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就算无以回报，也别以身相许！
张大宇跟冯妮说了好多回，哪天带她去见见辉哥，一块儿请辉哥吃顿饭。
辉哥叫岳明辉，是大宇的老板。但岳明辉从来不让大宇他们那么称呼他，只让叫辉哥。
因为岳明辉一直都没空，冯妮就一直没见过岳明辉。
想像不出来什么样子，反正，张大宇每次提起来，都是一副崇拜的口吻。
岳明辉开的是汽车修理厂，很大，还有几个卖汽车配件的店铺。张大宇自诩是岳明辉的第一技工，最被岳明辉看重。每次高速上或啥地方坏了大货车，司机打来电话岳明辉二话不说，带上大宇就走。
张大宇简直是万能的，从换轮胎到收拾发动机，啥活儿都不在话下。
这话是大宇重复了岳明辉的话给冯妮听的。
冯妮听完没吭声。
张大宇初中没念完就出来学技术了，除了说修理厂说岳明辉，基本也没啥可说的。
而冯妮对这两个话题，半点兴趣都没有。她跟张大宇之间，连半毛钱的共同话题都没有。
无论如何，冯妮也是读了一个正规大专的，学历不说了，俩人的人生，简直好不搭边儿。
别说三观了。
冯妮觉得，张大宇没准都不知道什么叫三观。
可冯妮就是没有胆量告诉张大宇，她一天都不想跟他好下去了。
她后悔死当初的一时冲动，在张大宇那里走错了一步，然后，就再回不了头了。
张大宇连软硬兼施都不屑。有一次，冯妮也就小心翼翼地流露出来那么一点想分手的意思，张大宇便把手里的啤酒瓶往桌上一顿，说你敢！你要是敢背叛劳资，劳资跟你全家同归于尽。
一下子，冯妮从后背凉到了头发梢。
冯妮觉得，张大宇能干得出来，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啥都能干上来。
当初，冯妮跟一同事加完班吃夜市，被几个喝多的小混混调戏，张大宇一个人从老板的后厨摸了把菜刀，以“砍死一个抵命砍死俩赚一个”的豪迈的姿态，把那群小混混打跑了。
张大宇自己也受了点儿伤，胳膊让破啤酒瓶划破了。
冯妮当即以一个实习护士的专业手法给张大宇做了应急处理。
那一刻，冯妮是感动感激又加一些感慨的。觉得那一刻的张大宇，就是英雄。
而那个英雄，除了有股子英雄气，还高大挺拔，五官也很耐看。
是的，抛开其他一切，张大宇是个外形很拿得出手的男人，哪怕身上终日散发着机油汽油的混合味儿，也是带着几分帅气的。
冯妮，当时就是被张大宇那几分帅气，加上自己心底滋滋冒着热气的感激之情给迷惑了。事后就张大宇胳膊的伤主动热情关心了几次。
张大宇比冯妮还热情，一次次用请吃饭的方式回报了冯妮的关心。
没吃几次，那个夏天还没过完，张大宇就趁热打铁地把冯妮睡了。
2
坦白说张大宇的睡功不错，跟他的高大威猛成正比，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冯妮也稀里糊涂地，在身体的臣服之下，以为那就是爱了。
但那段时间并不长，甚至没有能超过两个月，冯妮就醒了。没有了那一晚英雄光环的笼罩，身体的欲望也不再随时左右思想。冯妮在平静的日子里，将真实的张大宇抽丝剥茧地，剥出了一个让她失望透顶的真相来——她跟张大宇，他们的思想和内心，连半点交集之处都没有，完全是在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上。
最可怕的，张大宇根本不懂这一点儿，只要冯妮的心里冒出那么一丁点儿关于思想的东西，张大宇都会在片刻茫然后堆起一脸鄙夷，一句话，想那么多，吃饱了撑的。
如果再有一句那就是，我看你又想挨干了吧？
冯妮立刻就无语了。
有一次，冯妮在朋友圈看了一段男人对女友的那种毫无知觉的冷落的对话，唏嘘了一下，结果张大宇说，我看这女的就是欠干，男的没准不行吧？女人都一个熊样，只要舒服了，一准儿服服帖帖。
然后张大宇说，对吧老婆？就跟咱俩似的。
冯妮一下子，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原来思想不在一个频道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
而女人一旦内心有了抵触，立刻就反应到身体上。冯妮的身体欲望像是冬日突然而至的寒流，一下冻住了。
任张大宇花样繁多，也再解不开那种冰冷和僵硬。
有几次，冯妮借口身体不舒服推拒，张大宇气得用了强。把冯妮按到硬梆梆的地板上。所有灯都打开，让冯妮的目光和身体都无处躲闪……
几次之后，冯妮不再抵抗了，哪怕张大宇骂她像个死人。
但冯妮知道，她真的不能跟张大宇走下去了。否则这辈子生不如死。
只是，冯妮找不到结束的方式。她怕张大宇当初那份“砍死一个抵命砍死俩赚一个”的所谓英雄气，真的用在她和她的家人身上。
不管怎样，她一个人生不如死，胜过全家被她拖累。
就那么忍着，耗过了大半年。
但冯妮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她是真完了。半年时间，冯妮从一百二十斤瘦到了九十八斤。她一米六七，这个体重有点清瘦了。
不知情的同事还追问冯妮减肥秘诀，冯妮想死的心都有了。
瘦也是冯妮被张大宇骂的一个原因，张大宇说卧槽就像劳资虐待你不给你饭吃一样。
然后每次吃饭，逼着冯妮多吃半碗。
冯妮没法告诉任何人。张大宇是她自己选的，而且表面看起来似乎也选对了——张大宇跟她睡了以后，就坚决把工资卡给了她。也从来没个绯闻什么的。
冯妮有苦难言，哪还有心思去管跟不跟岳明辉吃饭。
可冯妮也没想到，说了那么多次，岳明辉一直都没空。但那天下午，岳明辉却突然有空了。
3
那天冯妮快下班时接到张大宇的电话，让她化化妆，穿好看点儿，别给他丢人。
冯妮一声没吭挂了电话。
冯妮晚去了十来分钟，不去是不行的，张大宇会发脾气，尤其喝完酒，没准怎么折腾。
冯妮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跟张大宇的正面冲突。
但去晚了张大宇也是不乐意的，推开包间门还没看清楚眼前情况，张大宇就骂上了，妈蛋的早来会儿能死啊，让辉哥等你……
然后，张大宇的责骂被一个男声打断了。
很有磁性的声音，说大宇你给劳资安稳点儿，少对女人骂骂咧咧的。
张大宇呵呵笑两声，我自己的女人辉哥。
冯妮就听到岳明辉斩钉截铁地说，谁的女人也不行，我告诉你小子，女人是来疼的，不是用来欺负的。
张大宇又呵呵笑，知道了辉哥。
冯妮的目光就这么轻轻落到了岳明辉的脸上。
三十四五岁？冯妮判断不大出来，岳明辉是那种棕色偏黑的肤色，显得牙齿很白，眼睛很亮。
但是气质一点儿不粗糙，穿一套质地优良的烟灰色西装。
举止不像张大宇描述的豪放江湖气，岳明辉彬彬有礼，在冯妮进来时就起了身。
比张大宇矮一点儿，肩很宽，是穿西装的衣架子。
五官不说多么好看，但也生得磊落大方，是个看上去很稳妥的中年男人。
冯妮叫了声辉哥。
岳明辉说，冯妮是吧，老听大宇提起你，来来，快坐。
很有长辈的感觉。
不知怎么，冯妮心里突然难得地踏实了一下。很久，冯妮没有这种踏实的感觉了。
饭局加上冯妮六个人，其他都是修理厂的，有俩男孩冯妮也见过。
张大宇他们喝啤酒，岳明辉喝的是剑南春，打开后询问冯妮，给你要瓶红酒吧？
冯妮摇摇头，谢谢辉哥，我不喝酒。
张大宇当即不乐意了，喝，要啥红酒？陪辉哥喝点白的。
转头跟岳明辉说，辉哥，她能喝，半斤没事儿。
冯妮没看张大宇，努力不让早已泛滥成灾的厌恶感冒出来。
岳明辉却直接替冯妮挡了，岳明辉甚至瞪了张大宇一眼，说不喝就不喝，女孩子家家的，你让她喝的什么酒嘛！
张大宇就住了口。
隔着圆桌，冯妮静静看了岳明辉一小会儿。
就在那一小会儿里，岳明辉也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看了她几眼。不动声色。
冯妮看不太透彻，这个男人眼神里有温和的笑意，但冯妮觉得，那不是真相。
冯妮觉得，岳明辉的眼神，在看着她的时候，还有别的什么。
一定有。
冯妮的心，为此失衡地跳了两下。
4
一顿饭冯妮没怎么说话。
张大宇要了一桌荤菜，吃了一会儿把一大块红烧肘子塞到冯妮碗里。张大宇这次没敢大声，低声又严厉地说，多吃点儿，瘦得鬼一样，给劳资丢人。
上次吃饭，张大宇骂的是，瘦得鬼一样，睡觉硌得慌。
冯妮装着没听见，瞥了一眼那块巨大的红烧肘子里翻出白花花的肥肉。
冯妮突然起身冲出了包间，吐了。
反应之迅速强烈，冯妮自己都没想到。
两分钟后，张大宇追了过来，张大宇说卧槽你不是有了吧？
刚呕吐时被呛了一下，冯妮脸涨得通红，没搭理张大宇。
但冯妮知道不是。冯妮一直严防死守着，张大宇死活不用套，她就背着他每天吃药。
冯妮的呕吐，就是单纯的恶心。心理的恶心辐射到了身体，没克制住。
也借此，冯妮缓了缓说，不太舒服，我先回去吧？
张大宇说那怎么行？菜都还没上完呢！
却听身后岳明辉慢悠悠地说，大宇，你打个车先送冯妮回去吧，我们等着你。
不知道哪会儿，岳明辉跟了过来。
冯妮脸色通红地擦着岳明辉而过的时候，仿佛错觉，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
冯妮没让张大宇送，自己打车走了。等车时，张大宇骂她，事儿真多，尽给劳资丢人。
冯妮就一个不吭声，脑子里，一下一下闪着岳明辉的眼神，温和的，温和背后她所不知的。
那天晚上，张大宇回来时毫无悬念地喝多了，借着酒精的灼热，把冯妮剥开连着做了两次。
冯妮静静地没有抵抗。然后，在张大宇死狗一样睡去后，冯妮用张大宇的手指指纹开了他的手机锁屏，在通讯录里，扒拉出来了岳明辉的电话。
冯妮没存号码，她在黑暗中，把那十一个数字牢牢背了下来。
本就很好记，后面连着四个6。
冯妮有种强烈的直觉，岳明辉，是张大宇在她人生设置的死局中，唯一能把棋局盘活的一枚棋子。
张大宇对岳明辉太言听计从了。他简直膜拜岳明辉。
冯妮也已经在张大宇那里知道，几年前，张大宇打人致伤，是岳明辉花钱摆平了受害者家属，把张大宇从看守所捞了出来。
不然，张大宇至少五年。
膜拜和感激，都是有前因的。
冯妮还有种感觉，岳明辉会帮她。
短短的一次见面，岳明辉的体谅和解围，绝非完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绅士风度。
冯妮能想象，这种混社会的男人，是不在意那点儿所谓绅士风度的。
刚张大宇在她身上折腾的时候，也含糊说了两句，辉哥对你够好了，还让我不许欺负你，卧槽劳资啥时欺负你了……
张大宇头脑简单，冯妮并不。至少现在，冯妮并不。
在跟张大宇孤身奋战的并不太长时间，冯妮一下长了十岁，不仅看懂了自己和张大宇，也逼不得已在偷窥中揣度任何人的内心里掩藏的东西。
岳明辉看她的眼神，在每一次张大宇为难她时那种被什么扎了一下时的一跳一跳，瞒得过张大宇，瞒不过如今活得如履薄冰的冯妮。
5
冯妮几乎没能等过一天，第二天上午，在给一个病人输了液之后，冯妮躲在护士站一角，给岳明辉发了条信息。
冯妮说，我是冯妮，我想见你。
三分钟后，岳明辉说，好。
俩人在医院外面路边见了面。
冯妮一点儿弯子都没绕，冯妮说，辉哥，我想离开张大宇，你帮帮我。
岳明辉也半点儿没诧异，岳明辉说，你想好了？
冯妮抿着嘴唇，想好了。
岳明辉说，其实张大宇心地不错，以后，你未必能碰上他对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冯妮低下了头。
岳明辉说得也不过，张大宇对她是死心塌地，因为死心塌地才捆成了死局，他若三心二意甚至花心，冯妮早就脱身了。
见冯妮低着头不吭声，岳明辉说，其实这事儿我不该帮你，怎么说都是你自己自找的。而大宇，他是我兄弟。我不好那么对他。
冯妮说，我知道。
然后冯妮抬起头来，辉哥，再跟他走下去，我会死！
冯妮说得斩钉截铁。
岳明辉的眼神抖了一下，沉默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岳明辉说，明天我会带大宇出趟门，去采购配件，三天吧。然后你可以走了，随便去哪儿，别再让张大宇碰着你。
冯妮心突地一跳，可是……我家人怎么办？
如果能这么走，她早走了一千回。
岳明辉说，你不就是为这事儿找我的吗？你只管走，有我呢。
冯妮忍不住地哽咽了一下，冯妮说，谢谢辉哥。
岳明辉摆摆手，走吧。
冯妮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然后张大宇出门的当天，冯妮就走了。
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带不走的自己的物品，也全部打包扔掉，什么都没留在张大宇那里，除了他的银行卡。
之前花过的张大宇的钱，冯妮也大致算了一下，取了现金放在了张大宇的抽屉里。
这些事，岳明辉没交代，但冯妮知道，她必须那么做。
她不能欠岳明辉更多。
6
冯妮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海边小城，在一家私人医院找了份护士的工作。待遇尚可，安顿下来。
有差不多两年，没有恋爱，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走近过，也再没有过张大宇的消息。
家人安好，也不知道岳明辉用了什么招，他们并没有被张大宇打扰。
冯妮的人生，恢复到平静。除了内心，还有一小块儿的空缺。
那一小块儿，是岳明辉。
冯妮，觉得不能这么跟岳明辉就此走散在人生两端。她还欠着他的。
于是某个早上，睡醒后，冯妮给岳明辉发了条信息，告诉了他她的现状。
冯妮说，岳明辉，无以为报。
岳明辉却打了个电话过来，岳明辉说，很巧他在她所在省份的省城出差。
岳明辉说，我去看看你吧。
冯妮说，好。
冯妮在黄昏时分的小城车站等到了岳明辉。
两年，他一点儿样没变，甚至还穿着她第一次见他时的那套简约的灰色西装。
冯妮倒是胖了一点儿，也没胖回到最初的模样，头发长长了，特别长。
岳明辉在余辉里看了冯妮片刻，他说，看样子，都过去了。
冯妮一句话没说，走过来抱住了岳明辉。那天在医院外面没有流出的眼泪，突然这么一下子就再也守不住了，落得急切缤纷。
岳明辉没动，任由冯妮抱了片刻，在后面掰开了冯妮的手指。
岳明辉说，看，还是冲动。
冯妮拼命摇头，不，你不一样。
岳明辉笑了笑，有什么不一样？我并不比张大宇更有文化更有思想。
冯妮说，那也不一样。
然后那天晚上，在岳明辉居住的酒店，冯妮近乎固执地，抱着岳明辉不肯撒手。
岳明辉好几次掰开了冯妮，岳明辉说，无以为报所以以身相许？
冯妮摇头说，岳明辉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岳明辉说，但你喜欢我吗？
冯妮愣了一下。
岳明辉说，你还不了解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冯妮再次抱住岳明辉，那就当我是回报吧。
7
冯妮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就是想在岳明辉那里把自己付出去。哪怕一次，也觉得心里的一处空缺，就被填满了。好像是喜欢，或者爱，但还有别的什么。
岳明辉没再去掰冯妮的手指，岳明辉说，我不能碰你，这样对不起张大宇。
冯妮的手蹭一下松开了。
岳明辉说，没错冯妮，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睡你。
冯妮的脸到底红了，再说不出什么来，好半天，冯妮说，对不起。
岳明辉笑了笑。
岳明辉说，其实我也不是喜欢你，你身上，有她的影子。
冯妮抬起头，谁？
岳明辉就跟冯妮说了。
十几年前，岳明辉在张大宇那个年纪，甚至比张大宇还年轻些，也认识过一个有文化又文气的女孩子。结识过程，跟张大宇和冯妮的相识如出一辙。
开始，女孩也是因为感激生出了错误的情愫。
可是岳明辉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因为彼此的不一样而喜欢得厉害。又因喜欢而害怕失去，更因为害怕失去而丧失理智的各种控制……好听的难听的恐吓的要挟的话。
半年后，女孩自杀了。跳楼。
岳明辉说，如果那天你不是以死相逼，我不会逼着张大宇干净利落地放手。但是，我突然害怕，你会那么干。所以……岳明辉说，所以你不用谢我，是她的命垫底儿，才让你有了别的路可走。所以冯妮，你别辜负了她。别再随意去喜欢，或者抱一个男人了，更别这么固执地要去献身。不管你多么感恩，行吗？
冯妮被定格在酒店恍惚的灯光底下，好半天。
好半天后，冯妮说，清明的时候，我能回去看看她吗？
也是好半天后，岳明辉说，算了。
冯妮刚刚止住的眼泪，就再一次缓缓流下来——之前那么长时间，想摆脱张大宇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她是无辜的，她有摆脱他的充分理由。但这一刻，冯妮觉得，她其实也没那么无辜。是她给了张大宇关于爱情的一个梦想，她又亲手一点不剩地把它打碎，还借助了别人的手。
张大宇，也挺疼的吧？
就像岳明辉一直疼了这么多年一样。
尽管他们所有人的疼，都不一样。
冯妮就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冯妮不知道岳明辉是否知道，这声对不起，她是对张大宇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