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送母亲

            老太今年已经八十八岁，精神矍铄，身体格外好。阿母老太十三岁就嫁到我的村庄，勤劳心善。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弟弟年轻十六岁时候干苦力挖大河，活活累死了；姐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三十多岁就去死了。一家人最后只剩下了老太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伶仃孤苦。老太十三岁嫁到了我的村庄里，十多年后，老太的母亲也去死了，她原来的家里，现在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在那个穷的连树皮都吃不着的年代，老太的母亲死后，简简单单就给埋了，并没有发送，这也就成了她一辈子的心事、心结。

         在几十年前的农村，女人在家中没有个啥子地位。

丈夫在世时候，老太每日整理家务，任劳任怨，为抚养三个孩子倾尽一生精力，邻居都说老太是幸福的，儿女都已经成家，没有啥可再操心的事情。

         不过在老太的心里，仍然有一件事情，久久不能忘怀。她的母亲去世时，只是简单的入土，并没有按照农村的习俗发送。老太因为这个没有完成的习俗仪式，心里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做孩子应尽的孝道。突然有一天，老太娘家人的一个邻居离世，她想趁着这个机会，一起把自己母亲的发丧安魂的仪式顺带完成了，也能让自己的母亲死有所终，不至于做半路孤魂。但是当她与自己的丈夫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丈夫一口回绝了她，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留。她惧怕丈夫在家的权威，对这件事情不敢再提。但老太仍然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因为邻居都是这样说的。

         老太的丈夫，因为高血压，前几年离世了。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心痛不已，举办了隆重的丧葬仪式。家里的邻居都说老人的儿女是孝子，老人可以安心地走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不过老太依然精神矍铄，身体很棒，每天还会和街坊四邻聊天。有时候，我从外地上学回家也会碰见她，她总是说我，一转眼就成大人了，问我，找对象了没，啥时候带回家里。我也总是告诉她，找到对象一定让她瞧瞧。

         就在去年四月份，老太的娘家又有一个邻居离世了。老太这一次，与街坊四邻都夸赞孝敬自己的儿子商量，能不能顺带把自己母亲丧葬的发送仪式给完成了。她的儿子呵斥道，人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办这个东西除了会花两千多块钱，有个啥用！有这两千多块钱，还不如买两件衣裳，买个玩具给出生不久孙子。老太说，她这一辈子也没啥心愿了，就是当年自己母亲去世，因为没钱，发送也没按村里规矩办，就埋了，自己心里不好受，是个结。自己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估计也没几年了，想在临死之前，能把为人子女的这一点孝道尽了，到了地下也能对得起死去的弟弟和姐姐，还能再叫一声，娘。最终，儿子不仅没有答应，反而呵斥她是榆木疙瘩，浪费钱。邻居说老太，别多想，儿子还是儿子。老太沉默不语。

         老太知道，这是她帮母亲完成去世仪式最后的机会了，她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太久。丈夫在世的时候，自己在家里说话没有分量，现在她不相信她不能从儿女哪里要出两千块钱，把自己心里这个五十多年的心结给了了。

         于是老太，找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商量这件事情。结果，出乎了她的预料，自己的两个女儿听完，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花这两千多快钱，说老太太是老糊涂了，咋想起来干着糟蹋钱的事情。

         就这样，老太太和自己的儿子、女儿一遍一遍地商量这件事情，一遍一遍地恳求。但是一切都是于事无补，得到的只是不理解、甚至是嘲讽。发送自己母亲的机会，就这样在眼前错过。老太太的眼睛中多了一丝的绝望。邻居们都不再劝老太，认为她实在是太固执。

         老太太三日未食，面色枯槁，头发凌乱。儿子及儿媳整日在地里忙着农活，没有留意到母亲的改变。

突然有一天，老太太问邻居怎么才能死了，她问了好多人，都告诉她，她的儿女这么孝敬她，咋还问这种事，邻居都笑她，老太太自己也笑自己，为啥要这么问。

         在北方，四月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寒气褪去，土地解冻开始发软变的一粒粒，田里一片片绿色，河里的水草也清晰可见。

老太也想开了，早上她又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就是满头的白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她开始正常吃饭，对自己的儿子仍然像往常一样，叮嘱他在地里干活干累了，就歇歇。邻居对老太说，日子要好好过。日子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只是老太的眼中多了一份无奈、失望。

         老太的儿子，感觉自己好几天没有见到自己母亲了，就问自己媳妇，媳妇也不知道。他去到自己母亲房间，老太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整洁，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药瓶，只是里面的药却没有了。

         老太的儿子，为自己的母亲办了丧葬仪式。邻居都说儿子是孝子。

         四月北方的农村，一切都是那么恬静。田里的麦子一片片，绿油油，暖风吹过麦田，吹到人的脸上，一切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