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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岛

2023-06-08  本文已影响0人  八月适合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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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结束在下午,男人们洗过澡,穿着平角内裤,绕过整个院子,从鸡笼旁的浴室走到马路边的集装箱,他们喷洒香水,换上干净的衣服,开车离开了。苏晶晶躲在门口,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大三暑假的两个月,这个院子住过三波工人,只有他们最让人窒息,那些大面积裸露的身体,像一种新型污染,限制了她在院子的活动范围。苏磬在修剪花枝,尽管有单独的晾晒区,男人们却偏把滴着水的内裤挂在她的花架下,那是个银白色的拱形门,苏磬花两年时间让三角梅绕门攀爬,如今那些粉色花朵都病恹恹的,像遭遇了某种不幸。只有老蒋心情很好,他边听主播讲解怎么种冬瓜最高产,边收拾男人们住过的房间,他跟苏磬说,还是当蓝领好啊,他们九个人,开了六辆车。

苏晶晶从房间走出来,她拿着烧红的蚊香,走到菠萝蜜树下的吊床旁,她注意到有只黄黑相间的毛毛虫正弓着身子,劲头十足地沿吊床边缘走,连头上的两个触角都在发力。莫名的,苏晶晶心里有一个念头,弄死它。毛毛虫快速地扭动身体,想避开炙热的陷阱。苏晶晶放下蚊香,她看着停止挣扎的毛毛虫,想起十岁时她曾许过的愿望,那时她希望父亲突然死掉。

十分钟前,苏晶晶午睡醒来,看到弟弟的三个未接来电。弟弟很少给她打电话,偶尔接通只有坏消息,她的手机常年静音,就是为了延长听到坏消息的时间。可是弟弟的话又出现在对话框里,他说,老苏生病住院了,你有时间打个电话。空调的噪音在耳边回荡很久,苏晶晶回了一个字,哦。砰!砰!砰!苏磬在砍椰子,她蹲在地上,白皙的脸颊上蒙着汗珠,眉心因为用力而变得褶皱。她的手不大,但结实有力,边缘有缺口的菜刀撞击着椰壳,很快,白嫩的椰肉露出来,苏磬用菜刀的一角砸在缺口处,明亮的椰子水像泉眼。

苏晶晶抱着苏磬递过来的椰子坐在吊床上,头顶是茅草织的遮阳棚,没有一丝风,原本清新的鸟叫让她觉得烦躁,她的身体在冒汗,蚊香没有用,一只只蚊子嗅着味儿奔向她赴死。血在掌心晕开纹路,蚊子躺在血中央,细长的腿还在微微抖动。苏晶晶把椰子水倒进水杯,一口气喝下去,味道偏咸,像刚开盖的盐汽水。苏晶晶来这里吃的第一个椰子是武哥给的,他们是最早来这里住的工程队,半个月前才离开。他们在海边修栈道,椰子也长在海边。武哥说,我们不吃,椰子就被松鼠吃光了。苏晶晶见过那幅光景,刚来的时候,苏磬陪她在周围闲逛,她们躺在草皮上,头顶是高高的椰子树,松鼠翘着大尾巴,用牙齿一点点啃咬,直到把椰子屁股咬出一个圆形,然后探头进去,喝椰汁吃椰肉,草皮上有很多变黄枯萎的空椰壳。

岛上一直很热,跟处在几月份没有关系。武哥不去工地的时候也只穿平角内裤,偶尔撞见苏晶晶或苏磬,他就拿块黑毛巾挡在腰上。只是他的肚子太大,怎么都遮不住。每天早上,武哥开车带小陈去距渔村五公里外的市场买菜。苏晶晶有次去镇上办事,搭过他们的车。武哥空着手走在前面,她跟小陈并排走在后面,她看到小陈瘦弱的胳膊左手拎鱼和虾,右手还有一袋土豆和白菜,就帮忙拎着大米,小陈像是为了感激她,一直往她身边凑。几乎每晚下班,武哥他们都聚在一起喝酒。工程队来的时候,特地从家乡带来75升的散装白酒。苏晶晶看到他们拿起酒杯总离得远远的,那种介乎失控和没失控之间的亢奋,让她害怕。男人们频繁地举杯,语气凶狠地说,喝、喝。

小陈喝得脸色发乌,不住地给老蒋发烟,他说,让小苏跟我走吧,我快四十岁了,还没结过婚呢。老蒋没说话,苏晶晶是苏磬的女儿,他也没权说话,只是脸色难看。小陈却像得到某种默许,自顾自坐在苏晶晶旁边,一会摸摸她的帽子,一会摸摸她的裙子,苏晶晶吼他,他就说,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在这里,我能把你糟蹋了吗?我能把你吃了吗?苏磬听到动静从房间走出来,她问苏晶晶,发生什么事了?老蒋却突然站起来,一拳打在小陈的下巴。老蒋比苏磬大十五岁,已经显出老态,他戴着假牙,头发灰白,胡茬也是白的,说话时会不自觉地舔舌头,可他的拳头还没老去。苏晶晶脸色发白,她抓着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小陈腾地站起身,歪着脑袋就往老蒋胸口撞,两个赤裸的胸膛贴在一起,武哥颤着肚子站起来,一把薅住小陈。小陈挥着胳膊往前冲,你竟敢打我!你竟敢打我!我要把这里都烧了!他扭动着身体,白色的肚脐变成空虚的点,消失在苏晶晶视觉的尽头。桌子撞倒了,盐水鸭四分五裂地摊在地上。两个矮个子工人把小陈抬回房间,武哥给老蒋点一支烟,他说,小陈没上过什么学,做事莽撞,你不要挂心上。苏磬一脸不满,这跟上学有什么关系?你跟他说,等他学会尊重人了再出来做事。

苏晶晶虚弱地抬起脚,走进后院的菜地,月光下的椰林只剩黑乎乎的剪影,她胃疼,好像挨拳头的是她。苏磬跟在她身后,她说,这里都是蚊子,你还好吧?苏晶晶含混地“嗯”一声,她并不想交流。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了一百遍“离我远点”,不如老蒋的一拳头?她也不明白,老蒋看着稳重体面,为什么也会挥拳头?她更不敢问苏磬,老蒋也像父亲那样打她吗?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里鸣叫,百香果从花朵里长出来,花蕊拖在屁股上,像长出两条腿,随时准备逃离枝头。苏晶晶摇着脑袋,想推开害怕的情绪,可是男人们的喊声压过了虫鸣。院子里,小陈脱光衣服,从房间冲出来,使劲把腰间的肉往树干上撞。菠萝蜜树上挂着大的小的果子,任凭小陈撞击,都纹丝不动。工人们看着小陈,像看球赛那样发出喝彩声,老蒋从房间出来,看到白炽灯下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惊得“哎呀呀”怪叫起来,他左右扫视一圈,没看到苏磬和苏晶晶,才跟武哥说,这是搞什么?赶紧把他弄走。武哥迟钝地放下酒杯,他笑着,浮肿的脸上漾着油光的汗珠,两个工人把小陈扔进集装箱,这次他们把门反锁,才回到桌前抽烟。老蒋坐在树下,不住地咳嗽,昨夜刮风又下雨,地上到处是断掉的树枝和落叶,很大一块瘫在地上,像躺着一个小孩。武哥给老蒋递烟,并招呼他说,来来来,喝酒嘛。老蒋摆摆手,回屋了。

苏晶晶在菜地看了很久的月亮才去洗漱。她从小就不怕黑,只是怕人,但她刚来这里的时候,晚上却不敢出门,到处都是老鼠,它们太闹腾,声音太大,仿佛她才是老鼠游乐场的闯入者。隔天在饭桌上,她说起这件事,男人们笑得暧昧,说那是老鼠在搞对象。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老鼠、蜥蜴以及会飞的蚂蚁,它们和她平等地分享这片土地。苏晶晶打开空调,盖上被子,瞪着眼睛看着墙角,黑蜘蛛像戴头盔的门卫一样,守在明晃晃的蛛网中央。苏晶晶关上灯,假装外面的嘶吼声不存在。小陈叫嚷着,我要弄死他,我要弄死他们。很快,有东西捂住了小陈的嘴,愤怒的声音变成一片呜咽。苏晶晶睡不着,苏磬砍椰子的菜刀放在外面,她记得刀边有点卷,可是刀身银亮,磨得锋利。苏晶晶不受控制地想象愤怒破门而入的情形,她椰子似的被人处理。她看着反锁的门,心神不宁,就把箱子和桌子堆到门边。她几乎整夜未睡,记忆不由自主地跳转到那天,她捂着耳朵尖叫,你要把我妈掐死啦!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想法真可笑,总觉得人像被丢进蚊香盘的虫子,很容易就会死掉,吞掉口香糖会死,吃进西瓜籽会死,被车撞会死,不交作业也会死。父亲放下妈,又端起碗筷。白色碗沿上落着一只苍蝇,他凶狠的眼神剐着苏晶晶,他说,以前只有我和你妈在家,家里都没有苍蝇。现在人多,苍蝇也多。三岁的弟弟被吵醒,在房间大哭,苏晶晶看到妈用手指把毛躁的头发理顺扎起来,坐下来吃饭,父亲掀掉她的饭碗说,孩子哭了,你听不见。

八年前,苏磬来到岛上,遇到养猪的老蒋,便和他生活在一起。岛上的日子简单,只要能吃到盐水鸭就算过得不错。每到周末,还有大批的游客乘船来,只为品尝这种从小生活在海里的鸭子。老蒋觉得盐水鸭受欢迎,盐水猪应该也不会差,就承包了五亩地在海边养猪。五年前,新政策说养猪污染环境,黑砖砌的猪圈就荒废了。这两年渔村开发旅游,全国各地来的工程队来这里施工。老蒋就在猪圈上面搭棚子,又买了五个废弃的集装箱,猪圈变成了住人的地方。他留了两块地,一块种菜,一块养鸡养鸭。只是老蒋养鸡从来不喂,都让它们自己去草里刨食。之前,武哥给他们几个芒果,苏晶晶切开后发现里面烂了,白色的虫子在果肉里扭动,还有体力好的蹦到苏晶晶的手背上。老蒋看到后很激动,他说,这芒果好啊,喂鸡最有营养。苏晶晶把芒果扔进鸡圈,几只毛色亮黄的母鸡瞬间围上来,拿着尖嘴叨食芒果肉,甚至为了争抢,还会扑扇翅膀跟体型更大的阉鸡互啄,丝毫不落下风。武哥走过来,他用装芒果的袋子戳戳苏晶晶的后背,苏晶晶吓得尖叫,母鸡们应声逃窜,武哥也被吓到了,他说,哎呦,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工程队走之后,这个占地五亩的院子只剩他们三个人。苏晶晶不知道怎么跟苏磬交流。她们有十年没见,往常只在春节时跟对方说声新年快乐。原本她带着不解和委屈来到岛上,想扑进母亲的怀抱。可是见了苏磬,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发现那像个陌生人,她有些后悔跑到这里。她还记得那天,机场排队安检的人很多,她背着包,脸上都是汗,女安检员的手从上到小依次检查她的领口,她的胸,她的屁股,她的裤腿,陌生的触感划过她的身体,就像那天晚上,比她小一岁的学弟约她去公园散步,手指残留在她身上的感觉。期间她说了三次,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宿舍要锁门了。学弟不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带她到湖边。那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鱼腥味和植物的土气萦绕在苏晶晶鼻尖。学弟紧挨着她坐在湖边的椅子上,他伸手,把她的双腿抬起来,放在他的腿上。他一手紧紧地搂着她,另一只手像揉面那样揉搓她的小腿肚。苏晶晶僵在那里,心跳颤在对方的胸口,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可学弟不这么想。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学弟的胳膊虽然细长,但比她有力,苏晶晶强迫自己思考如何摆脱那双不安分的手,她听见自己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跟他说,你不要这样,再晚,宿舍真的要关门了。学弟终于决定回去。

苏晶晶躺在宿舍的上铺,室友们在聊天,她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有电流声。她反复想:如果不是因为宿舍门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当时我激烈地反抗又会怎样?会得到尊重,还是一个巴掌。在这个过程中,最让苏晶晶后怕的是,学弟完全听不见她说话。好像苏晶晶答应跟他约会,就赋予他某种天生的权力,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可是……可是他虽然越界了,但又没越界那么多,他只是情不自禁。她替他找补,他那么优秀,要不要再给他一个机会?她急切地想找个依靠,想毕业就结婚,苏晶晶翻个身,心开始动摇:没准儿是我想多了,那么真诚的男孩子,那么认真地跟我表白,夸奖我的眼睛,我的皮肤,我的想法。可她忍不住害怕,如果下次约会,他强迫我怎么办?要不要带把刀。她在脑海中认真比对不同材质的刀,想完才觉得荒唐,她不过想按自己喜欢的节奏约会。

学期结束时,苏晶晶不再约会,她甚至无法直视学弟的眼神。她准备回家,父亲突然打来电话,他说,弟弟不愿读高中,他想出去打工,他让苏晶晶劝劝他。他说,我能用的办法都用了,棍子都打断两根。邻居还报警,说你弟弟喊得太大声,打扰他们休息。他乐呵呵地跟苏晶晶解释,你看这事闹的,警察也批评教育我了,但是你还不知道我吗?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苏晶晶站在校园里,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却觉得自己被阴影笼罩,像小时候那样,她看到弟弟跪在门后,手里拿着九十分的卷子,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脚踢上去。苏晶晶忍不住哭出声,她的辫子被一只手拎起来,双脚短暂地离开地面。她瞪大眼睛,再发不出声音。苏晶晶想,父亲应该算个好人,他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不管是在邻居的眼里,还是亲戚的口中,他都算个好人。苏晶晶却没办法持续地爱他,小时候,父亲总不满她的沉默,拿着糖果跟她说,你怎么还跟我记仇。那是十年前,苏晶晶十岁,母亲离开了家,她和父亲之间再无缓冲地带,恐惧是打在她灵魂上的拳头。

天热得暴躁,突然开始打雷,在很遥远的地方,轰隆轰隆。风刮得很大,无数针叶在风的指引下,围着天空转圈,树皮像是没打磨的璞玉,带着原生态的青色苔藓。暑假就快结束了,苏晶晶想去海边走走,路上她收到大叔们的注目礼,他们坐在红色摩托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她是路边没有主人的违章建筑。弯曲的马路串起村子,空中飘来九里香的味道,它们像是知道苏晶晶不开心,努力散发着香味取悦她。木瓜熟透了,变成金黄色,像一群紧紧扒着树的孩子,等家人营救。路两旁多是白色的三层小楼,窗框上竖着密密麻麻的栏杆,把外面的风景切割得支离破碎。苏磬跟她说过,早些年岛上生活穷困,小偷猖狂,人们为了保护牛羊,不得不用铁丝网把家封闭起来。后来渔村富裕了,不再有小偷,房子还像过去那样盖,因为被偷怕了。

海风吹乱了苏晶晶的思绪,雷声突然停了,苏晶晶抬起头,面前再无遮拦,是一片白亮的天空,远处的海泛着灰青色的水,没被海覆盖的部分则是深灰色的泥,数不清的小螃蟹像一排排微型挖掘机,举着单只蟹钳在泥滩上伸懒腰。海岸边砌着高高的台阶,好像整个大海都被关进水泥做的洗脚盆。苏晶晶把黑拖鞋放在台阶上,光着脚往海里走,螃蟹看到她走近,齐刷刷地躲进洞里。苏晶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盐,漫无目的地洒在螃蟹洞里。当地人都在这里赶海,她看过他们这样做,可是她一无所获。她看到旁边有只打瞌睡的螃蟹,着急跑过去,脚下一软,划过破碎的贝壳,血在黑色的淤泥上晕染开。苏晶晶脚步没停,踩在螃蟹身上,用两根手指捏起来,正高兴地举起来,螃蟹的红钳子狠狠咬住她的手指。她边叫边甩手,回过神来,螃蟹已经跳下去,钻进蟹洞消失了,它的钳子还夹在苏晶晶手上。苏晶晶皱着眉,把蟹钳拔下来。几个阿姨拎着沉甸甸的红桶从她旁边经过,问她在做什么?她举着蟹钳问阿姨,它还能活吗?阿姨们说话时自带爽朗的笑声,她们说,这不过皮肉伤,别担心,螃蟹钳子还会长出来的。

面前的红树林长在泥滩上,连绵不绝,树叶是绿色的,没长树的地方布满根系,那是它们能在海里生存的原因。苏晶晶怕树根扎脚,就沿着红树林的边缘走。林子里有个阿姨蹲在地上挖东西,苏晶晶用泥糊住脚底的伤口,往阿姨的方向走。阿姨戴着竹子编制的土黄色斗笠,汗水顺着她的脸颊落进领口,走近能闻到微微的汗味。阿姨旁边放着桶,里面堆满贝壳,上面还挂着泥。阿姨看到苏晶晶,把耙递给她说,你要不要试试,很好挖的。那是个很小的耙,三十公分长的木柄,尽头是铁质的,用八条短铁棍组成齿轮。苏晶晶试探着挖起来,还真挖到一个,她兴奋地给阿姨展示。阿姨说,你再往旁边挖挖,就能找到它的家人。苏晶晶愣一下,又埋头挖起来,整整十八个贝壳,有拳头大小的,有鸡蛋大小的,也有鸽子蛋大小的,它们并排躺在泥地上,仿佛一个子孙满堂的大家族。阿姨让苏晶晶把小贝壳埋回去,然后从桶底翻出个袋子给她,让她回家煮汤喝。苏晶晶慢慢掌握技巧,她折断一截树枝,使劲在泥里挖,手指磨破了也不在意。她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没注意到海水渐渐没过身后的红树林,几只白鹭停在不远处的海岸线。

阿姨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她说,天要黑了,回家吧。苏晶晶说好,但是她没动。涨潮了,回家吧。阿姨的声音再次传过来。苏晶晶还是没动,浪越来越大,慢慢没过她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打着她的裤腿,红树林被海水淹没后,苏晶晶看不清脚下,怕一不小心踩到尖锐的树根,只能硬着头皮往水更深但更平滑的海里走。她看着不断翻涌向前的海浪,突然觉得头晕。海水涨得很快,原本裸露的泥滩被海水覆盖,阿姨的身影在岸边的椰林里消失了。苏晶晶独自在海中跋涉,浪很大,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那种感觉像溺水,每一步都踩在深深的未知里,怕下一步打滑被海浪冲走,或者深陷沼泽,了无痕迹。苏晶晶像是才发现大海的陌生,它那么像父亲,在它平静、温和、赐予一切的外表下,也藏着吞噬一切的愤怒。她眼前晃过一个水泥袋,里面装着骨头,它们一遍遍地被海水冲刷。苏晶晶双腿打颤,那是谁的骨头?她再迈不动步子。她快要晕倒了。这时,不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晶晶,不怕的,我在看着你。

苏晶晶坐在岸边,面前的红云为海平面晕染出一片绮丽,海风从后面刮过来,一浪拍着一浪,在岸边开出白色的水花,她肿胀的眼眶被海风吹得发木。苏磬坐在她身后,打雷时她正在种花,忙完才发现苏晶晶不在,急得到处找,她早就感觉到苏晶晶心中藏着什么,但她心里愧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苏晶晶先开口,她说,你还记得吗,有天中午他打了你,晚上他买来两个西瓜,你坐在院子里跟他一起吃,你笑得很大声,吃完瓜你们还一起去外面散步。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也不害怕。苏磬看着远处不停翻腾的海水,像看着十年前的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叹口气,她说,怎么可能不怕呢。苏晶晶顿了一会,她等不到母亲的回答,只好接着说,刚才弟弟跟我说,他住院了,可是我不想回去看他。苏磬说,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你以后放假可以来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苏晶晶捂着脸,无力地摇头,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到,我甚至都都没问他是什么病,严不严重。很多时候,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我却忍不住恨他。我忍不住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多好,大家都轻松。想完我才觉得可怕,那是父亲啊,我怎么能这样想?我比他还坏。

苏晶晶说完,跑到路边,她抱着椰子树粗糙的树干,就像小时候,每次家让她觉得恐惧,她就抱住房屋后面的老梧桐树。苏磬走到她旁边,拍着她的肩膀说,你不是坏,你只是害怕,你太害怕了。苏磬不顾苏晶晶的哭泣,掀开上衣下摆,拉着她的手,让她摸自己的肚子。残存的天光里,苏晶晶看到母亲藏在衣服里的肤色很白,只是她肚脐下面的皮肤上堆积着褶皱,小肚子微微凸起,看起来像藏着一个皱巴巴,皮肤还没伸展的婴儿。苏晶晶的手不自在的弯曲着,像是担心会碰痛对方。苏磬让她摸的是一处八厘米长的刀疤,在肚脐的右边。

苏磬说,以前我以为忍让就会让家庭变得幸福,可是男人想打你,总会找到借口。当时也是暑假,弟弟断奶,住在外婆家,你也跟着去了。我半夜睡醒,看到菜刀横在我的脖子上。苏磬抚摸着自己的伤疤,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这是他留给我的,而我划伤了他的脸。在医院时,我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马上离开他,活下去。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同意离婚了。苏磬说到这里时撇撇嘴,他不生气的时候,还是挺好说话的。我们约定,我带孩子住娘家,每周回去看他一次。但刚拿到离婚证我就走了。我跟你一样,很害怕,所以这些年,我一直躲着。苏磬用手擦掉苏晶晶眼眶里不停滚出的泪水,她的手指粗糙有力,像块抹布把苏晶晶的脸擦得通红。她说,晶晶,对不起,原谅妈妈的懦弱。苏晶晶嗫喏着嘴角,说不出话。苏磬接着说,这两年,老蒋总问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我也问自己,为什么啊,那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并没有三头六臂。苏晶晶低着头,她抚摸着母亲肚子上的刀疤,伤口早就愈合,但她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疼痛。天渐渐黑透了,弯月像是夜空的灯,回去的小路上,领头黑山羊带着小羊边往前走,边吃路边新长出的椰苗,草汁从它们的牙缝里渗出来,苏晶晶和苏磬并排走在黑山羊后面,黑山羊像是发现她们的跟踪,咩咩地相互呼唤,它们挤成一团,却坚定地朝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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