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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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将末，扑面而来的风中似乎仍带着几分未尽的寒意，留客山庄的后山却是一派春日的旖旎。大片金黄的瑞香花在风中轻曳，明煦的阳光铺洒而下，更为之添上了些许温暖与安逸。
花海中央，一位白衣的青年正躬身侍弄着眼前微蔫的花蕾，简单的衣饰，温和的笑容和那熟稔的手法仿佛都在表示，他只是一个醉心农艺的普通人。然而，他腰间悬挂的那枚式样古朴的玄铁令牌和远处身姿矫健，破空而来的人影却也都昭示着他的不凡。
那道远来的人影在空中快速闪过，在逼近花海时却骤然减速，最后停在了距离花海大约一丈远的地方。来人一袭天青劲装，腰佩短剑，神情冷漠，落地后直接单膝跪地，身上萦绕不散的肃杀与寒意在这恬静温暖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庄主，有消息来了。”
冷硬的声音入耳，那花海中的白衣青年双手一滞，随即缓缓拂去手上沾染的尘土，慢慢直起身子。僵立良久后，他轻挥右手，那黑衣人闻讯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而这春日的午后似乎也依旧恬静安然，却再也掩盖不住那股透骨的寒。
留客山庄，自百年前创立时起，在武林便享有着极高的名望与地位。历代庄主都秉持着“锄强扶弱，济世救人”的祖训，因此，受其襄助，感其恩义之人遍布天下，仇家却也数不胜数。
十年前，留客山庄当代庄主顾桁与其夫人在受邀前往茗落峰的路上遇到了伏击刺杀，两人力战不敌，最终双双身死，数十名跟随的庄内弟子也只有两人重伤逃离，传回消息后不久也都伤重不治。消息传出，武林上下尽皆哗然，无数与留客山庄有仇的门派、高手都纷纷趁此机会上门寻仇，幸有寒鼎山，杜云昇，淮左三杰等昔日受其恩惠之人竭力相护，留客山庄方才得以保全，却也自此一蹶不振，消声落寞。然而，当人们都以为留客山庄将就此衰败破灭，不复往昔时，就在两年后的武林大会上，顾桁之子顾岚枫以强势的姿态带领留客山庄部众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顾岚枫更是凭借一手精湛的剑法，一身绝伦的轻功，连战三十七名一流高手不败，震惊武林。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当众宣布正式继任留客山庄庄主之位，同时发誓，十年之内，必报父仇。至今，已有八载春秋。
寒山之上，树木苍翠繁茂，枝叶交叠，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阳光，却几乎不闻一丝鸟鸣。纷杂的落叶混着浮土，由于缺少阳光的照射，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烂气息。几日前清冷的雨水洗净了喧嚣的尘世，更是为这林土添上了几分扰人的泥泞。
今年的春天似乎有些太冷了。透过厚实的鞋底，宗常感受到脚下依旧传来了阵阵寒意。令人惊奇的是，虽是漫步于这泥泞的密林中，他的衣摆却丝毫未粘上这林间的露水与湿土。还有三步，宗常心中默念，同时也放缓了脚步。
“宗大侠，庄主恭候已久！”宗常三步落定，只见一个身着红白两色劲装的青年不知从哪一棵树上钻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抱拳，语带敬意。宗常轻点了下头，也未待那青年人回礼，便脚下一点，一改之前悠闲散漫的姿态，飞速的向前掠去，轻车熟路，仿佛早已急不可耐。那青年人也不管宗常是否已经离开，兀自对着原来的方向又行了个礼后，便一个翻身，重新隐入了树丛间。
宗常提着九成的轻功向前快速飞掠，当阳光重新泼洒在他的身上时，他猛地减速，轻身落地，脚下踏上的也不再是那黏腻不堪的林土，而是一条宽阔平整的石板路。石板路不长，几抹难以尽除的苔藓为之平添了一丝淡淡的生气。路的尽头，一扇庄重古朴的大门寂静的矗立着，围墙后隐约可见屋脊翻飞，楼阁林立。宗常静静的看着那两扇厚重的门板，看着那门环上深刻的刀痕，他的耳边仿佛传来了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笑声，豪放洪亮，久久不绝。
“吱——呀——”不知宗常静立了多久，两扇大门向里缓缓打开，顾岚枫清矍挺拔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宗常的视野中。看着眼前那个似乎还未回神的呆立的人，顾岚枫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意，嘴角却勾起了一道温暖的弧线。
“宗叔，宗叔！”
听到耳边传来的喊声，宗常猛然回过神来，看到眼前面带笑意的顾岚枫，不由感到有些窘迫。“啊，阿枫啊，你怎么跑到门口来了。” 顾岚枫装作没有看见宗常脸上来不及换下的哀伤与惆怅，走近两步，扶住宗常的手臂。“宗叔，您一直站在这里，却不进门来，若不是他们告诉我您已经来了，再等一会儿，我恐怕都要担心您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呢。”
宗常闻言，不由爽朗一笑：“你居然这么不相信你宗叔吗，当今天下，能伤我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吧，那就这么容易出事了。”说着，便拉着顾岚枫大步流星向里走去。
“岚枫啊，我可是在这大门口就闻着了，宛城醉月，对吧，自从那解岑老儿去世，这醉月的酿造手艺就此失传，这醉月可是越来越少啦，哈哈，难得你舍得。”
“宗叔说笑了，我一向不饮酒，这醉月也是多年前便封存在窖里了，前几日整理时才翻出来，宗叔若是喜欢，大可全部拿去。”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啦。”
风吹树动，不时几叶飘落。顾岚枫与宗常相对坐于院中，桌上一壶清茶冒着淡淡热气，顾岚枫手持一杯轻抿，宗常却是提了个酒坛子猛灌。
“哈哈，真是好酒。”
顾岚枫笑了笑，放下手中小巧的瓷杯。“宗叔，如何，从虎堂那边可点了头？”
宗常伸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液，脸上不见半分醺然。“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们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
顾岚枫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不奇怪，这两年谭嵇行事委实是太过嚣张，不仅抢了从虎堂近乎半数的生意不说，血浮屠甚至还带人灭了他们一个分堂，他们若是在不反击，恐怕也是要落得个被吞并的下场，而和我们合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虽说我们多年筹谋，计划缜密，即使没有他们，这次的胜算也至少有八成，但是他们的加入无疑会为我们减少许多损伤。”
宗常闻言不由点了点头：“的确，能少些牺牲便尽量少些吧，只是，阿枫，你真的要正面对上血浮屠吗？他毕竟是谭嵇手下的第一高手啊。”
顾岚枫站起身，走到一边伸手折下了一枝仍带着些许露珠的金黄色瑞香，俯身轻嗅。
“宗叔，父母之仇，我要亲手报。”
时间已近傍晚，房中却没有掌灯。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棱撒了满桌满地，撒在了顾岚枫的脸上，撒在了桌上那一盒早已干枯到看不出颜色的花瓣上。顾岚枫坐在那，仿佛雕塑般岿然不动，直至夜幕完全降临，他才伸出手，点上了一枝白烛。
暖黄的烛火掩映下，顾岚枫的脸却显得有些苍白，他轻轻地拿起那盛满花瓣的盒子，走到窗边看着深邃的夜空中那轮格外明亮的圆月，嘴角的笑，显得有些渗人。
“看来，明天会是一个无月之夜，而这样的夜晚，最适合掩藏鲜血的颜色了。”
今夜无月，连星辰也大多隐在了云后。稀疏的林间大批黑影或隐或伏，目光所聚，都是不远处那座繁复堂皇的宅院。往日此处那几乎是密不透风的守卫不知何故今日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铜墙铁壁的险地已然化为了触手可得的猎物，散发着诱人的信号。
很好，计划进行的出奇的顺利，下面就该轮到我们出场了。不同于往日，顾岚枫一袭黑衣，一改往日的温润，显露出了心底潜藏已久的冰冷与嗜血。他高举起手中的配剑，足下猛地一踏，便向前飞射出去，轻身翻过围墙，直奔内院。那些各门各派的高手收到指令，也都紧随其后，杀气在空气中蔓延。
内院的厮杀早已开始，潜伏于此的内应掀起了今夜的序幕。到处都是金石相碰而产生的清脆响声，偶尔爆起的火星照亮了那一张张惊惶苍白的脸，那是死亡前最后的景象。
顾岚枫的剑早已染满鲜血，积蓄已久的仇恨在今日全部释放。他炽热如焰的目光四处搜寻着，终于，他发现了那个一身血衣，衣角绽放着妖冶彼岸花的身影。一剑格开周身袭来的利刃，顾岚枫飞身越向那个他早已在心中千刀万剐的仇人。
“血浮屠！”顾岚枫嘶吼着，对上了那同样凌厉的两把弯刃。那人似乎一愣，却没有时间多做反应。
时间迅速流逝着，两人的身影在空中快速的交替缠斗，火星四溅，却都没能在对方身上多添上一道伤口。远处，一声洪亮悠远的号音传来，顾岚枫知道，这是撤离的信号。他立刻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调动起了全部的内力，血浮屠脚下一点，拉开了距离，似是要逃跑，他又怎肯罢休，追着他窜进了一个无人的旁院里，两人继续缠斗着。
其他的人都已经撤离，没有时间了。顾岚枫错身避开要害，便不再去管那必然会刺穿他身体的一刀，右手长剑划过一个诡异的弧度直刺对方的心肺要害。
“呼啦——”一阵大风吹过，将门廊上的长帘吹得翻卷了起来，也吹落了血浮屠脸上从未取下过的面纱。顾岚枫的剑深深刺进了血浮屠的胸膛，本来走向心脏的剑势却因为对方胸前意料之外的隆起而偏离了方向。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眼前突然出现的那张脸也许即使是在岁月的洗礼下有了些不同，却依旧与那张即便十数年未见也依旧深刻于脑海的娇美面庞重叠在了一起，顾岚枫的脸苍白的吓人。
“瑞香……？”
血浮屠叱咤江湖十数载，掀起腥风血雨无数，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长相，更没有人想过他会是一个女子，一个拥有着如春花般娇颜面容的绝世美人。
十三年前，当时的武林门主突然在一夜之间全家被屠，但没有人想到，年少的盟主之女瑞香会因为在后山的花丛中酣睡未醒而躲过一劫，却也自此走上了一条通向地狱的复仇之路。
“哇……好美的瑞香花啊，是你亲手种的吗？”
“恩，瑞香，再过三年，我一定要娶你！”
“少爷……老爷和夫人他们……是……血浮屠！”
刻入骨髓的弑亲之仇，明媚如花的青梅之恋，顾岚枫的内心一片混乱。
妖冶的鲜血自苍白的唇边蜿蜒而下，瑞香秋水般的眼眸中充满了怀恋，柔暖与释然。
“枫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在这……肮脏的，地方，待了这么久……不仅是为了……也是为了……等你来……亲手，杀了我……”残破的话语与成串的血沫随着开合的双唇缓缓涌出
“别说了，瑞香……别说了……”顾岚枫的眼眶有些微红，他轻柔的将瑞香的身子揽入怀中，一只手颤抖着试图抹去她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却终究是徒劳。
庭院外风声渐骤，却不再是春日的疾风，而是一支支疾射而入的利箭破空而来带起的声响。
顾岚枫抱着瑞香闪身急避，却终究无法在那代表着毁灭的密集箭雨下毫发无伤，虽然不在内院，但这里毕竟还是离得太近了。
“枫哥！咳咳……枫哥……”瑞香被顾岚枫紧紧的护在身前，清晰的感受到了顾岚枫身体刹那的紧绷，听到了箭头擦过骨头的让人齿寒的声音，看到了他的嘴角，同样止不住开始蔓延的血丝。
顾岚枫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使劲拽下紧束在腰间的那个锦囊。
“瑞香，还记得当初我送你的那朵黄色的瑞香花吗……”
瑞香红了眼睛，强忍着泣意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敷上顾岚枫紧紧攥着锦囊的手。
“傻丫头，明明金边瑞香是那么的明媚绚烂，你却偏偏只喜欢这金黄的橙花瑞香……”
“我曾经想过，如果一切都还像十三年前那般，该有多好，至少，我们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满手血腥，再也洗不干净……可惜……”
“枫哥，即便是地狱，瑞香也愿意陪着你……”
“唉，听说了吗，谭嵇那伙人上个月被全灭啦！宏乘山庄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早就听说啦，据说留客山庄那位少年英杰的庄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呢。”
“说到留客山庄，听说他们后山那一大片长势极好的瑞香花不知为什么，竟然在进攻宏乘的第二天全都谢了。”
“嘿，这么邪门啊，不谈了不谈了……”
江湖从来不缺少传说。
有人说，多年前，名显一时的留客山庄庄主与当时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上闯荡时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为了莫逆之交。
有人说，武林盟主的夫人与留客山庄庄主的夫人是闺中的密友，两人都极为钟爱一种名叫瑞香的花。
有人说，留客山庄到处都种满了如火般瑰丽的金边瑞香，却也有人说，不知从何时起，留客山庄漫山热烈的红，都变成了金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