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吃狗有可能是不道德的

楼主按：今天在地铁里听到一段关于吃狗对话，发生在一男一女之间。他们看上去都是大学生的样子，男的似乎并不是爱吃狗，但觉得大部分人并非素食又反对吃狗显示出他们并没有理性的根据。而这位女生观点比较特殊，她反对吃狗，但又认为这同吃牛肉羊肉并不矛盾。她虽然承认“人不应该吃狗肉”虽尚难证明，但“人可以吃狗肉”也绝非板上钉钉。她还比较讲究逻辑推理和道德论证，显然对哲学并不陌生。楼主作为哲学爱好者觉得有点意思，趁还没忘，记录下来，和大家分享。

男：玉林狗肉节要到了，对于那些所谓的“爱狗人士”，我真有点受不了。还去拦运狗车影响交通，哭哭啼啼的。没准折腾一天后还要去吃个牛排羊排什么的，拍个照片发朋友圈呢。

女：你是说他们又救狗又吃其他肉，自相矛盾？

男：当然。猫狗和牛羊不都是生命吗？如果一个人完全素食，OK，那我是尊重的——虽然我做不到，但至少不矛盾。但只是因为猫猫狗狗更可爱一点就甩着鼻涕眼泪跑去高速公路上拦车，而同样是动物的牛羊却照吃不误，这不是伪善是啥？

女：所以你觉得，要吃肉就什么肉都吃，要不吃就什么肉都不吃，否则行为自相矛盾。

男：就是这样。既然它们都是动物，为什么牛羊肉能吃，狗就不能吃？

女：所以只要是能吃的动物，就都可以吃。

男：嗯。当然，果子狸那种容易传染疾病的，或者濒危动物当然除外。不过它们原则上也是能吃的。

女：可人也是动物。但人肉不能吃。

男：你这不抬杠嘛？

女：那和人类极为相似的动物能吃吗？比如倭猩猩的DNA有98.7%和人类相同，你会吃猩猩吗？它们和人一样，都属于生物学上的人科，Hominidae。

男：不管共享多少DNA，区别就在于一个是人，一个不是，所以也就能吃。你这还是有点抬杠，用不着扯生物学，咱们讨论的是生活问题。

女：可是从生活角度讲，它们和人类一样有爱恨，有家庭，有社会，有朋友，有悲喜，有恩仇，尊老爱幼……它们除了不会说话几乎和人没有区别。这样的动物你也忍心吃吗？

男：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是人就应该可以。

女：你用了“应该可以”，没有说“当然可以”。虽然逻辑等价，但我感觉你有点儿底气不足。这样的推理虽容易，但恐怕极少有人会真的去做。且不说猩猩，周星驰的《食神》用烹猴子来塑造反派的形象，就说明普通观众——尽管大部分吃肉——还是或多或少认为猴子不能拿来吃吧。

男：我不想和你讨论电影，或者猩猩猴子这种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吃不到的东西。这种根本不会发生的极端例子有什么意义呢？

女：当然有。因为你的逻辑是，动物都可以吃，“具体是什么动物”不影响对食用动物的道德评价。既然某人觉得一种动物（牛羊）可以吃，那么他就应该也认为其他动物（狗）都可以吃，否则要么素食，要么陷入矛盾。而我认为“具体是什么动物”恰恰会影响对食用动物的道德评价。

男：你认为不是所有的动物都一样，这样就能在吃一种动物的同时主张不吃另一种？

女：举个例子，在完全有能力救人的情况下，你两次见死不救，一次遇难者是陌生人，另一次则是你的妹妹。我想你对这两种行为的评价肯定不一样吧？

男：当然。对亲人见死不救肯定更受谴责。

女：那么如果你是一个猎人，看到一个陌生人正在被野兽袭击，同时一只猩猩也在被袭击，你只有一发子弹，你当然是救人吧？

男：当然。

女：把场景再变化一下：动物园的小猩猩正被逃出铁笼的狮子攻击。喂养它的饲养员有麻醉枪，能安全地阻止狮子，可他却坐视不管呢？他的行为和吃牛羊一样完全无可指责吗？

男：虽然我认为他这样做没问题，但我也能想象有人会持不同看法。

女：我觉得，这些例子说明，至少我们可以说，判断行为对错需要考虑到人与行为对象之间的亲疏，亲疏影响对行为的评价。人自然的道德感要求对更亲近的对象更好。

男：哦，所以你的逻辑是，比起牛羊，我们跟狗更亲近？所以应该对它们更好？

女：我想我也没法完全证明这一点。但我觉得一旦考虑到亲疏，至少能成立这样的主张：“对于不同的动物，吃的理由也不是同样充分”。否则，“既然牛羊可以吃，所以狗也可以吃”这样的推理也太容易了，这个世界恐怕没那么单纯。比如，依这个逻辑，还能进行这样的推理：一、既然蜗牛可以吃，那么田螺也可以吃。二、既然蜗牛可以吃，那么猩猩也可以吃。逻辑相同，但认可后一种推理的人肯定会更少。即便同意，他们都会同样迅速地认可第二种吗？尤其是吃牛羊肉的人，他们一定也会同意后一种推理吗？再比如，人们会认为“吃蜗牛没有不道德”这个命题为真。但同一群人很可能不承认，如果把“蜗牛”换成“猩猩”，这个命题还继续为真——哪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理由。与其说它们自相矛盾，不如说相比吃蜗牛而言，面对猩猩，他们需要更充分的理由才会动筷子。用俗话说就是“肉和肉也不一样”。回到狗身上，如果肉和肉并不一样，那么至少我们得先知道狗更接近猩猩，还是更接近牛羊，才能知道到底可不可以吃狗吧？如果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又凭什么反对别人保护狗呢？

男：即便像你说的，“肉和肉也不一样”，你还需要证明狗确实更接近猩猩。但你怎么证明狗更接近猩猩，而不是牛羊？

女：回答这个问题恐怕需要写书了，但我不妨简单说一点。猪、牛、羊、狗都是被人类驯化的哺乳动物，对吧？

男：嗯。

女：狗大约被驯化了三万三千年，羊大约一万年，猪九千年，牛八千年。这是维基百科的数据。那么在这些时间里，驯化就是通过人工选择，不断加强那些对人有用的特征，对吧？

男：对。

女：这些“对人有用的特征”又是什么呢？

男：归根结底，恐怕还是为了利于人类生存。

女：人类培育猪、牛、羊，主要选择哪些利于人生存的特征呢？

男：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产肉，以及产皮、毛、奶。

女：没错。那么狗呢？也是首先考虑产肉吗？

男：应该不是，人类更看重它们代替人或者为人工作的能力，但我觉得也不能排除曾经有人培育过肉食狗。

女：的确，一些品种的狗可能在过去被作为肉食狗培育，比如我们常见的松狮。但狗的用途多种多样，即便松狮的用途也未必单单只是拿来吃，还可能用来看家护院。而不管什么用途，不变的是为人所用，这样就有亲人的共性被选择出来，包括对人服从、对人依赖、理解人的指令、擅于取悦人等等。把狗这些特性和牛羊比起来，差别不是显而易见吗？

男：什么差别？

女：人类驯化出一类动物，主要为了吃，而驯化另一类动物，则主要为了让它理解人并为人工作。哪种动物和人更亲，哪种更疏呢？实际上，因为人类并没有驯化猩猩，所以我觉得在与人配合或给人陪伴时，狗与人类的亲密程度甚至超过猩猩。举个例子吧，有人用这句话讽刺爱狗的人自作多情：“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而狗最好的朋友是另一条狗。”殊不知这与科学证据完全相悖：同人类分离对狗造成的焦虑，是另外一只狗的陪伴难以缓解的。而且有实验表明，同人类玩耍之后，狗体内和爱、依附、快乐相关的荷尔蒙水平大幅上升：催产素水平是之前的五倍，内啡肽和多巴胺水平是之前的两倍。我想这时候甚至不用考虑亲疏，就说你觉得人类吃哪种动物比较不厚道？有一种动物，人类几万年来通过人工选育，让它们越来越理解人、服从人、依赖人、陪伴人、为人工作，然后到头来搞个节日欢天喜地把它们杀了，然后还吃了？我推理也只能到此为止，再多道理我说不出。但道德评价并不完全出自道德推理，还出自道德情感，对吧？人会出于道德情感做出判断，继而用理性将它合理化，哪怕很多时候这种情感与既有的观念或行为相冲突（比如和吃牛羊冲突），但这时候你不能说出于道德情感的评价是无效的。所以我承认还没有办法彻底为这种情感辩护，但我同样不承认反对吃狗的立场是没有根据的。

男：可法律并不禁止食用狗肉。“法无禁止即自由”，说白了，吃狗是人的权利。

女：的确。法律并不禁止吃狗，这也无可争议。但法律上的权利不等于道德权利啊！否则我们只要法律，或者只要道德就够了，不是吗？合法的行为也可能是不道德的。

男：嗯？

女：举个例子，在自己不会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拒绝帮助遇到困难的人，这也是法律上的权利，但依然会引起负面的道德评价。吃狗也是一个道理：既然狗与牛羊不同，那么吃狗虽是法律上的权利，但道德上却依然可能是错的。说起法律上的权利，谴责吃狗行为，也是言论自由。法律实在是跟当前的争议无关的：法律不禁止的某种行为的时候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法律认为这种行为真的是自由，比如信仰自由。但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法律对这种行为还不能——或者没有必要——形成自己的看法，比如过去法律并不禁止吸毒或酒驾。吃狗肉显然属于后者。

男：那吃狗肉在有的地方还是民族传统呢，他们吃狗肉也不道德？

女：当然。不是所有的传统都值得继承吧？实际上，传统总是淘汰掉的多，保留下来的少。所以习俗还有陋习之分。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应该根据道德评价习俗，而不是反过来用习俗证明道德判断吗？否则我们何以认为缠足是陋习，重男轻女是陋习，而尊老爱幼不是陋习？

男：所以吃狗是陋习呗？

女：一旦有充分的理由反对吃狗，那就应该承认这种传统属于应该摒弃的。总之，传统是什么并不重要，它不能回答吃狗是对还是错的问题。

男：可很多人吃的是肉食狗，专门为吃肉而饲养的。你说的这些，用在宠物狗、工作狗身上或许适用，但肉食狗总是可以吃的。

女：什么是肉食狗呢？它们没有能力像普通狗一样解读人的情感吗？它们没有天生的对人的依赖吗？它们在孤独的时候需要人类多于需要同类吗？它们不像其他狗一样天生对人类忠诚吗？说白了，据我所知，并不存在肉食狗这样的物种。肉食狗只是人类任意贴的标签罢了。小区里的宠物，不幸生在了养殖场里——如果真有这种地方的话——就成了肉食狗，可它们体验情感的能力、对人的依赖信任，还有认知能力与普通狗并无差别。生物学上，它们都是家犬，Canis lupus familiaris。就像猩猩没有肉食猩猩，并不存在什么肉食狗。这不是吃狗的理由。

男：你说的这些有一定道理，但有些论证能不能站住脚，我不确定。比如你认为更少人会认可用猩猩替代蜗牛而让一些道德命题继续为真，我想这还是需要经验证据的。而且即便有事实支持，就一定意味着这是合理的直觉判断？我看也未必。

女：当然。我也并不试图说服你。虽然爱狗人士的理由常常没那么严密，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认为吃狗没问题的人们也太过自信了。关于这个问题，可探讨的地方还很多。而答案没明确之前，也许不吃狗肉是个好主意，万一将来发现确实吃错了，总不能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嘛。山珍海味那么多，何必呢？下车吧，咱们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