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财富的关系

2022-04-06  本文已影响0人  作家雪漠

《匈奴的子孙》

雪漠著

最早的时候,这里有条河,长不过千里,域不过数万平方公里,却总能成为当地历史的定盘星。得此水者得其地,其水安者民亦安。大匈奴帝国靠它的汹涌而振兴,沙尘暴借它的枯萎而肆虐。虽地处僻壤,但它总能牵动中华民族的神经。历代制官,更是将大量心血用于此水它的治理。它就是石羊河,一条用动物命名的河。它充满动感,充满活力,更充满历史的沧桑。

凉州人的老祖宗选择这里时,石羊河还很汹涌,凉州土地肥沃,平坦如砥,全然接受着石羊河对它的所有滋养。那时节,祁连山雪线是历史上的最低点,雪水终年流淌,除了偶尔下几场暴雨,其余的时候多是涓涓细流。那终年不断的雪水,浇出了无边的绿洲,沿着河西走廊,一直通往西域。于是,凉州人的老祖宗就顺着水源来到这里。

那时节,他们老是骑着大马,赶着肥羊,傍水而居,逐草而牧。“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指的就是当时的景象。

距今,已有数千年了。

考古学家发现,早在四千多年前,就有人类来到这里,繁衍生息,史称“西戎”。当然,这名字也老换,因为石羊河一带的主人老换。就像一首凉州贤孝中唱的:“山也空来哟水也空,山水相连到处通。朝也空来哟国也空,凉州城换过了多少主人公……”在数千年的历史演进中,唯一换不了的,便是人们对石羊河水的敬畏和治理。石羊河,是凝聚凉州人祖先的纽带。在这条纽带的维系下,凉州人的祖先渐渐变换着名字。

至于西戎,据说是西羌的一种。唐朝诗人王之涣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其中的“羌”,指的便是西羌。汉代学者许慎在《汉文解字》中专门解释过“羌”,他说:“羌,西戎牧羊人也。”意思是,羌是凉州一带的游牧民族之一。这个民族以能歌善舞扬名,盛行于唐室宫廷的西凉乐舞,便源于羌乐。不过,“羌”字也罢,“戎”字也罢,都带有一种看不起的味道。中原人甚至用“犬戎”称呼西戎,以示与华夏子孙的区别。东汉的泰山太守应劭在《风俗通义》中对“羌”的注解是:“羌,本西戎卑贱者也,主牧羊。故‘羌’从羊、人,因以为号。”其中充满了对少数民族的蔑视。

但羌人是不容蔑视的,他们的图腾之一是狼,他们就像狼一样,是个强悍善战且热爱打仗的民族。他们一向以病死于床上为耻,以战死于沙场为荣。《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死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说:“戎者,凶也。”唐朝丞相柳浑也说:“戎狄,豺狼也。”这些都说明了羌人的强悍。

滑稽的是,强悍的、崇尚暴力的羌人,却是放牧的民族,也就是牧人。狼吃羊,牧人怕狼且恨狼,羌人却崇拜狼,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相较之下,他们的另一个图腾——水,就显得合情合理了。因为水太重要了,水关系到这块土地的生息。

哪怕羌人天性好战,他们也不会在生存无忧时去打仗的。他们打仗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存。只要有沃野千里,牛羊不愁吃喝,他们就不去打仗,他们不像所谓的中原人,整天斗来斗去,争那天下之名,逐那庙堂之利——除了西周末年对周幽王采取的惩治行动。你一定听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当年,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就点燃烽燧墩——烽燧墩是瞭望台,其作用是防止少数民族突袭——骗来诸侯救他,诸侯赶到朝歌,发现自己被戏弄了,全都恼羞成怒。结果,西戎真的骑上被石羊河水草养肥的大马,一窝蜂拥向西周都城朝歌时,周幽王虽然再次命人点燃狼烟,却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了。于是,西周和不着调的周幽王,就被彪悍的西戎从历史上抹了去。

那时节,不管天下乱成什么样子,石羊河还是安详地流淌着,那里河水充盈水草丰美,土地也非常宽广,能饮饱许许多多的牛羊,也能让许许多多的骏马驰骋。于是,那所在就成了牧人们心中的天堂。这消息渐渐传递开来,一群群牧人来了,一个个部落也来了。石羊河流域变得热闹起来。

其中,有两个部落相对较大:一个叫乌孙,占据石羊河西岸;一个叫大月氐,占据石羊河东岸的大片原野。因为人们喜好和平,且水草充裕,各种势力相安无事了很多年,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越来越贪婪河水带来的财富。于是,有历史记载的第一次关于水的战争爆发了。

大概在公元前180年左右,大月氐发动自己的部落,攻向乌孙的地盘,杀其王,掠其地,奴其民,独霸了石羊河流域。后来,一支曾北迁蒙古的牧人也越过蒙古西面的沙漠,将生存范围延伸到河西走廊,成为月氐人的新鲜血液。于是,在后来的史书上,我们便常常看到那个名字——月氐。张骞出使西域时,“月氐”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但月氐人想不到,战胜了乌孙的自己会被匈奴驱逐;匈奴人也想不到,不可一世的自己会被汉人打败;汉人当然也想不到蒙古人的屠刀,蒙古人同样想不到,自己会遇到更强大的敌人……所有人都想永远拥有这块土地,永远拥有这里的肥沃和富饶,永远拥有水源带来的一切利益,但是,就算他们没有成为对方的敌人,没有相互驱逐,也有一个强大的敌人,注定会打碎他们的美梦,那就是无常。

两千年后,无常吞没了他们觊觎的一切:祁连雪峰虽然依旧,但雪线逐年上升,那浇出无穷绿意的雪水,也在人类的约束下渐渐变了模样,终于稀罕了。于是,石羊河流域的土地变了,凉州大地变了。唯一没变的,便是凉州人对水的敬畏和崇拜。

对水的崇拜,已成了古凉州人的集体无意识。将来,你要是看到一些敦煌出土的析梦书,就会发现,在凉州人的心里,水的意象总是跟财富或吉祥连在一起——要是你来过西部,就肯定不会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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