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 ——中国文人映像
----读《苏东坡传》有感
仕之一事
苏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也,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为,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明则复为人。”
苏东坡不是中国第一个文名高而仕运低的文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中国文人往往都逃不过一个怪圈子:王佐宰辅之才,少以文名以显世,文采惊世之人,鲜有经国之功。
这肯定不是因为一心二用,才思庶竭,而是因为天资纵横,世人所妒,形骸放荡,世俗难容。
在他之前有陈伯玉,羡千金买骨,有李太白,终赐金放还,杜少府,官不过拾遗,有杜樊川,区区青楼名,在他之后,也从未少过。
蜀道难,仕道更难。
孟郊四十六岁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白居易二十七岁写“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而更多的人终老书阁下,白首案牍中。
苏轼的仕途开始于最幸运的那种方式,初一登场便噪动京城。
宋仁宗读完苏轼的文章,欣然谓之旁人:“朕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位清平宰相。”(同子由)
欧阳修读罢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让此人,放出一头地。”
苏老泉自己久仕不第,携二子入京,一心渴望雏凤清于老凤鸣声,如今天子爱才,君子惜客,像极了唐明皇和四明狂客。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言,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这是东坡后来回忆自己这段经历时作的感慨。
随即笔锋一转: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在北宋政坛最高潮的一盘大棋之中,新派和旧派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党各派掐得不亦乐乎。尽管天资卓越,妙笔生花,但在政治这件事情上,苏轼终究还是选择袖手闲处。
远离政治的人,政治也会远离你。
很快,新法施行,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
神宗崩,东坡见用,又与旧派政见不合,出任杭州。
太后再次起用苏轼,不久,太后逝世,哲宗继位,满朝奸邪,政教愈乱,豪猾愈炽,东坡被贬惠州、儋州在所难免。
君子和小人相争,往往各得其所,君子得名,小人趁利,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远庙堂,小人位君旁。
文人有才,所以心比天高,“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所以韩愈谏佛骨,杜牧难低头,文人有才,所以命比纸薄,“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所以韩愈流放,杜牧赋闲。
韩愈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杜牧说:“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东坡说:“问吾余生功绩,黄州惠州儋州。”
也许是因为文章这个东西,终究是老天爷赏饭吃,而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终不曾因为人事物而又半分偏移,是故文人大多天赋异禀而多灾多难。
茨威格在《断头王后》里写:“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个道理,东坡早在黄州的时候就已明白。饱经风霜的他看着朝云新诞下的儿子,欣然提笔: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妄到公卿。
情之一字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项脊轩志》
杨过在苦觅龙儿不见,想起了东坡的悼亡词,不能自已:
“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
“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地,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不自知。”
又想起“夜来幽梦忽还乡”一句,不由得心中大恸:
“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得一个。”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东坡和王弗结识的很早,十六岁便已结发恩爱了。
十六岁的年纪,明月好风闲处,是充满美好幻想的年纪,更何况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
以前赵明诚尚在之时,他与李清照夫妻二人每逢烹茶,赌书以决饮茶先后,引以为乐事,后来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时候,化用了这个典故,于是就有了我们熟知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赌书消得泼茶香”是文化人过日子的方法,这样的日子,东坡也过过一段时间。王弗幼承庭训,天性慧敏,东坡一开始殊不在意,每逢东坡读书,王弗便在一旁伴候,终日不去,东坡偶有疏漏,王弗便在旁边稍作提醒,东坡由是知其能。
这是佳话,但是这样才子佳人的故事,演义小说里举不胜举,每个人都向往着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的生活而不愿去沾染世俗的那些烟火气。
诚然,生活不易,既然已经是几多纷扰,又何必把这些世俗杂念带到文章里呢?
有些人是这样想的,有些人是忘了,也有些人是不屑写。
但是夫妻之间过日子,终究不是纸上过家家,即使是在那些有据可考的诗作里,记录了那些酸腐文人所不愿意记录的东西,又何曾使其隽永减退分毫?
比如元稹。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又比如东坡。
东坡曾经颇为自得: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园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作为后来人的我们深知东坡的性情,所以我们可以称赞他坦荡,赞赏他高山仰止,感叹他不以俗物碍天真,但是作为要与东坡共度余生的人,王弗深知,自己丈夫的性情难免会给他招致祸端。
所以东坡做官,访客每至,王弗大多立屏间听,东坡有时忘情议论,又或口无遮拦,客退之后,王弗便一旁劝说,而东坡颇以为然。
这在一些道学家眼里显然是有失体统,但是这并不碍东坡之坦荡,不碍王弗之率真,不碍才子佳人之真实。
很多人都以为维持才子佳人感情的是家室,是相貌,是谈吐,是学识,诚然,这些都很重要,但是两人真正到了脱衣就枕的时候,赤身裸体所剩下的唯有真实。
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在东坡二十七岁正当奋发有为的时候,王弗病逝了。多年以后,东坡从梦中惊醒,怅然若失,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夜》。
这是人们所熟知的故事,但东坡在王弗的坟前手植青松三万棵,这是不为人所熟知的。但无论人们知不知道,这些事情都真实的发生了,唯有真实,才最珍贵。
国之一士
东坡和子由之间,多有唱和,类似于《水调歌头》和《沁园春》一类的诗句大多为世人所熟知,但同时也不乏兄弟之间特有的揶揄戏谑之语。
这很容易理解,就像我表哥在我小的时候常常欺负我,伺我有了还手之力,言语之间难免多夹杂讥讽之语。
子由从小身高比较高,在他做陈州州学教授的时候住处恰又逼仄矮小,一来二去,生活多有不便,东坡由是写诗打趣: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身屋打头。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身屋打头”这句诗后来就成为了我的座右铭,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想长个子,更多的是东坡言语之间透露的淡定从容让我感慨颇深。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苏氏昆仲的仕途向来不是一帆风顺,东坡尤然,而从容也尤然。
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被便到黄州,他的朋友都觉得可惜,但是东坡仍饶有兴趣的研究出东坡肉,这不能不说是对中国饮食的贡献。
东坡到了儋州,他的第三任妻子朝云都已经过世了,留下来陪他的只有他的小儿子苏过,但即使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依旧不改颜色: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从容如此,善则善矣。
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中国的历史上也有很多人以淡定从容的姿态面对着普罗大众,像陶渊明这样的是一种,像苏轼这样的也是一种。
苏轼向来很仰慕陶渊明,东坡也像他一样率真。东坡为名所累之后,贬谪时候常常被醉汉推骂于阡陌,东坡不悲反喜,给同僚写信“自喜渐不为人所识”。
但东坡终究不会成为第二个陶潜。
陶渊明生活的晋朝,老庄之风盛行,所以陶渊明和嵇康们,可以或寄情山水或放浪形骸,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但东坡不一样,虽然他自忖难以陪新进,自然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但他同样不愿意自己满腹的经纶就此埋没,所以他一边感慨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一边又神伤“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耳”,这不是个例,这是当时文人们的映照:苏东坡们当然可以从容面对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但他们却无法坦然看着奸妄小人颠倒黑白、祸害众生。
所以东坡可以从容面对贬谪,贬谪对他而言,不过是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但他却不忍看见百姓们不堪贪官污吏之扰而流离失所,所以毅然上书,乃至一贬再贬。
所以东坡可以从容过着箪食瓢饮的生活,纵使常常是“忽然欠身屋打头”,但他却不忍看见老百姓们因为生活艰辛无力抚养而弃婴荒野,于是拿出自己本就不多的积蓄号召官府和百姓们抚养弃婴。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楚狂接舆唱的歌孔丘未必不懂,只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所以范仲淹在写《岳阳楼记》的时候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对于文人们来讲,他们不过希望的是一个太平盛世,至于是不是清平宰相,那反倒不是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