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是个烂人 四 宠物，恃强凌弱4

四 宠物，恃强凌弱4

在每天的某部分时间里，我将当天视为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活得像当天我就要死了一样：吃喝玩乐、寻欢作乐、娱乐至死。这时我不将“乐”当作低级需求，而将其奉为基本需求，拼命满足自己。地球迟早玩完，不用说人类了，更不用说人类衍生的一切了，其中包括任何普通人视如生命的至少一样东西。若英年早逝，我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以自我为中心，身边的一切都得为我好好送行，连空气都得想方设法告诉我：我就是天杀的世界巨星！之后，灯盏平行于人间，我长眠无憾，如同我曾长梦不醒。拜拜，再也不见，不陪你们玩了，我先去地下烂着，去天上醒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缓缓慢慢远离英年早逝，跟大部分人多了个共同点。

“刷牙洗脸吃饭！”母亲第N次这样喊我。我暂时离开镜子上的污渍，走进院子去洗漱，同时不去看鱼缸。过了一会儿，我拿着豆浆杯站到满水的鱼缸前。雨水和井水混在一起有些浑浊，玻璃外的泥渍和水珠使内部显得更不清晰。站在潮湿但已无积水的石砖上，小口嘬着接近滚烫的豆浆，我开始清点小鱼们的数量。它们似乎游得比往日慢些，不过我还是数了很多遍。有几遍未数完就从头再来，有几遍数完了也立刻从头再来，直到确定每条小鱼都还在。是的，不同的昵称皆对上了不同的小鱼，但我并未欢呼雀跃，我忽然觉得它们不需要我为它们做这做那。

三条小鱼游近玻璃，靠近我，我感觉它们有表情——“你夜里怎么不来看我们有没有事？”豆浆烫了下我的舌头，我走开了，许久没再靠近鱼缸。我继续任那些小鱼自生自灭，水一天比一天浑浊，玻璃内侧逐渐长上青苔，多种杂质落到水面，一段时间后沉到缸底。偶尔从远处瞥一眼鱼缸，我发现某条小鱼一晃而过，令风吹雨淋的鱼缸更像幽灵出没的水域，我竟喜欢这样，而且不用我做什么。一天，父亲说我不管鱼缸了。我用废弃的杯子弄出大部分浑水，最后把鱼缸搬下来，连活鱼死鱼带别的东西全部倒入下水道，一股不算好闻的味道腾空而起。我希望活鱼能生存下去，只要别变成下水道的美人鱼。

初冬，我从以前买到鱼缸的水族摊买来六条亚热带小鱼，三种三对，摊主说是三公三母。天冷水冷，为了它们不被冻死，我还买了加温棒。把它们带到家后，我没让它们住进长方形小鱼缸。偷偷翻遍大半个家，我找来一个圆柱形容器，由弯曲的厚玻璃组成，会放大、缩小鱼的映像。这六条亚热带小鱼都适应了新环境，它们既有金鱼的绚丽，又不缺河鱼的灵动。我十分喜欢它们，尽管我有时排斥看似完美的事物，妒火中烧或嗤之以鼻。我想，假如它们是人，那就是接近神的人，没怎么有瑕疵还接地气。而我，是它们的主人，虽然不是造物主，但凝视它们使我感觉自己离完美近了些。它们是美丽、优雅、时刻得体的鱼，我是间接造就这一切的人。

从外面回家后，我往往先去看它们，这能淡化我在外面产生的坏心情和负能量，却也加重我对外界的坏印象和不安感。错不在我，我告诉自己。就像鱼儿们状态不好时，我认为错不在鱼，而在水、饲料、加温棒。每天我都维护它们的生存环境，春天来临，一对鱼为我带来了惊喜——繁殖。当然，我没看见交配过程，或看见了也未察觉。我目睹母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而它看上去就是容光焕发的准妈妈：体色由淡黄变成白金，尾色由暗红变成亮红，所有鳞、鳍满溢生机。

一小段日子过后，某天放学我回家，看见它还是光彩照人，但它的肚子几乎恢复了原貌。下一秒我放眼望去，鱼苗们漂游在水里各处。每条大约有三毫米那样短，鱼形模糊，乍看起来像稍大的微生物。整体上看，它们的头和眼较大，身和尾较小，更不像它们的爸妈那样色彩鲜明，一看就能分辨哪条是哪条。想到它们将从一色的灰不溜秋长成独特的多彩缤纷，我更开心了，这处迷你的世外桃源愈发变为我一人的杰作。通常上帝被认为很复杂，就说她或它或他真的创造了人间，有利于这个说法的真相是人间很复杂。眼下鱼缸内一切安好，此一切安好离不开我的操作，我认为这证明我一切安好。

鱼苗们长得挺快，但我数次发现它们越来越少。每次我都不将其当回事，觉得某个或几个小家伙在玩捉迷藏，过会儿就出现了。其实它们再也没出现，只因为未看见它们的小尸体，未在换水时弄丢它们，我就一直相信一切安好，尽管鱼苗终于仅剩两条。至此，我依旧拒绝面对事实，同时却频繁紧盯两条幼鱼的动向。它们已长得有成鱼的一半大，也已显现基本色彩。据我观察，它们跟成鱼们和谐相处，既不太亲密也不太疏离，我以为问题还未解决就没了。某次吃午饭，我中途回房间，出去时习惯性地瞥了眼鱼缸，不对劲的第六感令我顿住脚步，三秒后我冲向鱼缸——另一品种的一条成鱼在撕咬那条长得像妈妈的幼鱼，另一条长得像爸爸的幼鱼慌乱躲藏着。

凶神恶煞般的成鱼没有一下子就得逞，而不断去咬幼鱼漂亮的尾巴。幼鱼极力一次次逃脱，每次逃脱都更显吃力。原本漂亮的尾巴越来越残破，小部分零星地散浮在水里，大部分进了成鱼的血盆大口。幼鱼沦为半身不遂，再也游不动，后半身被成鱼彻底咬住，不久后整个被成鱼囫囵吞下去。一切归于宁静，一切并不安好。我本可以阻止这件事，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救幼鱼，但最初的激动瞬间消退后，我的思绪未随鱼缸内的情景变得惊心动魄，决定早已被作出：袖手旁观。捕食的鱼烂透了，鱼爸妈非常烂，旁观的鱼很烂。而我，取出水里的加温棒，使所有鱼最终都被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