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

煎熬似乎永无止境，泪水又一次自弗瑞塔的脸庞流下。

在公众面前，他总是尽可能保持坚忍克己。身为奈萨迪主舰队的主要领袖之一，遵循着库拉基武士那荣耀传统的他竟然会为敌人流泪实在是不可置信——若然这些头衔并非谎言的话。

奈萨迪人回想起了他记忆中令人恐惧的第一幕。他在克隆舱的粘液中一面翻腾，一面被强行植入让他理解自身身份以及被创造理由的记忆。在完成后，一名米-戈克隆技术员把他从舱内毫不留情地拉出，随后粗暴地将他带到一间温暖却空旷的房间里。它无视他的疑问，将他在这里放置数小时之久。迷失感与隔绝感令他感到恐慌，而植入的记忆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

之后，其他与他相似者也被带了进来。十几名男女，持有着互相间稍许不同但已全部在脑中掌握的知识。他们并没有经过任何自然生长，他们仅仅是被创造出来而已。

随后来到的那些生翼的怪物如同神一般拥有无法想象的力量。长子们业已知晓他们是为了领导军团而被创造。但米-戈告诉了他们更多。它们说，他们将成为强者中的强者，一整支无情军团的领袖，并为他们的主人击溃敌人。它们还说，他们的生活将充满名望与奢华，数以千百万计的同类都将对他们惟命是从。而这一切，只需要他们毫无疑虑地侍奉他们的主人，只需要他们向同类传播谎言，便唾手可得。

这并不是什么抉择。毕竟，长子们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于是在随后的数年中，他们在一旁静观更多的奈萨迪人被创造的同时，也为新生者灌输谎言来遮蔽他们所错过的事实。计划看起来完美无缺，长子们沉溺于他们的权力。

弗瑞塔一抵达地球后，便立即沉溺于毁灭这些被主人描述为毫无知觉的猿猴寄生虫们中。他的人民正可谓是为战而生，操控着致命的杀器，在奴役整个星球前绝不停息，而领导他们进行一场正义的征服对他而言曾是那样的荣耀。

但现在，如同有人将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离一般，荣耀与嗜血不再天衣无缝。他的高位，他曾渴望的战争都失去了意义，唯有绝望挥之不去。

第一次发生时，弗瑞塔以为自己一定是疯了。观看拦截下来的新闻播报是他从战争开始后便有的习惯，他曾对这些播报感到洋洋自得。数年中的内容始终如一：在奈萨迪战争机器的攻势下，新地球政府渐渐土崩瓦解。而今晚应当与以往同样。人类的新闻网络展示着奈萨迪闪电战术的毁灭性成果，被盖住的尸体排列成队，生还者受尽折磨与苦痛。弗瑞塔通常会对此报以满足的微笑，身体中也会有一股暖意弥漫，这总是会令他愉悦。但今天，奈萨迪人却有些喘不过气。

人在啜泣时确实很难喘过气来。

弗瑞塔关掉荧幕，在床上蜷成一团，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时的走神罢了。但在几天后，这却又一次发生了。

而现已是数月之后，看着他的勇士们对地球上的人类如人间地狱般的毁灭的他依旧泪流不止。他终于理解了原因，这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这些人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根源所在。

创造他的人民的异形昆虫或许是从某处得到了他们的样本，他并没有发问，但在内心深处，他意识到了真相。这是如此的明显，他不懂为什么自己没能更早意识到。而现在的问题则是，在知晓真相后，又会有什么发生改变呢。

弗瑞塔的存在意义再清晰不过，被米-戈制造出来的他应当掌控它们的代理军团去征服这个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但之后呢？他与其他长子被许以权力与荣耀，但如果只有一名敌人，那么他的人民在胜利之后又会如何？米-戈在这场战争结束后要怎样才能让奈萨迪人派上用场？

他们最终也只是奴隶的奴隶。征服并非与权力等价，在征服者自身并不自由的情况下尤为如此。

但他们还是做了。奈萨迪人正在执行他们被创造时赋予的使命。他们快要赢了。尽管弗瑞塔在人类的播报中时常看见虚假的政治宣传，新地球政府的失败依旧不可避免。再过不到几年，人类就将被奈萨迪帝国所彻底奴役。

不，他们将被奈萨迪帝国这条谎言所奴役，他们将被冥王星上的米-戈的愚昧爪牙们所奴役。

他的人民应当过得更好才对。他们不该仅仅是为了毫无意义地击溃甚至不是自己的敌人的存在而活，他们不该仅仅为了谎言而活。

要一如主人的计划做一名忠诚而特殊的奴隶还是背叛创造者并揭发谎言；是走完生来便确定的道路还是将它彻底粉碎并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世界里活下去。在弗瑞塔心中，持续数周的激辩终于结束。

到头来，这甚至算不上是个问题。这或许会让奈萨迪人毁灭，但即使如此，也依旧值得。

弗瑞塔希望带给他的人民些许值得自豪的东西。他希望带给他的人民他们从未拥有的东西。他希望带给他的人民一个选择的机会。

启示之刻临近，所有人都将铭记这一天。弗瑞塔现在唯一存留的问题，只是他究竟是否拥有贯彻始终的魄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