“阁道步行月,美人愁烟空”;与友话别,一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就把月亮弄得烟雨惆怅……

    追寻这条“月亮”线索,以及沿途的各款月亮“路标”所提示出的关键词,诸如“故乡、友人、知己、恋人、童年玩具”等等,已经向读者指明这种从文化到现实的人月一体关系——互构、同构、共构。所以,在李白的内心深处,一直住着的,是明月。所以纵一生辗转流离,又何辞命运坎坷,李白的达观即在此,早已察觉“古来万事皆流水”,却又敢于在诗歌、庙堂、沧海、江湖中作“万里游”的折腾,本是坚持“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的美学生命立场,却又不悔九死为尘:这既应了月亮照尽山河大地的本性,又暗合了传统文化精神之“气”。“气”不仅仅是志、才、豪、勇之气,它更是一股“底气”:敢于赢,却又输得起的,甚至某种程度上是宁可在空间败退也要在时间永恒的志气(这是李商隐诗歌中“包羞忍辱大丈夫”的次级真理所无法教劝的宇宙意识)。

    钟情于月,李白要上青天“揽日月”,是人与月互为认同,说明他精神期许的高度。后人多以他“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来为“人格”一词著书立说,未免“强辞说理”,毕竟李白以月为人,而明月连帝王都无奈何,不愿折腰在很大程度应是出自“月亮之格”;另,作为一个有趣的话题是,这些“月亮”意象集体涌现出一个事实——显示出李白的才气:透视甚至睥睨古今,而他的意识、思维的视角却更是独特,他是俯视的,这无疑很富现代性与科技理性。李白一生最爱“两个”月亮,一是他少年时在巴蜀生活的“峨眉山月”,另一则是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天山月”,其时李白童稚,与父亲友人之女小圆月相识,这也形成了他童贞的爱情意识,在《长干行》里,他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而当他再后来写出“乡关眇安西,流浪将何之?”之句时,或许他所挂念者惟天山月更深。

   李白之“月”毕竟以语词栖息,在文化层面上有着复杂的深度指涉关联。“月”到底代表、象征、启示了什么?在宇宙意识背景下,那首意义甫定的《静夜思》也费思量:低头思故乡,故乡是峨眉?是天山?甚或是酒?还是——给予一个宇宙游子万古孤寂的诗之宙?

    李白“爱”酒“嗜”醉,是个理想主义者,又因醉入水中捉月而骑(喂)鱼“仙去”,可谓痴月导致“疯癫”——他的小诗《月下独酌》,却残酷道出了“诗仙”理性真相,他洞悉了生命与时间的冲突,甚至不断尝试化解这人类理想的伟大痛苦,决心与月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以一生的人、月、酒品尝着宇、宙、诗,永远作顽童赤子,痴望那天边月。苍茫云海,星河浩瀚,历史风云变幻,不变的却依然是宇宙间之万古真气,传来李白诗意微澜,刹那间长风万里,明月又出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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