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者,心之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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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者,心之本体。
王阳明弟子王龙溪认为:“乐是心之本体,本是活泼,本是洒脱,本无挂碍系缚。尧、舜、文、周之兢兢业业、翼翼乾乾,只是保任得此体,不失其活泼洒脱之机,非有加也。戒慎恐惧是祖述宪章之心法,孔之蔬饮、颜之箪瓢、点之春风沂咏,有当圣心,皆此乐也。”
“此乐是吾人生生之机,如树之萌芽,生意本足,虽至千寻合抱,未有不从培养萌芽而得者也。在吾人则为夜气虚明,圣贤所从以入。
人心在天人合一、自然无邪的状态下伴生的一种自如无碍、愉悦和畅的精神享受,古人称之为至乐。
初生婴儿时光的纯真快乐,就是这种不掺杂色彩的至乐,是“生而知之”之乐。随着幼儿到儿童和少年的成长过程,伴随磕磕绊绊的人生,纯真的心灵开始受到环境里人和事的浸染牵绊,渐渐地情感丰富起来,学习竞争、生活和社会的压力,让天然纯真之乐受到影响而减少,享受这种至乐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这种心之本体之乐,是人生的生生之机,是人生品尝幸福的源泉。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保任此心之本体之乐,超越一般外物之得失牵绊,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体悟到这种超凡脱俗和自在洒脱的内心精神状态。
人生无论当下什么状态,都可以通过在虚明夜气中虚心涵养这种本体自如之心,领略和刷新自家心性的本来面目,让人生生机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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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与点也”,孔子之乐。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shen)“求,而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mu)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yu),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段话,是说孔子让几位弟子在鲁国沂水河畔,席地而坐,如沐春风,各言其志。孔子最后衷心赞赏的是曾皙的自然之乐,这种自然之乐,超脱了外物牵绊和名利场的束缚,是洒脱率性之乐。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
朱熹在《 孟子章句 》中阐释说:“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 ”
孟子所说的赤子之心,是阅尽千般人世沧桑之后,仍然采取纯真善良安身立命,以一颗婴儿般赤子之心映照这个世界。
苏东坡自述:“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就是这种士人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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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里的自得其乐,是与人生境遇的调适,然后与环境彼此映照转化而乐。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宋代陈白沙隐居江门,采用“静坐”方式涵养自身,“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最终,陈献章创新了白沙江门心学,以“自得”而“作圣”为心学之旨趣;以“静养端倪”为“心学法门”;以“宗自然”为心学境界;以“心开万世”为心学本色。
陈白沙讲:“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
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评价:“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
同为江门人的著名文学家梁启超也认为“白沙心境与自然契合……其自处永远是一种鸢飞鱼跃、光风霁月的景象”。
《白沙真儒》里记载,陈献章常与弟子门人流连于江门的山水之间,结伴同游,作诗吟唱。“江门诗景年年是,每到春来诗更多”。在赋诗、吟诗过程中,陈献章潜移默化地“诗教”;在自然景观中,阐述自己的观点,引导弟子思考、感悟,从而“自得”。《云潭记》曾记载,陈献章领着弟子周镐及其儿子周京登上新会圭峰山,在绿护屏席地而坐,趁着诗酒,从天空中的云引申出宇宙万物的变化,上生动的“户外拓展课程”。圭峰山麓、蓬江钓台,成了陈献章讲学的“课堂”;江门的山水,成了他的“活教材。”
看到这里,白沙先生有没有孔子“吾与点也”的风范?
修炼这种处任何环境都自得其乐的精神状态,是为作圣之功,是儒家的一脉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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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w,心流之乐,乐以忘忧的疗愈。
现代积极心理学的福流理论,是由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米哈伊·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的。他在1975年发表了他的研究成果,将这种现象称为"flow",后来也有将其译为“心流”。
福流状态,是米哈伊通过跟踪研究一些包括科学家、企业家、政治家等特别成功的人士经常谈到的一个共同的体验: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时,他们全神贯注的忘我状态,时常让他们遗忘了当前时间的流逝和周遭环境的变化。原来这些成功人士在做事情的时候,完全出自于他们内在的兴趣,乐趣来自于活动本身,而不是外在的诱因(如报酬、奖励、欣赏等)。
这种经由全神贯注所产生的极乐的心理体验,通常发生在人们全神贯注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时,这时个体会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自我意识短暂消失,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这些名人和专家的忘我工作体验,在《庄子、养生主》也有详细的描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日:“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閒,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閒,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己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这段话,详细描述了庖丁经过三年的全神贯注投入,已经达到缘督以为经、掌握了全牛的结构,从而技术和能力达到解牛游刃有余的境界;解牛的过程变成了一种享受,完成之后,踌躇满志,心得意满。这种状态,就是大概2500年以后米哈伊所说的福流。
庄子把庖丁的故事放到《养生主》里,从个体故事推及人在社会兴衰变化中如何自处,以至于能够以游刃有余的从容来享受生命的过程。
如果说,人生是由一个个生活片段组成的连续体,其中福流状态带来的生活欢乐与幸福的片段无疑是人生最美丽的风景。这些美丽的风景带来的人生之乐,积分而成为人生的总体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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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哈伊研究的是个体,那么,有群体福流这种状态吗?Group flow?
有的,黄炎培在《窑洞对》中提到王朝兴衰周期律,兴起初期的创业团队那种状态,每个人都为了群体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乐此不疲的那种状态就是群体福流。
黄炎培1945年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政党、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都没有能够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起之时,都是艰难困苦,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力求从万死中求得一生,因而无不显得生气勃勃、气象一新。及至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变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也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一部历史,或政怠宦成,或人亡政息,或求荣取辱,总之没有跳出这个历史周期率。”
群体的福流至乐,是存在的,只不过比较脆弱,难以长久保持,极易烟消云散。
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共情共鸣带来的那种集体欢腾。
孟子在《梁惠王》终究提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观点,本身是从资政建言为梁惠王治国理政提建议的民本思想。但说明了一个社会现象,如果一群兴趣相同的人,在一起为一件事发嗨,是可以放大个体的欢乐之情的。
在人际交往中,别人有高兴的事情,可以选择衷心地先为别人高兴,然后带来自己高兴。
为什么集体福流难以保持长久?
就像黄炎培描述的环境好转以后,精神也渐渐放下了,惰性发生,慵懒散、躺平、佛系风气养成,就很难扭转补救了。
既然集体福流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遇上了是人生幸事。选择放下自己、为了群体的福流状态保留长久一点大家都受益,融入群体,存些好心、做个好人、行些好事,自己乐好大家乐好,大家乐好自己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