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也爱写小说短篇小说

站台爱情(短篇小说)

2019-01-25  本文已影响7人  总之是个昵称

在地铁上,他看到了她,这便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与结尾

他的余光扫到那女人的侧脸时,她正在看书。在地铁上看书多少显得有些装腔作势,事实上这个时代不管在哪里看书都摆脱不了故作姿态的嫌疑。阅读的严肃似乎正成了和生活格格不入的罪行,最好是在防空洞中避人耳目地进行。不过这个看书的女人显然不在乎这些,她面无表情地脸和诗集的白色封皮一样疏离。她显然不在乎周遭人的看法,正如她不在乎同一车厢里陌生人的好奇打量。但他很在意她的看法,在意到想走到她的座位前对她微笑。

地铁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数量恰好维持在一个能拉近他们距离却又不至于尴尬的程度。她有一个座位可以坐着,而他则靠着门边站着。他的目光在她身周不着痕迹地流淌,再像海燕掠过水面似的轻快地逃去,再停留在周围陌生乘客一张张空白的脸上。这么多人,这班列车有这么多人,这个地铁站有这么多人,这座城市有这么多人,多到一个心跳的时间就能发生无尽悲欢离合。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只能遇到这么少人,认识这么少人,记住这么少人,然后在更少人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他问她:“你在哪一站下车?”“再过两站。”她抬起眼扫过他,像是细密的网一瞬间将他切割成千百块细小的碎片再重又拼凑起来,尽管乍一看是完好无损的,但轻微的触碰都足以使他分崩离析。她的目光向前进一寸,他的则向下躲一尺,认认真真数过自己球鞋伤得污渍,再去看她白色的皮鞋。

在公共场所搭讪算是个技术活。太直白就显得老套,太调侃就显得轻浮,太殷勤就显得猥琐,太含蓄则让人摸不到头脑还误以为是推销。被拒绝就更糟糕,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出戏,一双双打量的眼睛从无表情的面孔中探出来,教你不但成为舞台上的角色,还是个当之无愧的丑角。

他问道:“今天星期几?”

她回答道:“星期三。”

“一个月通常有四个星期三,一年就是五十个,一生可以有四百多个。但究竟有几个人星期三是被有意义地度过的,可以毫无愧疚地挥别夕阳,然后满怀期待地迎接日出?至少我和你在一个星期三相遇了,让这一天拥有了意义。”

她抬头注视他,像是注视一个疯子,但至少是讨人喜欢的疯子。因为她笑了,笑容介于讥嘲与欣赏指间,眼中轻快地掠过一抹光。

她说道:“我明天还是会在这个时间搭这班地铁,我是在终点站上的。”之后他们互通了联系方式继而是身份,名字放在最后,反倒成为一个存有暧昧的谜。

第二天他们依旧见了面,同样是最后一节车厢,只是这次都有了座位,就能并肩而坐讨论最近读过的书,他们也算是志趣相投了,一交换社交网站的账号就发现喜欢的电影重叠了不少。他们依旧一起坐了五站,热火朝天的谈话戛然而止,地铁到站,她下车,背影迅速淹没再涌出的乘客之中,唯有他目送的眼神还残留着一些余温。当天晚上他带着点复习应考的态度浏览完所有她写过的影评和写过的留言,凭借这些只言片语迅速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品位高,眼界高的女人,有些自矜,有些自傲,但不算讨人厌,毕竟有着自嘲的风度和一副漂亮的皮囊。为了更接近她,他删除了自己账号首页里和不体面的内容,那些带着点荤腥的笑话,那些用低俗喜剧打发时间的记录,那些青涩又不成熟的感想。谨慎地,小心翼翼地,他也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与她接近的人,期待她浏览自己主页时露出欣喜一笑。从她零碎的日志里他读出她热衷于收集黑胶唱片,客厅里也摆放着唱片机,习惯伴着音乐声做家务。于是他兴冲冲地去了唱片店,借着速成了乐理知识与导购推荐买下来一张唱片,再又一次相见时故作平静地赠送给她。

他说:“正巧我也喜欢这个,买了一张送给你就当是见面礼了。”

她玩味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谢谢了。你花钱送了我礼物,我也要回礼啊。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故意装出思索一番的样子,说道:“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想要的,要不你就请我吃个饭吧。”

她没什么犹豫就表示了同意,他们对视了一眼达成了不言说的默契,暧昧的浪潮涌动,像是一个钉子恰好卡进了一个凹槽中。

她请的是西餐,他点了牛排但她晚上不吃肉,只吃着一份蔬菜色拉谈论冯内古特,每一片生菜叶子上都写着高不可攀。他没读过什么冯内古特,只是笑着,用含糊地态度搪塞过去,似乎也显得煞有介事。当她说:“用幽默的方式进行嘲讽,感觉有微妙地犬儒主义嫌疑。”他就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地说道:“可能吧,但也可能是隐藏的激进分子,毕竟谁也没真的见过他。”而她也确实颇为认真地考虑一番,呷一口酒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一顿饭的时间他们只谈论那些与自己生活不相关的话题。对于她,他是很有倾诉的热情,想要把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趣事都一一托付。他童年记忆里鲜亮的叶片,夏天冰凉的溪水,求学时孤独的夜晚,月光映在白雪上,还有他想念着她的那些晚上,那些零碎的情绪,像是装在储蓄罐里的一把硬币,摇晃起来叮当作响,他想把它们全部倾倒在她面前。但他知道她没有兴趣。她的表现很有礼貌也很疏离,有些漫不尽心,不时会走神。当她走神的时候他就会凝视她的侧脸,看光线像水一样淌过她的脸颊。她是一个模糊的存在,是和月光同样的意象,日常又不可得,这就是她对他的魅力。事实上,她也不过是普通人,写字楼里的一名职员,一茶一饭,朝九晚五,为生计奔波,但她对于他的意义就像是她那曲高和寡的兴趣一样,是一点平庸生活中的浪漫主义色彩,是足以照亮暗室的一小撮火光。地铁上的萍水相逢,隔着人群的一抬眼,目光碰触的那一刻他们相遇,相遇在匆匆忙忙的地铁与匆匆忙忙的命运之中,足以作为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头。赫然昭示他的某些不同寻常之处,然而余下的部分应该又很现实,像是一件他可以按揭购买的商品。他们可以从吃饭开始再慢慢熟悉,然后确立关系见过家长,就可以油盐酱醋就过去日子了。那时候他再买一辆车接送她上下班,这场邂逅的余音也就无非是他们再搭地铁回忆往事时的相视一笑。

不过他的盘算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丝毫没有成真。一起吃过饭后她对他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他们有一点共同的话题做连接,可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交集了,像是两辆列车在一个站点相逢,之后就毫无留恋地驶向了不同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点,毕竟一开始也是他先搭讪的,跨出了第一步之后,余下的一步步就能紧跟而上。

莫奈的画来展出时,他买了票子,邀请她去看。她自然没有拒绝。他们逛了一个上午,但他对画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展厅里的冷气很足,她穿着长袖还是觉得冷,半个手掌露在外面冻得苍白。他犹豫着要不要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着,怕被她拒绝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可不这么做又觉得有什么挠着自己的心口,眼前就浮现那双白白的手,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整齐。

出了展览中心他们过一条马路去吃饭,他们并肩走着,一辆转弯的车开过。他嘴里说着小心车,一边就隔着袖子去握她的手腕。细细的一截手腕,握在手里热热的,搅动着他也热,她当时没什么反应,可一过马路就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来。他的心沉了沉,故作夸张地笑道:“怎么,嫌弃我啊?”

她斜斜抛来一个眼风,笑道:“没有,我是怕你把我袖子扯下来,断袖就尴尬了。”

他自然就笑了,知道她是故意在装傻,随意换了话题再聊,心里则想着会调情的女人很有趣,可有趣的女人就很难以捉摸了,像是一尾鱼,用手去捉时就悠悠地从指缝里游走了。

他们的午餐吃的是红酒煎羊排,餐馆里有乐队演奏萨克斯风。虽然是白天,餐厅里还是亮着灯,羊排笼罩在灯光里的鲜亮的红,她坐在灯下却是瓷一样的白,又比瓷白柔情一点,是近在咫尺的月影的婆娑。他盯着她的手握着餐刀,一点一点切肉,白的是肉,红的也是肉。他的心也被慢悠悠地切开。

她碰触到他的目光,问道:“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他不想直接承认,就随口说道:“我在想这羊排用的是什么羊。”这是一句蠢话,所以他更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才不会显得更蠢。

她倒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是绵羊吧。”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摸上去理应是软软的又有些亮,他这么想着心里乱糟糟的,随口就说道:“反正不会是盘羊就对了,话说盘羊长得真像是牛啊。”

她说道:“我不知道盘羊长什么样子。”

“就是头上的角是弯弯的。”他用手在脑袋边上比了比,她看着就笑,他就急急忙忙找了一支笔在账单背面想画出来,她瞥了眼就笑得更厉害,笑得有些窘,连忙把纸翻过来重画,可是越画反倒越蹩脚,一团混乱的线条嘲笑着他颤抖的手。笑着笑着笑声就戛然而止了,像是被人突然从当中剪断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抬起眼用余光瞄她,她好像也没怎么在意,像是在想自己的事情,正盯着窗户外的风景发呆。她总是样子,他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

他们吃完饭又去逛了附近的博物馆,晚上又喝了一点酒。她不是太会喝酒,但或许是装在漂亮杯子里的鸡尾酒显得很诱人,又是乍一看无害的五颜六色,她一不留神喝多,倒没有喝醉,只算得上是微醺。正巧他们喝酒的地方有一群青年人在过生日,笑笑闹闹的,又拉响了几个彩条礼炮,若是在安静的地方,这应该是比较响亮的一声了,可是在这里小的声浪在周围大的声浪里翻滚,只激起些小的浪花来。他一开始都没察觉,只是在几根带亮片的彩带飘在她头发上时才发觉,他就很自然地帮她把头顶地彩带拨下来,因为沾着头发了,第一下没有成功反倒让她察觉了,自己也不明所以地往头发上摸,两只手就这样地碰到了一起。他像被烫到似地立刻把手收回。

她看着摘下的彩带笑了,喃喃道:“你真是个很好的人,对我很好。我倒真的是有点喜欢你的。”她格格地笑着,像是小动物似的发出声音。喝酒的人说的情话不能信,这一点上男女都一视同仁。可他要说不心动也是假的。她确实是长得很漂亮了,在灯下影影绰绰的更是如此:小而精致的窄脸,眉眼淡淡的倒和整张脸相融洽,小而肉感的嘴唇,很适合接吻了。

因为喝了一些酒,他送她回家,没有坐车,而是走了两站路醒酒。她醉得不厉害,还是可以走路,只是走不出直线,是蹦蹦跳跳的。突然她走着走着在路灯边上蹲了下来,他以为她是不舒服,连忙赶过去搀扶,没想到她指着草丛中的一个方向说:“你看,那里有一朵白色的花。”他没看到什么花,只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夜色,但他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想让她更高兴点。她在灯影下笑,蜻蜓点水的一抹笑意,是风拂过春水荡开的一层涟漪。他就像是飞蛾,朝着亮光的地方飞去。他把她扶起来然后捧着脸去吻她,先是紧闭着的微微颤抖的眼睛,然后是柔软的嘴唇。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长发在他的手掌下一点点流过,像是缎子似的,他闻到了一点令人心醉神迷的香味。

他松开她的之后,她带着一抹无所谓的笑意自顾自地走开了,可能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切都裹在酒精飘飘然。他也不知道该说些或者做些什么,索性就什么都不做了,隔着几步路跟在她后面。他们走着走着便越走越近,路灯下的两道影子就渐渐地贴成一道了

之后他觉得他们应该是恋爱了,毕竟那个吻,是某种确认的痕迹,就好像是盖在合同上的图章,具有一定的效力。可她却还是老样子,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他摸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是故作矜持想抬高身价,或者只是把他当作打发时间的方式。他又不知道不想要去开口问,就好像是两个小孩玩‘看谁先眨眼’的游戏,先沉不住气的那个就输了。几天后,她邀请他到自己家来做客,是白天,但他还是有种老师要来家访的惴惴不安感,临出门前特意洗了一把澡。

她的家也不过是个两室一厅的出租屋,但是打扫地很干净,客厅一角的唱片机很醒目。他见状就随口问道:“你怎么不听我送你的唱片?”

她说道:“你这张唱片已经刮伤了,是不能再放了。买唱片的时候应该要看一下,否则容易被骗。而且我也有收藏这盘的首刻版。你要听的话我可以放出来。”

他不置可否,脸上显出一种惭愧的神色来,明白自己之后吹嘘的唱片爱好者的一类话已经站不住脚了。更要命的是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感觉就像是他赤身裸体在大街上跑,但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的脸色红了又白,她把他神情尽收眼底,却没有点破。她这样的体贴反倒让原本受了点轻伤的自尊心恶化了。他觉得她的眼神里有点怜悯的味道。他猜想自己强装出的底气是不是早就被她看穿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做出点欲盖弥彰的补救,他特意指了本书架上的书,问她愿不愿意借给自己。

她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他一眼,说:“好,这本摄影集还不错。”

他被她的态度搞得有点莫名其妙,就随手翻了几页。真要命,是一本荒木经惟的书,他与书页里的裸女,面面相觑,好像自己就成了个急色鬼,想要解释又无从开口。

她亲自下厨给他煮了意大利面,他吃得有些囫囵吞枣,若是往常他肯定会很兴奋。那顿饭的时候他突然对她丧失了不少热情,就像是一个人踮着脚去触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会感到疲惫。他疑心她是看不起自己,继续与自己相处只是因为很讨厌自己的殷勤。忽然间,他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做无用功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倒还被人笑。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冒失,有时候谨慎,像是在引诱他,又像是在拒绝他。他有点想放弃了,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还没有到目的地,就坐在地上上耍无赖了,可是回头看一眼自己走过的路也会觉得心有不甘。

他是走路回的家,走到中途的时候基本已经对自己宣告了失败。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呼啸的地铁,这时他意识到他们的相遇相识中到底存在着多少偶尔的部分。一座城市这么多男男女女,一辆地铁这么多陌生人,他们是千百万次的错过中的一次机会,就像是一滴露珠恰好落在花蕊上。这让他突然有一种遥远的思绪。思绪跨越了身处的环境,眼前的人甚至是他自己。他开始思考,时间与命运的无序性。一个结果,往往是无数选择的叠加,但是究竟是哪些选择塑造的结果。因为当选择一条路的时候,另一条路被封死了。一个现在就是一个死去的未来。既是不做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人是被推搡着向前的,唯有风可以永无止境地吹。当他站在一个点向过去回望,意识到已经扼杀了无数可能的未来,那种感觉并非是悔恨,而是难以言说的怅惘。当他从这种思绪中抽身而出时,突然升腾起一种自暴自弃似的怒意,是对自己也是对她。那感觉就像是小孩子拼拼图,差几片就是无法成功,赌气之下就把已拼好的全毁掉。直于是他索性给她发了一条短讯说:“非常不好意思,我和你的共同点并没有我说的那么多,但是我对你的感情确实和我宣称的一样,所以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感觉?”

她的回复很快,“我记得我已经说过喜欢你了。”

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肯定,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的欣喜。只是像是被敷衍了一样,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她对自己有多激情,一切情绪好像都藏在冰面一样的微笑上。他们还是继续吃饭约会东游西荡做许多情侣应该做的事情。他想要用一种游刃有余的态度对待她,就好像是她的态度的报复,但是他根本做不到。他还是会在约会前一天准备衣服和计划,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地旧T恤藏好,也耻于用三流喜剧再打发时间。他依旧懒洋洋地与她调情,说一些好的坏的笑话,不愿承认自己地心情有多激荡。激烈的感情中通常蕴藏着的矛盾,像是湍急的暗流卷走一切,花瓣与枯叶,优雅的与粗俗的,高尚的与堕落的。这种非理性的激情肆意地把玩着他。有的时候他货真价实地厌恶她,讨厌那张血色浅淡的嘴唇,吐露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可能的谎言。她还有别的缺点,太瘦太冷淡,鲜少回应他的热情,像是某个在池塘边昏昏欲睡的垂钓者或者你七十岁的耳朵失灵的爷爷听你说话时的反应。他怀疑自己可能只是备份选项中一个;但更多的时候他在她身上挖掘出无尽的优点,修长的脖颈,半垂着眼的慵懒,睫毛柔情地投下一片阴影,甚至连带她感冒时说话略带的鼻音也颇有可爱之处。

那天他们去吃了咖喱,她坚持要买单他也就没有拒绝。她去收银台付账的时候钱包还丢在桌上,里面的一张票据就露出半个白色的角。他没有忍住好奇,就去翻开她的钱包拿出那张叠得整齐的票据。票据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上面歪歪斜斜花了一只羊,他的画工确实够蹩脚,糟糕得连他自己也不由得哑然发笑,笑容里自然少不了一些自得的味道:她果然是喜欢他的。这种感觉让他很开心,就像是先一步看穿了对方的底牌,自己也多少有点坐地起价的资格。这种醒悟让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味道,笃信自己可以掌握主动权了,也由此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之后他就开始以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她了,觉得她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很无趣,欲拒还迎的把戏玩得太多,他就厌烦了,索性决定把她冷上一冷,挫挫她的锐气。接下来的几天他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痛痛快快地把自己丢回了旧日的生活,换回自己的旧T恤,瘫坐在沙发上就着薯片看三流喜剧。一周后他才重新开始恢复联系,这时才看到了那条分手短信,已经是几天前发的了,寥寥数语表示两人不合适还是分开为妙。干净利落的一张死亡通知书,事情变得比得和太平间的尸体一样回天乏力。他被甩了个痛快,自然不会多高兴,但心里莫名有点释然。因为她确实是喜欢他的。这一点就已经给他肯定,至于她羞于承认感情的那些部分都是自己的原因,与他无关。而且隐约间他有一种乐观,认为她是一定会回心转意。

几个月后他又结交了一个女人,这次是在相亲时认识的,相较于她更普通也更平易近人。第一次约会两人去吃了饭又看了电影,相处时氛围不错。电影就是普普通通的爱情片,他面无表情地欣赏大屏幕上漂亮的脸表演老套的悲欢离合,每一个剧情转折可以提前五分钟猜到。身边的女人倒是看得入迷,一张化着淡妆的脸又哭又笑。散场后她还大肆抒发自己对男主演的喜爱之情,他站在一旁默默听着,默默微笑,莫名想到若是另一个她的话此刻肯定已语带讥嘲了。

相亲对象的眼妆哭花了,眼睛下面是一团模糊的黑色,他忍着没有笑,只是地上一块手帕。对方用受宠若惊的态度接过,那个晚上余下的时候都用仰慕的眼神对他予以凝望。一周后她就主动邀请他去踏青。公园里的人不算少,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翠绿的草坪上还散落着垃圾,他不由得怀念起博物馆里陌生人之间的相视一笑。但那天他过得还算不错,在一个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并能得到赞美,总是能让男人心潮澎湃的。晚上回家的时候,他们就正式确立了关系。

新的女友与前一个完全不同,在家里不洗脸,喜欢看肥皂剧,读三流言情小说,每个月都励志于减肥,热衷排毒套餐和星座玄学,也热衷于为家庭牺牲。第一次参观他家的时候,她对他的藏书赞不绝口,但兴趣也仅限于赞美。一个月后她正式进入他的生活,也摆出正牌女友的态度占领了他的书柜,让一本网络穿越小说和加缪的《局外人》面面相觑。她的热情也是过度的,以患得患失为借口,将肆无忌惮的撒娇。每天中午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内容是母亲对三岁孩子一样的事无巨细的关怀询问,若是他感到烦躁匆忙挂断,事后就少不了兴师问罪与莫名猜忌。有一次他以烦躁的语气对她呛了声,希望她能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耗费时间。她的回应是哭声,用眼泪堵住了他的一切解释。好在事后他用礼物换得她破涕为笑,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可惜太轻易能展露的笑容,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女友总是提出要与他的朋友们见个面,他抵不住恳求便同意了,心里却隐约担忧一场可预见的品味上的重大冲撞,他总是习惯于结交比自己稍高一个档次的朋友。饭局前几天她提出要为了约会购置新衣,他理所当然地同意了,勤勤恳恳担负起了购物陪同的职责。女友进店买鞋时,他拎着购物袋在外等候,无意间一抬眼瞥见对面橱窗里的裙子,便下意识想起某个不属于自己的人,觉得她穿着一定好看,准备推门进店时愣在当场,惊觉何为物是人非,看似坚不可催隔绝过往的堤坝,松动了一块砖便轰然倒塌,回忆的浪潮汹涌,顷刻间便将他吞没,一整个晚上他都只能想到她,想起她微微抿起的嘴唇,如此冷漠,如此傲慢,为了自身的尊严就是轻易把一段关系抹去。

他虽然想起了她,但那感觉只不过像是一段在脑海不停回放却又叫不出名字的熟悉旋律,虽然令人困扰,却还不至于难以忍受。直到那天他领着新女友与朋友们聚餐。餐桌上的氛围很轻松,但因为不少人是同行,说的行业领域的事,一时间局外人难以插话。终于有人说起了自己去法国旅游时在卢浮宫的见闻,随口提起一句达芬奇在国外更广泛的称呼是莱昂纳多。她像是等候许久一般地迅速接上了话,牛头不对马嘴地谈论起了某个演员和那艘注定要沉没的船。

她说道:“他是天蝎座,天蝎座的人对感情没有安全感,占有欲强,容易猜忌,所以他到现在还不结婚。”

他无奈接口道:“我们说的是达芬奇。”

她疑惑道:“达芬奇也是天蝎座吗?这我可不知道。”

在座的众人都笑了,笑容中也不乏对他的怜悯,有人甚至故意打趣道:“那你男朋友是什么星座的?你有没有好好分析过?”

她说道:“他是狮子座的,所以特别大男子主义。”

大男子主义的他当晚就提出了分手,她想要挽回,他不予理睬,将哭闹哀求和痛骂都一视同仁地堵在门外。分手他感到莫名平静,以至于决定做在沙发上看书,这时他才发现当初借的荒木经纬摄影集才没有还,他随意地翻开看,他看着书页上赤裸着的毫无表情的女人,没有欲望,只有倦怠,他想起了她头发上的香味。

他重新又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倾慕中。他连夜去看她这些天在社交网络上写的记录,发现她的生活还是照旧,继续按着既定的轨道平稳地运行,似乎对他的缺席不加一丝留恋。这让他既恼怒于她也更恼怒于自己,感觉就是想是一场信心满满的考试结果确实不合格。他决心去她一面,就像是不甘心的学生要让老师重新阅卷。他用还书作为借口去找她,。他是黄昏吃过饭去的,尴尬的书与尴尬的时间,更尴尬的是第一次他没有碰到她,而第二次她直截了当地发了讯息表示书就直接送给他了。他无可奈何,只能倒着走回最初的起点,去地铁上找她。还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班次,他一节节车厢找过都不见她的身影,正当他颓然转身时,却看到她正靠着门打电话。

报站的声音响起,站在门前的乘客跃跃欲试。车门开,车门关,陌生人走,陌生人来,又是一站到了。她抬起眼以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瞥他一眼,从他的身边侧身经过,低声道:“请让一下。”因为他们确实是陌生人。没什么地铁上的搭讪,没什么似是而非的暧昧,更没有路灯下带醉意的一个吻,有的只是他的幻想。随着列车到站戛然而止。

她穿过人群走出地铁的时候,他也一并跟着下去,尽管那不是他的站。一前一后,相隔十步路,恰好保持在接近却不至于造成误解的距离。他原本想一上楼梯就去搭讪,但在他找到机会炫耀自己灵巧的舌头前,另一个男人已经出现了,自然而然地牵过了她的手,然后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似乎是无意,似乎是警告,落在他面前粗暴地为他跃跃欲试的心画上了句号。

但他并不认为这就是他们之间故事的全部,因为他不认为这是般配的一对,他从那个男人乏味的黑框眼镜,不耐烦的表情就加深了对自己的自信。她的手上还没有戒指,他还是有机会的。

第二天他休假,但还是仿照工作的时间表在同样的时间去搭地铁,只为了一次偶遇。果然这次还是遇到她了。在一连串轻身细语的“借过”后面,只见她一个人大包小包艰难地挤上了地铁。她连抱带提环顾四周,没找到空位,刚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就连忙起身让座又帮忙把东西搬到座位边。这种时候的热情就不像是在献殷勤了。这让他觉得有些轻松,就自觉地和她攀谈了起来。她因为接受了他的好意,自然也就没有推脱,两人聊得也算是热火朝天。他也知道了她是通勤搭这班地铁,一天两次,从终点站上车。他故意说和她在同一站下车,问她要不要帮忙把东西搬出去。她说:“搬出地铁站就好了,我男朋友会来接的。”

但是出了站台等了十来分钟也没有见到她男朋友的身影,她面上有点尴尬,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估计是堵车了。”她打了电话去确认,才发现她男朋友根本就忘了来接她。

他本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她也只是一笑了之,说道:“他记性这么差,要给他买点药补补了,忘了去上班不要紧,忘了领工资就不好了。”

这种气度就算只是装出来的,也足以让他欣赏,就更觉得她的男朋友配不上她,而这种感情混合着他的自信,也也就全部化作了对她的好感。他是从旁观者的态度关注她的,像是在舞台上看一出戏,因为置身事外,无关利害,所以感情反而能更强烈。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承一个陌生异性的情,她也就拒绝让了他继续帮忙,一个人提着包裹走了。他目送着那个被压得摇摇晃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出口。

这一次碰面之后他每天在固定时间固定站点外等多二十分钟,看看能不能偶遇。这是个费时费力又不算高明的办法,但他觉得不错。他不是目标导向的那类人,反倒喜欢生活里有点仪式感。平日里宁愿多绕一段路也要去专门的超市买东西。再相遇的那天下着雨,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跟着她走出去,看她迎着风站在雨里,人和伞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他立刻上前去帮她把伞撑起来,托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扶,隔着布料就能触到体温。湿的衣服是半透明的,若隐若现透出肉色,他决心做个柳下惠,就没有低头细看,换了方向停放目光,湿的头发贴在她脸颊上,愈发衬得脸颊带有一种瓷器似的白,狼狈里中带着楚楚可怜。

他笑道:“你要是颗蒲公英,这风都能把你吹到国外去播种了。”

“可惜我不是。要不然索性吹回家也不用现在拦车了。”

下雨天出租车就难叫,就算是网上打车,司机们也一个个带着点待价而沽的矜持,迟迟不肯接单。她抱怨道:“总是这个样子,想要的时候没有,不想要的时候就总在眼前晃。

他故意问道:“你这说的是人还是车?

她说道:“如果人要多想的话就说的是人了。

虽然已经多少料到了答案,但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你男朋友呢?”

她的神色有些暗淡,说道:“他在加班。他总是在加班,但也总是见不到升职。”在一个男人前抱怨自己的男朋友,这架势多少是有些暧昧,哪怕只是无心。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急忙自嘲的说道:“我也要理解他,毕竟也只有赚钱才能去养得活费钱的女朋友。”

他笑道:“一般说这种话的女朋友都是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的。我看这个时间也叫不到车了,你如果不急着回家,干脆先去吃个饭,等雨停了再走。我知道附近有家餐馆不错。”

她说道:“你不要这么看得起我,我正准备晚饭让你请了。”

他也跟着笑:“那我可是很荣幸的。”

他们两个终于吃了一顿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吃饭,是有很多种可能。吃饭前两人的关系可能是生的,熟的,不生不熟的。吃饭后两人的关系可能是好的,坏的,不好不坏。吃饭前她问他会不会喝酒,他知道她不喜欢,就没说实话,说自己容易醉不常喝。他们这顿饭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聊了点生活上的琐事,其中一个人开开玩笑,另一个人必然捧场地笑一下,在这你来我往的笑声里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临走前他按照约定去买单,他,她也急着掏出钱包来要付一半说:“之前请客的事是开玩笑的。”他知道她不想欠自己什么,可他偏要如此,就说道:“你可以以后请回我。”她显然担心的都是这个,请来请去可以就没头了。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服务员倒是急了,插了一句道:“男女朋友间就别这么计较了,谁付不都一样吗?”

她面上一冷,手倒是缩了回来。他急着澄清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待到出门的时候,她便不想让他送了。他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要把服务员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回答道:“我是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确实做的不对。”

这话一出口,他反倒对她有些肃然起敬了。无论心里怎么想的,理智上总是能清楚地划出一道线来。而越是这样,他越能感觉到她感情上不由自主的向自己倾斜,不禁有些飘飘然,用余光去瞥他,就看到了她的手,半个手掌用袖子遮住了,只剩下纤长的手指露在外,颇有些惹人怜爱。那天晚上他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家,之后连着几天都没在地铁上见到的,他也不敢急着去催。没想到才过了一周,她主动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倒是很平静,说道:“我分手了。”

这句话在他心里猛地砸出了一声响,他觉得莫名惶恐,有些暗暗希望的事情成了真是没那么好了。他问道:“是你提的分手?”话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觉得太莽撞了,像是暗示着什么?

好在她否认了,说道:“是他提的。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同事。不想我去他公司闹,就直接和我说了。”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像是有些幸灾乐祸,只能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可她也没再说些什么,好像只是为了知会他一声。之后再寒暄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两个星期后,他开始和她约会,然后无可避免地发现她变得暗淡起来,因为现实的阳光已经透过幻象的叶片泼洒下来。他曾经太过专注于她的爱情,以至于当她选择他的时候便彻底失去了某种魅力。但他们还是按照既定的步骤一点点发展,约会,吃饭,逛街,聊天,四平八稳也挑不出大错,只是变得太生活化了。

一开始总是好的,大家都处心积虑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那些精心准备过的晚餐,深思熟虑过的回答,还有故作谅解的微笑。他甚至想到两人相识的过程心有余悸,特意买了一辆车接送她上班。然而这些都是紧绷着的伪装,精疲力尽后暗淡的影子才是真实。真实是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和吃饱后打出的一个嗝。记不清最初是谁先开始松懈的,但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收不住了。交往半年后她再见他时已经不再化妆了,有时都不梳头,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他又开始喝酒到深夜,回来的时候她不会等他,他就在沙发上过夜。

他们对彼此熟悉地无以复加了,无声中就有了默契。她浇花时叫他一声,他就自觉地上一把剪刀帮她修剪枝叶。可嫌隙是在无声中产生的,生活把矛盾吹得膨胀像是一个在临界值的气球,他们要随时注意尖锐物,以防突如其来的爆炸:没放下的马桶盖子,浸在水槽里的碗,沙发上仅剩一只的袜子,不合心意的礼物被弃置在一旁。有时他太聒噪,她太沉默,余下的时候则刚好相反,晚上他依旧抱着她睡觉,最初是体温与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怦然心跳,习惯之后就仅剩下汗水沾湿衣服的粘腻触感,下半夜她会起床上洗手间,床一动他便也会醒。清晨他更早醒来去上班,她也无可避免被惊扰,眼皮颤动两下,凌乱的头发在额头上,鼻子上浮着一层油光。最开始他还存着点浪漫的心,想给她柔情的吻用来迎接清晨,却被烦躁地一把推开。她翻了个身又转身继续去睡。他们也曾有过小心翼翼的时候,彼此都不愿惊醒对方的美梦,可很快不甘就占了上风。好像在自己无眠的时候枕边人已经安睡是一种背叛。渐渐地她会在晚上起夜时把拖鞋踩得用力,就像白天他会报复似地在刷牙时咳嗽几声。他们还是习惯性地看着对方的脸,却不再有注视,像是读一本已经知道了谜底的侦探小说。

他换了一个工作,新公司离家远上班时间也早,再要接送她也不方便了,为了她而买的车还是成了他自己的代步工具。之前他宁愿搭地铁也不想坐车,就是不喜欢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车虽然能动,一日千里,但人却只能被局限在铁皮围出的驾驶座里。可现在他反而喜欢上这感受了,车里的一切是完完全全受他掌控,他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把积郁的心全部摊开曝晒。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习惯,他待在车里独处十分钟再上楼。这天他照例坐在车上,没想到在旁边的车位看到自己的邻居,同样是一脸苦闷的待在车里抽烟。对方也发现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苦笑。他见此倒是很意外,因为本以为邻居那对是模范夫妻,曾不止一次撞见他们在门口吻别。他心想,果然漂亮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麻烦才是自己的。

对方下了车,过来敲敲他的车窗,问他要不要烟。他没有拒绝,烟一点上,话匣子就开了。主要是他在听,对方在说,显然也是忍了很久找不到人倾诉。邻居那对夫妇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顺理成章结了婚,甜蜜是羡煞旁人。但也同样免不了鸡零狗碎的一地狼藉,问题都是相似的,家务孩子双方的家长,永远不够花的钱。和他们碰上的事也差不多,爱情开始的时候总是因人而异的奇迹,但在结束时总是殊途同归的悲剧。

邻居弹了弹烟灰,说道:“其实吧,也没什么矛盾,就是觉得烦,和碰上的事情和心里想的都不一样。没结婚前我根本想不到她是那种因为谁拖地这种事就和我大呼小叫的人。”

他叹口气,吐出一口烟说道:“都是这样的。”他突然明白过来,人与人的相遇是两条线之间的一个交点,只能管中窥豹,不可能面面俱到,那些空缺的部分都只能由想象填补,但想象飞得越是远砸在地上的声音越惨痛。

抽完一根烟后他才上楼了,在玄关换鞋时头还来不及抬起就先被一句质问砸中了,“你为什么在外面抽烟?”

他知道她刚才都看到,“就是碰到了邻居,正好聊一聊,他给我,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她问道:“你们都聊了什么?”

他回答道:“没什么?”

她语带讥嘲地反问道:“为什么会聊这么久?”

“我很累。”他轻声说道:“麻烦你不要和你吵架。”

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我也没办法和你吵架。我怀孕了。”

他知道这不是给他选择,只是给他通知。他没有什么选择。

在她答应求婚的一瞬间,他发现她衰老了。当一个女人转变身份成为妻子的时候总是会无可避免地衰老的,连周遭的空气也会沉滞几分。婚礼办得有些草率,也是无奈之举,八个月后儿子出生了,而他也彻底对生活中的激情抱有任何期望。失掉了激情的爱情就像是今天要过期的牛奶。丢掉太可惜,喝了又委屈自己。他感到不舒服,就像海水退潮后看着沙滩上一片狼藉满地垃圾那么难受。

婚后他们正式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伴随着婴儿的哭声,奶粉和尿布的味道。带着他的母亲常有油腻的生活尘土气,她的嗓门开始变大,并开始略微发福,时常穿着洗得褪色地睡衣把袖子卷上去,抱着脸盆一件件把衣服晒出去,还不忘转头把他从沙发上叫起来去洗碗。她在他前面洗澡,这一点让他觉得麻烦,因为每次都要处理一大把头发。生了孩子后她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头发是一种奇怪的存在,长在人头上的时候,怎样的多都惹人怜爱,可一旦落下了,哪怕只是两三根也令人作呕。现在她的头发就这么团在一块堵在下水道口,要用手去掏了扔掉。她的头发因为烫过卷也染过色,发质有些受损了,是奄奄一息的柔软。半干不湿的,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带着可憎的粘腻感贴在他手上,像是某种寄生的生物。这股触感时时萦绕不散,连带着抚摸着她的头发也心有余悸。

有的时候他难以相信一切确凿无疑地发生了,在他的生命里悄无声息地划过一道痕迹。生活是由意外的碎片构成的,可这些意外凑在一起时严丝合缝地成了一个整体。这多少让他有点惶恐,不知道要做多少相反的选择才可以从头开始。有的时候只是一句话的闪失恋人就会变成仇人,可有的时候兜兜转转人们还是会回到原点,接受巍然不动的微风、月光和树影的嘲笑。

这天下午她在厨房气势汹汹地喊他,说家里没酱油让他快点去买。他懒洋洋地抬起眼,伸了个懒腰再起身,出门前能听到房间里婴儿在哭,但他只佯装不知。买酱油的杂货店就在楼下,不超过五分钟的路程,但他避开她的时间他不愿只有五分钟,所以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往地铁站走。他茫茫然进站上了一辆地铁,没有目的地,只是漠然地等待着地铁将他从生活中带离。地铁经过一战,乘客们上上下下,空白的脸一张张自他眼前经过,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她还坐在那个位子,苍白年轻面无表情,专注于并没有抬头看他。他们没有相识,没有相恋,没有奉子成婚,依旧只有他单方面的幻想。对彼此而言,幸与不幸,他们仍是陌生人。

她还是坐在那个位子上,不再看书也不打电话了,但还是老样子,神情漫不尽心的。她理应已经察觉到他的目光了,因为刚才她曾用余光试探过他。他知道自己至少应该做些什么,在他犹豫的时候他使拥有无限可能的,可随着他犹豫的时间越长,他拥有的可能性就会迅速减少,直到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完全变为一个是与否的命题。他下定了决心朝她走出一步,但后脚还没有完全落下,就只听轰然一声,震动的不是他的心,而是地铁,齐刷刷地车厢里的灯光一起,只剩下手机屏幕的光,照两张张不知所搓的脸,车便停在过江隧道不动了。地铁故障了。突然像是有人一下子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整个车厢里的声音都息止了,只有沉重的呼吸交织着,然后像是爆炸般又加倍的沸腾了起来。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吵,有人急着打电话打电话,也有人既事不关己地继续睡觉,更多的人不知应该做些什么,只能等待着有人能给他们一些命令。他拨开人群,转身去找她,她倒是还比较平静的坐在位子上。

他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她自嘲耸耸肩说道:“反正也迟到了多一分钟少一分钟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问道:“那你就准备这么等着了?”

她笑道:“反正也没别的事情,车停在这里门打不开,也没有人能下去。”

他问道:“要聊聊天吗??

她说道:“当然可以,反正现在手里也没有信号,打发点时间也不错。什么都可以聊,只要是和地铁没关系的事情就好。”

像是刻意捉弄她一样,他眯着眼笑道:“那么我们想个故事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辆地铁上遇到,会有多少种不同的情况?”因为他们身处在这样不同寻常的场景中,所以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好像应该说一些完全偏离于生活的话题才能对得起此刻无序的一切。

她先是一惊,继而觉得有趣,又认真想了一下,说道:“最简单的一种情况,男人不认识女人,永远也不认识男人,故事结束了。”

他说道:“这可不叫故事,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她说道:“那你抛砖引玉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好啊。”他轻快地说道:“男人看到了女人,女人也看得到男人,男人对女人有好感,女人也是,但是他们互相矜持着,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

车厢里慢慢变得热起来了,可能是因为浮躁不安的心,也可能是因为空气不流通,她的脸有些泛红,解了衬衫上第一个扣子,他也有些口干舌燥,说道:“你觉得然后会怎么样?”

她瞄他一眼说道:“然后就该听你的,你说应该怎么发展?”

他说道:“然后男人去找女人搭讪,女人不讨厌也不喜欢,觉得有点兴趣,就留了个联系方式。第二天他们还能继续见面。一人接一段吧,你说后面该怎么样?”

她懒洋洋地开口说道:“那既然认识了,接下来就要熟悉了,送个礼物,吃个饭,慢慢地可以当朋友了。”

他说道:“当朋友的进展太快,反而感觉不对。”

她轻笑出声:“怎么?你觉得那是个仙人跳吗?”

“这个结局很有意思,不过这样就是刑侦故事。女人想当朋友,男人却想当恋人,一个前进一步,一个就后退一步。女人渐渐地被男人感动有些动心,而男人却被自己感动觉得胜券在握。”

她说道:“感动是不会有感情的,只是有安全感和幻觉。”

他问道:“你不是容易被感动的吗?”

她一本正经道:“不是,让我感动而产生爱情,除非对象是导盲犬小Q。”

他笑出了声说道:“这些道理是你刚才看的那本诗集告诉你的吗?”她说道:“那又不是什么笑话集,再说那本书我也看不懂,只是买了不看比较浪费,而且书皮厚可以当镇纸。“

车厢里似乎有人在吵架,原本稍稍降下的声浪又猛地拔高,高得人心也容易紧张起来了。不过他们都不在乎,他们现在只在乎这个故事。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抽不出空看表,只是模糊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刻,因为世界在这节车厢中停摆,所以时间也在他们之间凝固。他说道:“那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换个开头再继续吧。那个女人说不定有男朋友。”

她饶有兴致地挑起一边眉毛说道:“然后呢?”

他问道:“然后你说会怎么样呢?”

她想了想:“然后那个男人接近那个女人向她示好,那女人也接受了,两人成了朋友。最后女人结婚时邀请男人去观礼。”

他笑得更大声说道:“你这个样子去写爱情故事,肯定卖不出去。不过你的男朋友应该会很高兴。”

她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因为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在。”在自嘲之外,他莫名嗅到了一点挑逗的味道。人群的喧闹似乎平息了下去,很在意,那些声音早就已经在他耳边去了,那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某种程度上他感谢这次故障,平稳运行的世界中的短暂脱轨,给了他一种别样的勇气去开口,让一切变得可能。他突然间一种都笃定的念头,觉得他喜欢她,却有她喜欢看的呀,就像教科书应该教科书上的字一样理所应当。他甚至觉得自己丧失了一种开始时应有的激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然的平静,他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在故事与故事之间,在幻想与幻想之中。她看着他唇边暧昧不定的笑容,带着一种平和的希望,他他想着等他们安全脱身了,他们都可以请一天的假,然后他们可以去约会,博物馆,公园或是餐厅,哪里都可以。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他们会重新认识彼此,自我介绍的时候太过正式,以至于他们都会发笑。一个愉快的下午,他们可以伴着黄昏的斜阳慢慢散步,顺利的话,晚上去他家或者是他家,可以只是坐一坐,喝上一杯。反正在将来他们有着无限的时间。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把故事重新开个头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地铁上遇到了,他们谁也没说话,谁也不认识谁,就这么彼此分别了。你说然后呢?”

她问道:“都是普通人?”

他说道:“是的,普通的男人和普通的女人。”

她好像被捉弄一般露出些苦笑,说道:“你确定这会有什么故事吗?”

他笑道:“你耐心听说。既然他们是普通人,自然就要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了。那普通的女人应该就要相亲结婚生孩子了,她应该会有一个男朋友。是从大学时候谈起的,不是特别喜欢,也不是特别讨厌。但是当男朋友想和她结婚的时候,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她只是个普通女人,普通人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因为捏在手里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每一次舍弃的时候就要犹豫再三,可就是因为两只手抓得紧紧的,所以没法再去得到新的东西。

她问道:“那后来呢?”她稍微有些走神,因为想确认当前的处境。工作人员似乎还没有出现,但周围人的情绪倒是稳定些了,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大家反而没有吵架的心情。

他继续说道:“既然有普通女人,就有个普通男人。这两个普通人总应该有一次机会见面。那就让他们成为对门的邻居吧。”

“哦?”她带着点调侃的笑意。

他对此不以为意地说道:“两个人是邻居,但是打过几次照面,普通男人是独居的。一个人住,倒不是对单身生活有什么特别的执着。只是如今恋爱的成本太高了。所以他也是个普通人渴望改变却又安于现状。”

她又重复了一遍:“那这两个普通人看起来是没什么故事可以讲。”

他说道:“就是因为普通,所以才有故事。不普通的人之间都是传奇了。两个普通的邻居之间本来是没什么机会的,但总要有些意外。比如说,有一次她出门拿快递的时候,就把自己锁在了门外了。正好那时候他在家,就把她请回自己家,借她打电话的。她那时候穿着睡衣,赤着脚踩在拖鞋里,看起来还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倒觉得颇为可爱。普通人就是这样,会因为一点小的细节心动,也会因为一点小的细节心寒。她对他,也有点喜欢,毕竟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又算得上热心,而且家里收拾得挺干净的,这一点颇为难得。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似乎看起来无关紧要,可是再回过头来看,好像之前的零零种种都是为了这一刻。就是这样一个深秋的早上,她去敲他的门,而这扇门好像等过了,被他教而等候了许久一样。那天她也正好没事,就好像是为了等他来而特意空出时间一样。不过她毕竟结了婚,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人,只是有点若有若无的感情,自然什么都没发生。”

他清了清嗓子,像是酝酿措辞似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那件事情之后,他们两个的关系自然熟了不少,她也登门送过些礼物,感谢他的好意。他自然也都是欣然笑纳的,毕竟一个年轻的女人对自己很热情,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挺让人高兴的。因为两个人的距离近了,所以他们也会时不时的聊聊天,说一些各自生活上的事,但又毕竟是隔着两扇门,两人的生活是没有重叠的,所以可以捏造一些自己的故事。普通女人已经不甘于普通了,可能是因为虚荣心,可能是因为好玩,所以她把自己塑造得不那么普通,是有一点疏离,有一点曲高和寡,是喜欢听古典音乐,看哲学艺术书的那类人。一个幻想中的自己,把故事说得很圆满,渐渐的她自己都要相信了,特意买了一个唱片机放在家里。”

她问道:“那男人什么反应?”

他说道:“男人没什么反应。男人不在乎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只是担心两人走得太近了。他担不起破坏家庭的责任。他也舍不得板着脸与她保持距离,总觉得不忍心。于是他就继续和女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关系,一半是装傻,一半是陶醉于自己的魅力。这可惜这不是什么一见钟情的吧,只是寂寞的屋檐下,寂寞的心碰撞出一些暧昧。”

她好像对这个故事投入了一些,急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他说道:“后来女人发现自己的丈夫出轨了,喜欢上了自己的女同事。她倒不是很生气,反倒有点心灰意冷的平静。在家里一个人想了一会儿,就认认真真地洗了个脸,换了衣服,化了妆,然后去敲对面的门。普通的男人没法拒绝这样不普通的情况,扑倒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柔软的,滚烫的。他的一双手高悬着,想推开,却没有推开,反而搂得更紧了,这之后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略带讥嘲地说道:“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害怕了。”

他说道:“他不是不害怕,只是因为是女人的丈夫先出轨,这么做反而有点替天行道的味道。”

她笑道:“那他们这么肆无忌惮,就很容易被发现了。那就会很难看的。”

他说道:“你总是想让故事往坏的地方发展。”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道:“那你可以尽可能的让故事往好的地方走。每一条路都是岔路,每一种选择都是无限可能。不过我不插嘴,我还是想继续听你讲下去。然后他们应该就要偷情了吧?”

他说道:“是的,他们是邻居,而女人的丈夫又总是加班到很晚。所以他们有很多的机会相处,反倒有时候比真正的恋人更亲密一点,他们都会能感觉到一种心跳,禁忌的事情总是会让人觉得很刺激,他们偶尔也会误以为这是爱的心跳,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围绕着已经一个注定了的结果打转。她自知是个没什么手段的女人,不可能逼着他与自己结婚。而他也是个小心翼翼的男人,就算她已经离了婚,他也担不起插足婚姻的恶名,反倒会离得她远远的,撇清嫌疑。所以他们就继续用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偷偷交往着。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们无意中发现,原来他们之前都打过同一班地铁通勤。这时候女人就在想会不会他们曾经在地铁上相遇过,却没有发现?如果那时候他们认识的彼此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于是她就给男人讲了故事,讲的是男人与女人在地铁上相遇相识的爱情故事,只是都没有一个结局。男人就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女人说没有结局。男人就问为什么。你觉得这女人会怎么回答?”

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答案吧。”

他刚想要说出女人的答案就被打断了,因为工作人员来了。平稳运行的世界重新带着他的秩序前来。车门被强制打开了,列车上的旅客被依次疏散,消费被分成几批一次疏散下去。她安排在他前面下车,一间高高的人墙将他们阻隔开连,连最后的眼神交流都透不过。他挣扎地推开无数肩膀与手臂,想上前问她的名字,却被工作人员因为是急着下车。彬彬有礼地劝告着,把他拖到后面去。他急着想解释,等张口却无言,周围的人都看着他,日常秩序的压力又重新笼罩着他。他想起了他的工作,现在早过了打卡时间,他应该去领一张地铁的故障通知单,他还没有吃早饭,那才感觉到有点饿了,这些事情似乎都比一场艳遇更重要。他没办法开口,只能低低说了句抱歉。他右眼深藏于人群之中,能感觉到有眼神正围绕在自己的周围,但他不去费心想究竟是谁在看着自己。没有什么意义,这多荒唐啊,因为地铁上只看到一面的人,你竟然想和她私定终身他真的有工作吗?真的是正经工作,他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他的性格又是什么样?繁杂的问题一瞬间将他淹没了,这是现实汹涌而来的力量。等他被领下车,等他下了车,被领到最近的站台时,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凉爽的风。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寻找他的身影。但只有地铁站台在等待着他,一如既往的熟悉,冷漠,匆匆忙忙。带着梦完全消散前黯淡失落的余温,他慢慢走出了站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这是在对我抱怨。”

她轻轻地说道:“我没有。”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话了。她本就是个有些内向,时常低着头,甚至显得有点木讷。

他说道:“你编了一个故事,然后让故事里的人再把我们的故事当做故事讲。然后说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不顾及你感情又胆小怕事的人,难道这还不算是抱怨?”

她无所谓地说道:“是你自己想让我说点话,再说故事只是故事,和你没关系。”

他们在地铁站等地铁,按计划他送她上去,然后自己换一班列车,隔半个小时再回家。虽然她的丈夫在加班,但也要注意避嫌。但地铁已经二十分钟没有一班了,可能是故障了,出于无聊,他们就开始编故事玩。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猜测他们做了些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又开始才走,故障的地铁上那些人会在做什么?于是她就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地铁上的男男女女。可故事只是故事,和现实没什么牵绊。虽然有时梦会将自己委身于现实,轻柔地爱抚过愿意做梦人的脸颊。但与他们这种人是无关的。现在他们的关系就不算是一帆风顺,争吵是有发生,冷战也不能完全避免,犹如小孩子第一次学习自行车般他们摇摇晃晃地维持着平衡。她知道他不会娶她,他是那种说话都字斟句酌的人,把自己的利益卡在手里,捏得死死的。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离婚,一个人很习惯了一种生活,就很害怕改变。因为未知的好事,好像比熟悉的坏事更让人心惊胆战。

她想向前一步,离他远一点,避免被熟人看到,可她却走不了,因为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勾上了他衣服的拉链。就是那么牵牵绊绊的一缕头发,他想给她解开,但是根本解不开,只能硬生生扯断。断掉的头发还那么团,就那么团成一团绕在它的拉链上,

头发,她在心里叹气。以前她的丈夫,最喜欢摸她的头发说上面带着点香味,其实只是洗发水的味道,他却以为是她身上的味道。可结婚后他就知道漂亮的头发后面全是麻烦,不止一次地抱怨过洗手间的头发,觉得她好像是某种会换毛的动物。可不止一个,她一个女人是这样。后来她就看到她丈夫肩膀上总是有女人的头发,却不是她的头发,比他的更长一点。再后来他背着她干的那点事,她全知道了。

好像他们中间的沉默分量太重了,为了打破那种尴尬的气氛,他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所以呢?后来那个男人有再看到那个女人吗?”

她不明所以道:“你说什么?”他说道:“我说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男人出站后没找到那个女人,他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你希望他追上吗?”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上的白色皮鞋,脚尖轻轻挪了挪,“我不在乎,毕竟这只是一个故事。”

他说道:“你说得对,但生活就是已实现的故事。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们可能也是故事里的角色。”

她不置可否,只是换了话题问道:“昨天他和你在楼下说了些什么?你们两个还一起抽了烟。”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他正好看到我就和我聊聊,就是男人之间随口抱怨两句。我觉得他不像是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别担心。”

她有些恍惚地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在感叹。”

他问道:“感叹什么?”“感叹地铁上能发生很多事。”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作声,一阵风吹开她的头发,是地铁终于到了。她一个人上了车,找了个位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准备看。这时候她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去扫那人。这时候地铁的门关上,又那么无悲无喜地驶向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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