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印度》（九）“伟大”君主的历史迷思
有一位君主，对外穷兵黩武，对内穷奢极侈；达成了王朝的鼎盛，导致了国家的衰落；确属独断专行的暴君，也算情深意重的男子……在写到德里红堡和贾玛清真寺的时候，我刻意不提他的名字；但在写到泰姬陵和阿格拉红堡的时候，我再也无法隐去他的名字。他就是印度最后一个伊斯兰封建王朝——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任君主沙·贾汗。
莫卧儿王朝统治印度三百五十多年，到印度旅行游览的古迹大多数是这一时期的建筑遗存。一则因为从公元十一世纪伊斯兰政权就开始统治印度，此前久远的建筑本身也难以保存至今。二则因为它作为推行穆斯林文化极权统治的王朝，采取前此四百多年的德里苏丹统治时期同样的政策，除在阿克巴统治的极短时间采取宗教包容政策外，都是对其他文化进行打击和压制，其他文化的建筑大都因之毁灭了。三是代替它的不到百年的英国统治是资本主义的殖民地政策的间接统治方式，重点建设加尔各答和孟买两个商业城市以及经济利益的实现，没有采取毁旧建新宣示胜利（如顾特卜塔）的封建主义的直接统治策略，印度的文化遗迹也就留下得更多。通俗地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它毁了前人，而后人没有毁它，当然也就剩下了它。
在印度旅行的两周间，我一直不自觉地把截止沙·贾汗统治的莫卧儿王朝与截止乾隆统治的中国大清王朝进行对比，感觉何其相似乃尔！首任君主巴布尔相当于皇太极，入侵异国创立王朝却享国不久；二任君主胡玛雍相当于顺治，都很窝囊且死于非命；三任君主阿克巴相当于康熙，都是历史上文治武功堪称大帝的赫赫存在；第五任君主沙·贾汗相当于乾隆，都是成就辉煌和导致衰落的转折人物。最有意思的是两个王朝都有一个有名的皇后：哈米达巴奴·比恭相当于孝庄，前者帮助夫君复位并主持修建胡玛雍陵；后者扶助幼帝康熙成长。唯一的差别是莫卧儿王朝在三、五两任有名君主中间多了个第四任君主贾汗吉尔（沙·贾汗的长兄）。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差别是异族文化统治和融入华夏文化。虽然乾隆皇帝的4万首汉语诗本身一钱不值，但却体现了最高统治者带领下的整体文化改宗，何况纳兰性德的婉约词和曹雪芹的《红楼楼》创造了汉语言文化的另一个高峰。
沙·贾汗的名字真的难以在历史上抹掉，因为他主政修建的建筑是人类的文化遗产不能拆掉。他花二十二年时间修建了世界遗产泰姬陵，花十年修建了德里红堡，花六年时间修建了贾玛清真寺，花两年时间修建了沙利马尔花园，改建了阿格拉堡，修葺了胡玛雍陵和阿克巴陵，扩建了德里新城。他所靡费的国力民财不可计数，他给同代的国民造就的是痛苦和噩梦，却给遥远的后代留下了无法计算的物质财富和文明自豪。这与中国的秦始皇和隋炀帝一样，其功过是非总是一言难尽。但在游览精美绝伦的泰姬陵的时候，我脑海里萦绕的一句话却是：与他相比，秦始皇是多么的大公无私！保卫国家的长城与纪念爱妃的陵墓是不能等价齐观的，这是基本的政治伦理；虽然它们今天是同等价值的人类文化遗产。
25日上午，我们挤过人潮涌动的装饰着彩色花卉图案和古兰经文的红砂岩筑成的陵园门楼，一眼望向长长的水池尽头的那个洁白美妙得让人窒息的被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称之为“面颊上一滴永恒的眼泪”的泰姬陵，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它不是建在地上的，而是浮在云端天上的！
随着人流缓缓前行，泰姬陵越来越清晰地进入我们的眼帘，直至展开它的一个个细节。但无论选取什么角度拍照，它都是美轮美奂的存在。泰姬陵全部是纯白的大理石建成，宽大厚实的台基显示着整体的沉稳，四角高达41米的圆形尖塔像忠诚的哨兵挺胸伫立，总高62米的高大方正的主体和高耸饱满的穹顶静穆地坐落中央，整体的布局参差而和谐、对立却统一。主体四面象征智慧的拱形大门的门框上用黑色大理石镶嵌着古兰经的经文，其中 “邀请心地纯洁者，进入天堂的花园”一句最为著名。进入寝宫内部，可见墙上满是构思奇巧的用珠宝镶成的繁花佳卉，光彩照人。中央八角形大厅是陵墓的中心，在墙上镶嵌着精美的浅浮雕和宝石。中心安放着泰姬石棺，上面用翡翠、玛瑙、水晶、珊瑚、孔雀石等20余种宝石镶嵌出精致的茉莉花图案，工艺精细，色彩华丽，无与伦比；旁边稍小一个石棺是沙·贾汗的；两个石棺围着一人多高的透雕着花卉图案和嵌饰着红色宝石的极为精美的大理石隔屏。
出了宫门，我们在嵌有鲜花浮雕大理石板的门墙前留影。那些花枝花朵花叶雕刻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却给人一种不敢触碰的柔弱感；正如那年游览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看到大理石雕刻的小天使光滑的小屁股忍不住想去摸一下的感觉一样地活灵活现。我们站在台基上看着并不清澈的亚穆纳河水在脚下流过，眺望着河对岸那片空旷的田野。那里应该有一座一模一样的黑色大理石建筑与它相对而立，并由一座中间是半边白半边黑的大理石桥连接，那是沙·贾汗为自己规划的陵墓。可惜，他的儿子发动政变推翻了他的统治，他被囚禁在斜对岸阿格拉堡的一个宫殿内。此后整整8年的时间，这个听闻妻子死讯一夜白头的男子、这个为妻子修墓耗光国库的老皇帝每天只能坐在一个八角堡楼中凄然地遥望远处那座寄托他无限哀思的洁白的雍容的陵墓，直至忧郁而死。但对比唐玄宗思念杨玉环到“孤灯挑尽未成眠”的程度，也只能派遣方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也算是幸运的了，何况还葬在爱妻身边。
我们下午游览阿格拉堡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寻找这个八角堡楼。对沙·贾汗本人来说，爱情是凄美的；但对他统治下的人民来说，命运是凄惨的。他的被推翻和被囚禁，是一种历史的公平的报应。
阿格拉从1526年开始，就是莫卧儿王朝的首都。在位50年的第三任君主阿克巴选择新址，费时8年，建筑了这座具有宫殿和城堡双重功能、融合印度传统和伊斯兰两种风格的阿格拉红堡。
阳光下，红砂岩筑成的巍峨高耸的城门楼和两侧20多米高的城墙以及深深的护城沟，如同一面红色的峭壁震撼地矗立在眼前，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绝对不可逾越。我们走过一座桥，经过门楼进入堡内；前行不远又是一座由两个高高的半圆箭楼守护的大门，向上仰望，阳光尖锐而刺眼；通过这座象门是一条高墙夹峙的长长的向上坡道，名为凯旋大道，具有从内向外的防御功能；走过坡道才算真正进入了两层城墙围护的城堡内部。
贾汗吉尔宫是规模最大的住所，那是阿克巴大帝为他心爱的皇子修建的。可是这位皇子却总是伤害父亲，勾结外人自立失败得到原谅后，再次发动夺位叛乱，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觐见大厅是最著名的建筑，是一座融合多种文化的多柱敞厅，正面是花瓣形相连的9座大拱门。这是皇帝听取民众意见或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德里红堡也有一座这样的大厅，斋普尔城市宫殿里也有，只是规模大小装饰繁简有区别。沙·贾汗宫是全部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混合波斯和伊斯兰风格的最豪华宫殿。大殿两侧还各有两个铜屋顶宫殿，一侧是镀金装饰的白色大理石构造，另一侧则用红砂岩建造。旁边是著名的八角堡楼，是他为自己的皇后所建，四周走廊环绕，中心有雕花喷水池。这里可以清晰看到远处的泰姬陵。据说沙·贾汗后来就被儿子囚禁在这里。后宫旁边有一座用白色大理石建筑的清真寺，那是沙·贾汗为他最喜欢的女儿建造的，没有对外开放。
走出红堡，我屈指仔细盘算了一下，好像世界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君主主持建设的工程，这么多地进入今天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看来，成就他的伟大的，权力和财富只是外因，审美境界和组织能力才是内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