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的两难
我每次收到别人的赠书,无论良莠,心里总是喜悦的。毕竟,赠书是一桩文化人才有的雅事。前不久又收到老同志赠送的好几本书,摩挲把玩之余,不由得想起一些关于赠书的话题,就且写下几句。
自古以来中国人一向把书看得很高贵,读书也变得高贵化,甚至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过去饱受批判,认为是歧视劳动和劳动人民。我看作者本意恐非如此。固然入仕做官必须要读书,读书却不一定为了做官。说读书高不一定指做官高,主要是文化和人格上的高。在文化水平普遍低下、出版业不甚发达的古代,书籍显得格外稀少和珍贵。传统意义上,书籍被视为知识学问和道德的化身,地位等同教师,被赋予了圣贤教化的使命。与其他所有物品相比,这种精神食粮自然就是一种高贵物品。高贵,源于精神的高贵,学问的高贵,道德的高贵。因为书的高贵,读书变得清高,也就好理解了。
对待这件高贵事,古人颇有讲究,先须端正心态,正襟危坐,以至沐手焚香,把书当做神一般的存在。这种对书的顶礼膜拜,后人讶异。能够把这种昂贵的神圣之物赠送与人,交情非同一般。古代文人赠书的传奇故事,能考证出来的似乎不多,但近代以来诸多文化人士却是乐于赠书。鲁迅先生一生就赠书无数,人数众多,成为一时佳话。
随着现代印刷业的发达,在现代世俗社会中,赠书不再显得那么高贵,那么文雅。于是很多场合可以看到,赠书变成了众多送礼方式的一种,昂贵的礼品书也就应运而生了。尽管在这些地方书已经异化为装点门面之物,在爱书人那里却一直保持着清新脱俗之气。我想到孔子说:“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照此标准,不可赠书却赠书给他,就是“失书”了。想来我也是失过书的,书一出手,其遭遇如何,只能听天由命。
我也曾想赠书不可随便,不可失察,倒并非因为书的高贵,而主要基于以下两点看法。
一是非爱书人不宜赠书。此一般被视为头条加以注意。无论赠书人还是受赠者,都应当爱书。赠书人爱书很好理解,因为我们实在无法想像不爱书的人冒充斯文,东施效颦,徒惹人笑话。受赠者也须爱书,否则书送出去也是白送,被束之高阁,甚至下落不明了。
二是非懂书人不宜赠书。所赠之书终归是想让人读的,因此就要考虑受赠者的学识、身份、兴趣等,是否与所赠之书相匹配。这就要求对书有相当的了解,要懂书,最好是自己读过。对于赠书对象,书籍内容难度过高或过低,都不合适。此外,赠书终归也属于送礼,书的种类很多,要择其所好,否则便是明珠暗投。这一切都还需懂书人自己斟酌。
但我想起一本书,慢慢改变了观点。家中至今珍藏着中学同学赠我的《史记》,质朴的封面,版本虽不是甚好,但我很喜欢,十多年下来写写画画。这应该是我收到的第一本赠书,每当我打开这本书,看到昔日笔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还是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就是这本书作为我的入门读物,踏上了阅读史书的阶梯。应该说我是幸运的,也许赠书的同学只是把它作为文学名著给我消遣,我却用它发现了另外一个宝库。
赠书就是这么奇特,仿佛给人一扇窗,透过窗子可能会看到一个新世界。就算这扇窗从未被打开过,但也许某天路过一个调皮的小孩子,禁不住好奇会轻轻地打开它。文化,知识,就在这不经意间暗自流淌。
古人遇到知己会赠书,长辈对晚辈、老师对学生抱有殷切期望也会赠书。“君子赠人以言,庶人赠人以财。”书作为“言”的物质载体,是言论的大集合,自然就是赠人佳品,比赠人钱财更珍贵、更高雅、更脱俗。
即使算是那些“礼品书”,赠书也是第一雅致的事情。送花美不过一时,送钱财又太俗气,且有行贿嫌疑,送茶送酒也只是短暂的消费品,只有送书,给人无限的、长久的精神慰籍,穿越数十载,历久弥珍。多年后看到旧日友人的赠书题字,如果这人是老师长辈,甚或是亡友,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细细品尝了。
一边是不愿随便赠书,一边想分享好书,当作友谊的见证,这似乎是赠书面对的两难。但对于赠书的具体个人而言,似乎也不矛盾。书,有所赠,也有所不赠。
我还是希望社会兴起赠书热潮,哪怕是附庸风雅也好,毕竟可以带动更多人看书、惜书,也是进步。
(2017.8 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