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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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主题“家”写作活动
0
“许愿吧,苏奶奶。”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众人只道是寻常,却已是苏清禾遥不可及的一生所愿。
1
嘉城连着落了几日的缠绵雨,整座城市都浸透在湿乎乎的潮润里,空气中弥漫着沉甸甸的水汽总让人感到身体沉重,提不起一点精神气。
正值晌午,大朵的乌云仍在天边聚集不散。我坐在绿化带旁的香樟树树枝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飞快经过的各色车辆变成一道道闪电的剪影,第一千零一次在心底问我此番完成使命的有缘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就于前几日,在夕光薄岚里,迎着炊烟袅袅,人间烟火,我诞生于天边最不起眼的一朵红霞里。天空自古以来承载着世人的仰望、期盼和愿想,精灵便以此为养料孕育而生,化形后携着爱与善完成使命回报世间。
给前边的新生精灵们派发完任务后,终于轮到精灵长老慈祥地摸摸我圆润的脑袋,而后霞光里属于我的任务的文字描述缓缓浮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争辩半分,夕阳爷爷已经敛去了最后一点光亮,回归群山的怀抱,连带着晚霞失辉,天色暗淡了下来,我失去了更改的机会。
临终之际,方能得偿夙愿。
啊喂,哪有这样盼着别人快死了才可以完成任务的呀。我在心底默默吐槽道。
等到墨云愈积愈厚,压抑得快让人喘不过气时,张牙舞爪的白光闪电与震耳欲聋的响雷先后而至劈开了苍穹的静寂,天地都笼罩在沉闷的暗调里。
路两旁的行人见状埋着脑袋加快了步伐,偶有几滴硕大水滴如同疾风骤雨的预告曲,砸落到行人的皮肤表层带去几分凉意,只能引出几句不大不小的怨语,根本减缓不了他们的急促的脚步声。
就在乌云积压到快要跌落下来,连同暴雨忽然而至,城市公路已经不见多少车辆了,我正想着今日又该是无功而返,叹了口气正要离开时,却看到不远处的博爱医院门口走出一个微微佝偻着身体的老人。
她擎着把大黑伞走入狂风暴雨中,如同一朵缓缓挪动的蘑菇云。黑色伞面的映衬里,她神情恍惚,满布岁月痕迹的面容木讷而哀恸,面色灰败到没有一点光亮。
那些倾洒的雨珠在斜风狂啸里毫不留情地溅落到她轻薄的衣料上,她若有所感,下意识将黑伞默默向左倾斜了几分,像要为谁遮挡住风雨侵袭。而她暴露在外的右边臂膀被大雨浇透,以至于衣服上的水迹扩散得更快了些。
没有一部过往车辆为她的窘况而停留,反倒是只有飞速运转的车轮压过路面水坑溅出几粒泥水点子到她的裤脚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盛大悲伤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飞到了她眼前。
“快回家吧,下大雨了。”她空洞的眼睛慢慢聚焦起来,定定地朝我的方向看了几秒后说道。
这是一道很苍老却和善的声音,可我却惊讶到张大了嘴巴,将疑问脱口而出:“您能看到我?!”
她点了点头,说:“你像那些漂亮的小玩偶……还长着一双翅膀。”奶奶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好像因为想到了什么更悲伤的事,顷刻间眼底就蓄满了泪。
“您不害怕我吗?”
“大自然那么神奇,世界上有那么多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事,哪里害怕得过来呀。”
早在她说能到看到我的瞬间,我的心底就升出了一小簇烟火,因为唯有与任务有关的有缘人,才能看得到精灵的身影。
就这样,我躲到奶奶的伞底下跟了一路,扑棱着翅膀绕在奶奶耳边诉说我的来历以及我的任务,可她似乎有些出神,并没有仔细听我在说什么,只有听到在一个特定的契机下我能完成她的一个愿望时,眸光才稍稍漾起了波澜,就像雨幕里将灭未灭的灯火。
2
夜间仍在滴滴答答地下着雨,苏奶奶早早就躺在了竹席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一动未动,像是睡得正沉,可只有我知道她今夜难以安眠。
回想起中午我跟着她回到小房子起,一种浅淡的悲伤就时时浮动在我身边,就像连绵不绝的雨,影响不大却难以忽视。我跟着她从博爱医院走了许久,穿过了嘉城的钢铁森林,高楼大厦,越过了喧嚣熙攘的人群,拐进一条又一条越来越窄的小巷,最终停在一间破旧的小瓦屋前。
或许是命运使然,那天的不速之客除了我,还有一只好像才刚出生不久却气息微弱的小奶猫,它不知为何被遗弃至此,孤零零地躺在苏奶奶门前用来盖纸皮箱子的防水布上,被雨浇得浑身湿透。
苏奶奶急忙把它捧了起来,忙活了一下午,又是擦干湿毛又是喂羊奶的,才让小猫的情况好转了些许,它不再会冷的颤抖,雪白的绒毛也没有再被脏污的尘泥沾染,闭着眼睛躺在铺满小毛毯的纸箱里睡得正香甜。
将小猫处理完后,苏奶奶才动手开始做晚饭。
眼见着她熟稔地洗净两双碗筷,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正要朝里边那个小房间喊出什么却又忽然噤声将话头全都咽回去,平和冷静的面容又一点点破裂,缝隙中丝丝微微泄出那些隐藏在内里的深重伤痛。
小柜里摆放整齐的玩偶,灰白墙壁上贴满的红纸奖状,客厅木凳长椅上摆放的芭比公主浅粉色书包,都证明了这个家中曾存在一抹蓬勃鲜活的年轻身影。
只是拖着沉重躯壳从医院回来后将花色上衣换成了白色麻布衫的苏奶奶早在沉默里向我诉说了,她的孙女周书瑶在今日辞别人世的噩耗。
她没有撤下桌上那副多出的碗筷,只是沉默地吃着饭,时不时还会朝空碗筷里夹去几块热腾腾的小炒肉。
墙上挂置至亲黑白遗照的那角,现今又多了一幅。相片中的书瑶微笑着看向镜头,嘴边还点缀着两个小梨涡,目光闪烁,黑白底色很好地掩饰了她重病下的苍白脸色。
而在书瑶照片的旁边,还依次放置着她的父母双亲、她的爷爷的黑白照。
苏奶奶颤巍巍地踩着凳子挂置上书瑶的照片后,久久凝视着这四张相片,不一会眼中就盈满了泪。
她在雨夜里静坐半晌,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只陷入熟睡的小猫,整个人如同被抽取生气的破旧娃娃,不一会儿才起身朝床榻走去。
伴着那盏散发出微弱亮光的白炽灯,我在半空中清楚地看到了缓缓流淌在山涧沟壑里的清泉水,聚集在低洼处凝成一滴又一滴晶莹,最终坠落到铺着枕巾的枕头上,晕开成一片悲恸的海洋。
直至灯光被骤然摁灭,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小奶猫在毛毯中无意识的地翻了个身,苏奶奶才在这无人打扰的沉痛里闭上了双目,嘴边还低低哼吟着恬静轻缓的安眠曲。
我亦在这悲与爱交织的黑夜里同她一道进入梦乡。
3
苏奶奶睡的并不安稳,混沌的意识在记忆光团中穿梭,最终慢慢定格到她小时候。
刚刚降世的婴儿向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道响亮的啼哭,紧接着是父母长辈的欣喜欢呼。局部动荡与大体安稳共存的年代,作为家中的幺女,苏奶奶自是受尽长辈的宠爱。
风禾尽起,清新可爱,可以说学富五车的祖父给她取的“清禾”一名,寄予了至亲对她的美好期望,而她在和谐美满的大家族中长大,确实如长辈所期望的那样成长为了一个知书达理、青春活泼的女子。
她在桃李年华,遇到了此生的良人周家成,与他携手走入婚姻,共育一子。那时没有人知道70年代会是国家发生巨变的时候,她与周家成尽心抚养周致远长大,唯愿他健康聪慧,有一番自己的志向。
那时国家刚刚步入发展的正轨,虽没有多么丰饶的物质,但周致远真的被苏清禾与周家成教导得很好,健康快乐的长大,顺利考入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嘉城当地的警察局工作。
又因为多次出任务时的配合默契,周致远与女同事舒妗相识相知,日久生情,两年后欢喜成婚,而周家也在一年后因为乖巧可爱的周书瑶的到来而显得愈发幸福美满。
“可能是活得太痛快了,所以连老天都嫉妒了吧。”
此时此刻,她的记忆定格在周家成坐在沙发上喝茶,满脸慈祥地看着周书瑶抓着玩具爬向舒妗与苏清禾,而周致远站在一旁拍着手想吸引女儿的注意的画面,我在苏奶奶的梦境里,听到了她无奈而沉重的叹息。
人类无法预知过往片段的价值,直到它们成为美好却再也到不了的回忆。
这时距离周家成被查出胃癌中晚期还有不到三个月,距离周家成在五十来岁就辞别人世还有不到一年,距离周致远与舒妗在一次任务中为抢救人质而光荣牺牲还有不到三年。
无人能窥见命运的齿轮究竟运转到了哪一步,也无人能预知命运的天平会将这个小家的生死砝码向哪边倾斜,因而当下所有的欢笑与美满,竟在日后每一次医院手术室门外一边徘徊祈祷一边回想起时,都会显得愈发沉痛和悲凉。
在惨白的病床上她的指身再感受不到一点周家成呼吸间的炙热鼻息时,当她亲手为携手走过半生的伴侣盖上白布时,她都会感慨命运无常至此。
明明半年多前,他还能抱着咿呀学语的小书瑶,耐心地笑着教她喊“爷爷”;
明明一年多前,他还能一口气走到菜市场,买回一袋她最爱吃的罗氏虾;
明明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在结婚那晚拉着她的手坚定地承诺她“清禾,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每一次化疗过后,她见着他越来越凹陷下去的脸颊,见着他越来越惨白的脸,都会无力地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哭。
周家成去世那天,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看了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的书瑶,最后将目光挪向他这生最爱的苏清禾上,仍旧觉得上天已然待他还算宽厚。
在合上双目的前一瞬,他的左手还搭在书瑶的小薄衫上,右手在与苏清禾的手交叠紧握,而身旁站着的周致远与舒妗正一声声焦急地想要唤醒他。
血脉亲情间的纽带缔结,在这一刻紧密得无法割舍。
一两年过后,她虽时不时会为周家成的离世而伤怀,但在看到事业有成的儿子儿媳的恩爱如常,在看到聪慧乖巧的书瑶笑着叫她奶奶时,心底的沉痛才会一点点消逝。
可就在她快要从爱侣逝世的哀痛里走出来了,命运却又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从未想过儿子儿媳会如此毅然决然的接下那般艰难的任务,更未曾想到过他们会在这次万分凶险的营救任务里牺牲。
在周致远进入警察局工作起,她就给自己不断打“预防针”,知道在非常不幸的情况下是会存在有那么一天,但她从未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又来得如此突然。
她牵着书瑶肉嘟嘟的小手木然地站在追悼会上,接受儿子和儿媳生前的同事、战友、被解救人质等的致礼,他们含泪告别,在她两个孩子的追悼会上宣誓会化怀念与悲痛为力量,往后勤勉尽责,为国为民,而她却再流不出一滴泪水。
所有人都在歌颂他们的伟大无私,可只有苏清禾想问问两个孩子被歹徒一刀刀砍向骨肉汩汩流血时痛吗?冲在最前方被亡命之徒死死掐着脖颈濒临窒息时想到年幼的书瑶会觉得后悔吗?
她在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懂得知识也许真能改变世界,却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寄托什么特别大的期望,她与周家成都觉得无论孩子的志向抱负在哪,只要孩子健康幸福就好。
说到底,她就是个自私的母亲,只愿孩子每次执行完任务后都能平安归来。
“奶奶,爸爸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年幼的书瑶入目便是肃穆的白,看着自己爸爸妈妈的照片被挂在礼堂的最前方,稚嫩的声线都颤抖了起来。
“小书瑶的爸爸妈妈是英雄……他们去更远的地方保护别人了。”
刚刚接触死亡的真谛的周书瑶骤然落泪,她的哭声微弱,在礼堂的静穆里尤显凄切。可是没有人会苛责她,他们心疼和同情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让她不自觉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可是我,也只想他们健康平安的做个普通人而已啊。”
这样平凡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如愿。
4
周致远和舒妗的牺牲,给周家带来的荣光和优待并没有持续很久。
世人是擅长遗忘的冷漠物种。
最初也有源源不断的米粮按时补给到周家,每月定期也有不少的抚恤金给到苏奶奶手里,相关人员更是在实地考察了周家的情况后承诺会改善他们的住所状况。
书瑶在校内的待遇更是明显,时不时就会在升旗会上得到校长的表彰,老师们围着她嘘寒问暖,同学们会向她投去或好奇或崇敬的目光。
可是这些都让她感到不适应,周围同学看向她的视线里,眼睛中所蕴含的东西,总叫她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是与他人有距离感的。
最需要知心玩伴的年纪,周书瑶总是孑然一身,与谁都像泛泛之交。
一年半载过去,社会各界早将关注的目光挪向别处,下意识寻找茶余饭后的谈资,忘却这些好似离自己十分遥远的沉重之事。
今天惊讶于这个表面光鲜亮丽的明星原来是腐烂入骨的蛆虫,明日笑看那个人设完美无瑕的名人不过是资本打造的傀儡。
戏子家事人人知,英雄枯骨无人问。
又三年五载过去,当苏清禾牵着周书瑶的手到各个单位询问为何抚恤金越来越少且补给的越来越不及时却被各个办事窗口的工作人员踢皮球似的推托又哄走时,她不免在青天白日下顿觉满心悲凉。
为了负担起日常支出和书瑶的学杂费,苏清禾不得不在白日流窜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埋首在垃圾桶里拾荒,又在夜晚穿上厚重的青蛙玩偶服慢慢行走在繁华市井处学着别人那样卖充气玩偶。
偶尔会遇到素质差缺乏教养的熊孩子或成人用力拍打青蛙玩偶服的情况,她只能忍气吞声,小心避让,还得尽量用温柔的语调推销说:“买一个吧,拿在手里也很好玩的。”
也有几次书瑶穿着小几号的玩偶服和她一起出摊,碰到这样没素质的行人还会一边护在她身前一边叫嚷让他们走开。
“奶奶,我们并没有惹他们,为什么他们要欺负我们?”书瑶扶着玩偶沉重的头,声线都染上了哭腔。
“会好的,都会好的。”
这时候她总这么安慰书瑶,可是心底却在想:很残忍,这个世间的人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虽然日子清贫了些,但好在那时的苏清禾是有盼头的。
书瑶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慧懂事,学习上的事从不需要她操心,每次考试都能获得老师的嘉奖;在家里时,她会在空余时间将并不大的小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几乎不让外出挣钱回来的苏清禾还要去操持家务,更难得的是她知道家中的状况与班级里的大部分同学都不一样时,还会过来拉着她的手笑出两个小梨涡说:“奶奶,我长大后一会要挣很多钱,给你盖漂亮的大房子。”
听闻这句话,苏清禾坐在纸皮、易拉罐、矿泉水瓶等杂物堆积的角落里失声痛哭。
爱侣,儿子和儿媳相继离世后,她将书瑶看作了余生的希望,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庇佑她健康平安的长大。
因而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将近春节替她到商场购置年货的书瑶,会被一个突然开着豪车报复社会的恶魔冲撞过后狠狠碾压在车轮底下。
那日她在家中清扫房梁,听到刚从外边回来的邻居说起商场外那个路口被撞的十余名死伤者的惨状,右眼皮狂跳不止。
再然后,她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苏清禾大半生在他人眼里一直都是温柔和蔼的形象,那刻却像疯了一般在手术室门外歇息底里地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词语诅咒那个恶魔般的肇事者。
她曾那么多次无力地站在手术室门外期盼一个生的结果,为何上天还要对她残忍至此?
凭什么他在撞死那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后还带着挑衅的笑意坐在车里撒钱等待警方的抓捕?
凭什么他一句有精神病有精神失常的诊断就可以免于法律更严酷的惩罚?
凭什么庭审全程肇事者想仅凭一句“内疚”就以为可以受到十余个家庭的宽恕?
那一日的苏清禾,万念俱灰,心中那点向生的火光都快要熄灭了。
5
青色的曦光透过四方玻璃窗落在苏奶奶身上时,她的梦境场景也愈发模糊,像隔着一片渺茫的雾霭,看不透彻。
场景最后的定格,是身受重伤的书瑶躺在病床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握紧了苏奶奶的手,她的唇瓣翕张,似乎想说些什么,苏奶奶俯下身子贴近了她的唇瓣。
须臾,仿佛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病房内死寂一片,苏奶奶能触碰到的,唯有书瑶不再温热的肌肤。
至亲的离世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场暴风雨,而是一生漫长的阴雨连绵潮湿不止。
于苏奶奶而言,她早已是在绵绵不绝的雨里行走的人。
醒来后的她先去看了看小猫,发现它的情况比昨天刚来时好了许多,伸手轻抚了抚它细软的绒毛,不自觉又长叹了口气。
“苏奶奶会给小猫取什么名字呢?”我飞在半空中小声地问。
她若有所思,半晌后失神的眸陡然翻腾起了几粒星火,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了一种温柔而坚韧的力量。
“叫瑶瑶吧。”
小白猫好像听懂了似的,在熟睡中用头轻轻蹭了蹭苏奶奶的掌心。
往后的日子,苏奶奶还是照旧辗转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拾废品,只是晚上她不再穿着青蛙玩偶服到街上售卖玩具了。
因为苏奶奶记得书瑶有一次见到她穿着玩偶服被人用力一掌拍到沉重的玩偶头上而致使内胆中的她几近眩晕倒下时,抱着她便开始嚎啕大哭:“奶奶,我不想你再穿这个玩偶服了,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如今书瑶已逝,她不用再拼老命去挣钱。靠着卖废品的钱和每月微薄的养老金,倒也能勉强维持她和小白猫的日常开销。
何况她从这一场场梦魇里醒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眼见着她的背越来越曲折,行走的步子越发小和慢,天气变化之际时不时还能听到她几声咳嗽。
如果不是还有这只在渐渐长大的小乖猫,也许苏奶奶真的会支撑不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失去希望的活体,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不同?
瑶瑶越长越大,苏奶奶却越来越老。她每天一声声地叫唤小猫的名字,看着瑶瑶钻到她怀里撒娇,在她的脚边绕着打转,是不是也在恍惚中觉得如果书瑶能健康顺遂长大,如今也能像瑶瑶这般亭亭玉立了。
又一年的清明节到来之际,我以为身染沉疴的苏奶奶仍旧会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花费大部分的时间静静躺在木板床上,在浑浑噩噩和一声声咳嗽里度过这一天。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她精神焕发,仿若换了个人似的,起了个大早,将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左手用牵引绳拉着瑶瑶,右手拎着装满祭品与菊花的竹篮就出门了。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出那一条条狭窄的小巷,又在路边的早餐摊买了两个馒头后,坐上了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前往墓园。
许是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晨光熹微里,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倒能冲淡几分愁绪。一路上苏奶奶的兴致高涨,扫墓时将丰盛的祭品一一摆放好,便先坐在了周家成的墓前开始说话。
她絮絮叨叨讲了许久,柴米琐事也说,国家大事也唠,面容上始终含着柔软的笑意,浑浊的双眼久违地升腾起细碎的光,让她看起来显得年轻了许多岁。
隐约里我似乎窥见了年少时那个青春灵动的苏清禾的踪影。
而后她又一一到周致远、舒妗和周书瑶的墓前说话,小猫始终安静地趴在苏奶奶的周围,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这一年多来它越发懒,总是没什么精气神的感觉。可等到了周书瑶的墓前,它突然“喵”了一声。
苏奶奶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瑶瑶与墓碑上书瑶的照片,了然于心般绽开了笑容。
回去的路上,苏奶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从公交车下来后一瘸一拐回到了家中。
晚饭时也不过是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到回床上躺着。
半夜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本已经进入梦乡的我却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橘黄的暖光。
窝在暖被里的瑶瑶双眼紧闭,在这个雨夜里被宣告完成陪伴的使命,安静地离开了人世间。
苏奶奶不知何时醒来,目光久久凝视着墙上的黑白照。
下一秒,我便察觉到苏奶奶的气息微弱到几不可查,赶忙飞落到她眼前,见到她那双半睁的疲惫双眼,我的鼻尖猛然酸涩了。
原来今日精神抖擞的苏清禾不过是强弩之末,她好似早已预知到自己大限将至,强撑着走完了最后一程。
怪不得在即将结束絮语的最后,她如是说。
“书瑶,这可能是奶奶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我们一家人,也许很快就能团圆了。”
6
“许个愿吧,苏奶奶。”我颤抖着开口。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她含笑看向我,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爱。
而后,我蓦地发现自己的精灵形体随着苏奶奶的许愿急速发生着变化,慢慢地我能感受到骨骼长出的钝痛,缓缓的我能听到血液如同清泉般流动在体内的轻响,渐渐地我能闻到雨滴混在空气中的清新,我看向裂开一条长缝的镜子,里边赫然映照着书瑶的清丽面容。
被爱的事物会挣扎着长出血肉,而这一刻,我轻轻地握住苏奶奶的手,感受她渐凉的体温,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在她慈爱的目光里重生,而她在我的泪眼模糊里感受到圆满。
祝愿你所求皆顺遂,不必再孤苦无依。
有爱的地方,就是家。
而此刻,苏奶奶应当已经与家人团聚了吧。
END
全文完
图源网络、小红书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