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人们渐渐察觉到收税员的恐惧。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夜晚他不再出来闲逛，到村里的超市买烟了。他喜欢超市的老板娘，但那老板娘由于年纪渐渐变老，由于常年累月操心家事和超市的营收，她美丽的肤色快要褪尽了，身材也开始臃肿。白天超市人流不断，这些人要么是忙着买菜做午饭，要么是带着孩子们来买小零食。而由于超市的货架都摆在老板娘身后，因而若是你在白天恰好到那儿去买什么东西，就会看到那儿的货架前正有一群人指挥着老板娘拿蔬菜或零食。或许是由于老板娘不很信任村民，是啊，村民们总是想尽办法占一点小便宜，常常趁老板娘不注意偷偷往口袋里装进一个土豆或橘子。这样的事情屡禁不止，人人都这么做，老板娘没法发火。后来她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将所有的货架都摆在身后，不是让村民们像是逛街那样在蔬菜堆、零食堆儿里挑挑拣拣，而是她随手拿哪个，村民们就得买哪个。这样自然增加了老板娘的工作量，而由于超市的东西太多，她不得不把货架堆得高高的，她不得不随时准备着爬上小梯子取村民们中意的商品。本来那间超市并不需要足够的照明，一开始窗户开得很小，反正村民们是自己挑选商品的，他们用不着更亮的光，这有助于老板娘以次充好将快要过期或是变质的蔬菜卖给村民。但是现在呢，由于事事都得老板娘亲自动手啦，比如拿菜、爬梯子、算价钱，尤其是爬梯子，她不敢大意，非步步小心不可，否则一踏空便容易从梯子上摔下来，那种场面就更惨了，正在等着她取蔬菜或零食的村民们幸灾乐祸，非但不安慰她，反倒一下子窜到她的货架前，将各种中意的蔬菜、零食以及日用品都掳掠一空。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状况，老板娘让人把原来的窗户开得更大些，这样白天不必借助于电灯，就能很容易看得清超市里的一切了。而正是由于这一点，村民们才蓦然发现本来十分美丽的老板娘由于常年呆在超市里，竟像朵不见阳光的玫瑰渐渐枯萎，最初的白里透红的肤色都褪尽了，腰身也变了，甚至眼尾起了皱纹。收税员多年来一直爱慕着她，但在超市变得敞亮后的某一天，他像往常那样去买烟，忽然发现多年以来心仪的美人儿变了样，他还没付钱，便拿着香烟走掉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去上班，住在收税员西边的邻居说他一个下午都在伤心哭泣，因为邻居傍晚下工后，发现院子里养的鸡、羊和猪都站在齐脚深的水里，上面飘着鸡粪、羊粪和猪粪。这位善良的邻居最初以为是家里的水井漫溢了，或者是妻子不小心把水缸里所有的水都洒出来了，最后他找了一圈，才发现这些水都是从收税员的院子里漫出来的。这是由于他哭得太伤心，泪水几乎淹没了整个家。善良的邻居砸开收税员院子的大门的时候，看见收税员正在游泳，显然他是在找梯子，希望爬上楼顶继续安静地哭泣，不让这可恶的池塘（他已经伤心地恍惚了，以为自己实在池塘边上呢）影响到他。

到了晚上，收税员才慢慢停止住哭泣。即使发现了心爱的人儿几近枯萎，他依然愿意继续爱她。他想到一个解决这件伤心事儿的好办法，那便是以后只在晚上去超市买香烟，因为超市里的灯暗极了，他将会看到老板娘依然像以往那样，肤色美丽，没有皱纹，腰身纤细。 后来发生了那一系列事情之后，人们发现，即使是在月色皎洁、适宜外出的晚上，在老板娘的皱纹和走了形的身材都隐藏不见的超市黯淡灯光下的晚上，在老板娘多次通过村民们给收税员留口信叫他晚上到她那儿去逛逛，也依然见不到收税员的身影。是啊，暗夜罩住了一切，收税员在夜晚消失了。他不得不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躲进屋里，躲进卧室里去，躲进床板里，躲进黑暗中人工营造的白天里，只有这样，才能够稍稍缓解恐惧，但到了恐惧真正发作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化作了无数灯光的按钮，只要轻轻地按压任何的部位，身体那儿就会发出透明的光线来。但他发现这些开关并不都总是通了电的，有的时候他能看见某些部位发出透明白色的光线，有的时候他即使按的筋疲力竭，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神经快要承受到极限了。

人们很快嗅出了从收税员的院子里飘散出来的恐惧的味道。人们很快就摸清了。继而，他们在收税员白天上班的时候对他不屑一顾，以往也许刚见到他的身影就开始战战兢兢，就已经为还没有撒出去的罚款伤心了，但人们察觉到收税员的恐惧了。人们变得聪明，他们只在夜里才从家里出来，在必经的乡道上来来往往，他们甚至请求当地的企业和各种商店在夜里开门，就是为了避免遇见那位正患着黑夜恐惧症的收税员。人们避免在白天上路，避免在白天外出，将生活从白天翻转到了黑夜。

 收税员发现白天的乡道上再没有人群经过，收罚款变得困难。他发现人们只在晚上开始活动，就像猫头鹰和蝙蝠那样，这一点再令他伤心不过。第一，这首先是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古人早已告诫过他们，日升而出，日落而归，跟随自然的节奏生活是最健康的；第二每天必须要晒够足够的太阳，不然人体会生各种疾病，太阳之于人，就像太阳之于植物一样，同样是必不可少的，试想，怎么能够想象一株植物或者是一个人常年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呢，这样的话，那株植物的叶片怎能呈现出油润的绿色呢，而那个人肤色和心灵将由于常年见不到太阳变得灰暗、没有光泽；第三，这使白天的村庄变得冷清，人们将计算错小麦和大豆播种、锄草、打药、收割的最佳时间。他忧心忡忡，找到那位亲戚官员，希望政府能出一个禁止人们夜晚出行的条文。亲戚官员答应了，很快，这片地区就规定，任何人、公共场所、娱乐场所晚上非必要不外出，不营业。

人们不得不重在白天进行一切活动，晚上尽量呆在家里，休息，睡觉并做一连串的噩梦。人人在梦里都梦见那个收税员的圆滚滚的脑袋，那上面有时候戴着一顶黑色的羊毛帽子，有时候戴的是白色的遮阳帽。人人在梦里将长在脑袋上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胡子、雀斑看得一清二楚，而他们自己则在废墟底下被掩盖着大声呼叫。废墟的材质是收税员正在做着所有表情的可憎的脸。 在一段时间里，人人被这奇怪的噩梦吓醒。人们对这张脸厌恶透了，为了避免再次见到，为了减少晚上噩梦的对收税员的脸部表情的夸大，他们决定在眼睛上蒙一层破布或是戴上眼罩，避免在白天强烈的光线下见到多次梦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