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正宗北方炒拉条

刘老二经营着一家炒拉条馆，

因其高超的炒拉条手法，

镇上人送外号“刘二炒”，

他倒也不气，反以此为傲。

炒拉条是地道的北方菜肴，

以面粉，肉类，葱，姜为主要食材。

做法也极其简单，

不过是切配菜，炒卤子，调鲜味，翻拉条四步，

却非常考验厨师火候。

据说隔壁开面馆的丁头子曾想偷学，

好不容易潜入后厨，找个最佳观摩点，

就被刘老二高超的翻炒手艺折服。

那切好的，不论牛肉、羊肉、家猪肉，

出锅前一个色，出锅后又一个色；

人家炒一个色，他刘老二炒后又一个色。

还有那拉条，

沸水煮熟后就被快速捞出过凉，

待到条条晶莹，面面剔透后，

又被接回铁锅，

搭上炒好的卤子继续翻炒。

这时候，刘老二总要秀一手，

他面上不显，嗓子却连清好几次，

等到合适的时机，

一边上翘铁锅，挥舞铁铲，

一边开始唱起来:

“哎呦呦——

炒拉条嘞——

炒拉条飞嘞——飞嘞——飞飞嘞——”

锅中的炒拉条果真飞起来，

一条接着一条，毫不粘连的，

似有生命般，

在空中凝速翻个身，

又跳了下去，

再随着下一阵“飞嘞——”的节奏跳回来，

引得旁观的徒弟们一阵叫喊。

刘老二很自得，放下铁锅，

边继续翻炒锅里的拉条，

边眯着眼去擦额头上的汗。，

身旁的大徒弟春儿

总会很有眼色的递上一条巾帕，

刘老二也不看他，

只是接过巾帕，

慢悠悠擦擦，

又随手一扔，

那巾帕别又回到春儿手里。

这时候刘老二又该发话了，

指着锅里炒得金黄的拉条:

“瞧瞧，正宗的，北方炒拉条!”

炒拉条，

真正宗？真北方？

不是没人问过，

这还有一则谣言。

据说，刘老三有天早上起来

突然胸闷头晕，

翻黄历也说不宜出门，

但想想炒拉条馆的生意，

咬咬牙，又去了。

好巧不巧，

这天正来一个北方人，

也正听到了刘老二

“正宗北方炒拉条”这句，

便当及点了一大碗，

却不料才吃一口就变了脸色，

立马提着筷子，

端着碗去找刘老二对峙，

骂他虚假宣传，

这根本不是正宗北方炒拉条!

刘老二哪见过这场面，

顿时吓得愣在原地，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却不料那北方人自己越骂越气，

一下子蹿火了暴脾气，

非要上来比划比划，

教训教训这个骗人的刘老二，

在众人的拉架下才劝回来，

好一通安慰后才歇气，

冷静后又直接摔了筷子和碗，

并扔下一碗炒拉条的钱后，

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面馆，

留下刘老二又傻在原地，

果真是“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当然，开头也说了这只是谣言，

谁又能说那北方人一定是正宗的呢？

万一不正宗北方人人吃了正宗北方炒拉条，

又或者正宗北方人吃了不正宗北方炒拉条。

况且，

并没有人亲眼目睹过，亲身参与过，

也不只是从谁那里开始传的，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大家都当茶余饭后唠嗑的笑话。

话又说回来，

拉条正不正宗，北不北方，

镇上的人其实并不关心，

但却是真真正正的好吃，

这点毋庸置疑，

连丁头子都承认。

即使前头是他放出的

北方人说不正宗的谣言，

即使他也经营面馆多年，

从他手上切的面，溜的条，

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但这炒拉条的手艺

却是远远不及刘老二!

哪怕他当面观摩，

配菜，拉条，时间，

都安排的一模一样，

做出来的味道就是差人家一大截!

偷师连半师都来不了，

这事丁头子是第一回遇到，

看来问题出在了这炒拉条这一步上，

他暗暗咂舌，

终于领会到“刘二炒”这个外号的威力，

但自家研发的炒拉条又实在比不了，

急的他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都没了，

站在阳光下，远远叫人看去，

更觉像个上过油的钉子了！

丁头子思来想去，

既不想砸了面馆招牌，

又不想无所作为白白给他刘老二做绿叶，

索性揭了炒拉条的单，

关了炒拉条的锅，

做其他面的生意。

有道是，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过我的独木桥。”

咱各有千秋，不抢生意!

刘老二极喜欢孩子，

见到必从兜里抓一大把零嘴塞人怀里，

满脸欢喜，嘴里不停念叨:

“好!好!好啊!”

为啥好？好在哪？

刘老二从不解释，

来来回回就这一句。

他又是一向的好脾气，

调皮的孩子当面叫他“刘二炒”，

甚至模仿他炒拉条时

夸张的动作和极富韵味的腔调，

他也是不恼，

笑嘻嘻的看着对方，

再捧场式的鼓鼓掌。

一来二去的，

镇上的孩子都爱去他那里闹，

趴在他的窗户，他的灶台，

看他炒拉条，

看他擦汗，

看他指着拉条说:

“瞧瞧，正宗的，北方炒拉条!”

他们也模仿，

“瞧瞧，正宗的，北方炒拉条!”

“哈哈哈哈哈!”

然后笑成一团，

每人从刘老二那儿领一份零嘴后

又一哄而散，

等厨房油烟味散了些，

瞅准刘老二再次端锅，

就又围了过来……

如此反复，乐不此疲。

刘老二虽然喜欢孩子，

但儿孙缘且不深，

膝下只有一个儿子，

还未成家，

平时行事作风又离经叛道。

这里有必要补充一下，

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刘老二从哪来的，

只知道有天出现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

抱着一个几岁的小孩，

背着一箩筐的锅碗瓢盆，

风尘仆仆，踩着遥远北方的脚印。

他们在柳泉镇落了脚，

在最大的柳树旁盖了家，

在最甜的泉水下讨生活。

柳树和泉水除去他们身上的北方气息，

经过日日夜夜的冲洗打磨，

终于烙下了柳泉镇的痕迹。

这俩人便是刘老二和他的儿子三顺。

来的时候便只是父子二人，

没有第三个，不构成完整的家，

也有人好奇问过三顺他娘的去向，

只得到一句刘老二对外统一口径的话，

“他娘福厚，

吃不了这人间苦，

留下俺顺和俺去享福了。”

刘老二说这话时，

眼睛总是亮晶晶的，

像有星星在里面闪，

等他抽抽鼻子，抹把脸后再看，

那星星已经不在眼里了。

三顺以前不叫三顺，

至少来柳泉镇之前不是。

他有个很大的名字，

叫“天顺”。

刘老二曾说过一次，

这名字是天顺他娘留给他的。

他娘有文化，没落前读过书，

后来跟着刘老二讨生活，

也时常跟他念叨。

刘老二听不懂啥意思，

但看着媳妇开心，

他也赶紧点点头，

心里同样美滋滋的。

他媳妇讲过很多东西，

刘老二唯二记得的，

包括一首《弹棉花》:

“哎呦呦——

弹棉花嘞——

弹棉花嘞——弹棉花花嘞——”

调简单，就那几个音来回，

刘老二暗暗学了几次，便记下了。

另外的，就是他媳妇生前

给儿子留的名——天顺。

福寿齐天，万事顺遂。

可惜，儿子却没如其名，

虽是男孩，却体弱多病。

刘老二带着病殃殃的儿子到柳泉镇，

又费力想将病殃殃的儿子养大，

每日捧在手里怕掉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

主打一个有求必应。

纵是这般小心，

儿子还是在六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

刘老二在求医问药，赤脚偏方皆无果后，

只得抱着浑身滚烫的孩子，

求到了柳泉镇算命最准的马瞎子这里。

马瞎子跟他一通分析，

又是生辰八字，

又是天干地支，

最后告诉他:

“这孩子名字太大了，

他身子骨单薄，

压不住，

致使邪气缠身。”

又在地上划着树杈写出“天”字，

“这‘天’字上接空，下覆地，

非大人物不得用。

所幸家有贵人，

代其以身受责。”

马瞎子抹去了“天”字上的“人”，

“即为‘天’去‘人’留‘二’，

但‘二’与其亲缘相冲，”

他在“天”字上的“二”处轻敲，

复又转笔至“天”字之下，

“思其魂魄有弥散之象

不若以‘一’拴之。”

说罢重重落笔，

一横划破大地，

翻动层层泥土，

加之先前的一番“天字造化”，

竟是一个“三”字。

刘老二虽听不太懂马瞎子所说，

更不愿儿子改掉媳妇留的名字，

但看到他在怀中的状况确在变好，

只得忍泪承下这改名一事，

自此，天顺便正式改名为三顺。

换名之后，

三顺一改往日体弱多病，

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饭吃的多，个子也蹭蹭往上窜，

没几年就超过了他爹刘老二，

相貌也是越来越俊，

在镇上溜达一圈，

不知要迷倒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只除一点，这性子越发离经叛道，

行事作风也与别家不同。

他一不信神，二不祭香，

三不闲逛，四不攀聊。

只一心守着手里的书，

别家男儿的玩具家伙，

他样样不闻；

别家女儿的娇容玉嗓，

他通通不理；

如此怪人，流言蜚语渐起，

三顺却并不在意。

这世上除了他亲爹，

他对任何人都不甚感兴趣，

所以与邻里相亲多是简单寒暄，

不做过多接触。

但对于为他改名的马瞎子，

他念着几分恩情，

一直当救命恩人对待。

三顺喜欢吃炒拉条，

无论牛肉、羊肉、家猪肉，

亦或三卤混合。

他早早便跟着刘老二学习，

练得炉火纯青的手艺，

炒出的拉条，

比他爹的大徒弟春儿炒的

还要好，还要香，

连他爹都对他的手艺点头，

说他可以出师，

并愿意把馆子交给他。

三顺只是摇头，

一头又扎进书的世界。

刘老二刚开始还担心，

儿子突然变好，又突然转性，

速度太快，他不知是喜是悲，

但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并无异样，

也就随他去了。

日子本这样和美过下去，

直到一天，

三顺突然告诉刘老二，

他与丁头子家的二女儿丁意梅

两情相悦，想要求娶对方。

彼时，三顺已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工作环境好，薪水也颇高。

但三顺清楚丁头子与自家老爹不对付，

贸然求娶，对方必不会同意，

便决定先与老爹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刘老二倒是没想过儿子居然会动心，

对象竟还是隔壁老丁家的二女儿。

不过，儿子的眼光他倒是很认同。

丁头子共有四女一儿，

四个女儿都以“梅”为名，

各分“生意兴隆”一字，

为丁生梅，丁意梅，

丁兴梅，丁隆梅。

四个姑娘皆出落的花一样美丽，

老大已经嫁人，

老三和老四也都早早定下婚约，

唯有老二，

人贤惠能干，却迟迟不愿相看，

没想到人家姑娘一片痴情，

等的竟是自家儿子!

刘老二心头有几分欢喜，

但突然想到丁头子那火爆的脾气，

又生生给按了回去，

只得叹了口气，向三顺表示，

自己虽然支持他的决定，

但也只能从长计议。

这边丁头子的家里也是腥风血雨，

家中最乖巧，最懂事的女儿

突然告诉丁头子

自己对刘老二的儿子三顺有了好感，

并希望与他共度余生。

这让还在喝酒的丁头子

一口直接呛到嗓子里

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又是愤怒飙升。

“嫁给他？

难道你不知道他爹

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爹我那么聪明，

不是照样被那刘老二用损招搞输了？”

“爹”，

丁意梅轻轻叫了一声，

一边拍着丁头子的后背，助他喘气，

一边小声说，

“分明是你技不如人，

还怪人家。”

“好，好好好。

还没嫁过去呢

胳膊肘就开始向外拐了，

真是白养你了!”

丁头子怒气冲冲的甩开女儿的手，

转身就往里屋走，

前脚刚踏进门，

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转头对丁意梅说:

“我不会答应的，

这几天也别让我发现

你偷偷去找那臭小子，

哼——!”

于是丁意梅这几天

就被丁头子拘在家里，

即使是在面馆帮忙，

也只是让她留在后厨，

不准出面见人。

可怜刘三顺天天的

在丁头子家外头，

面馆里头晃荡，

始终见不得心上人一眼，

反而，自己和老爹每次遇到丁头子，

都会被痛骂一顿，

说他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

俗话说，事情发展必有转机。

前头说了丁头子家有四女一儿，

四个女儿是四朵金花，

儿子却是个不成气的，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

自小被娇生惯养，

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最近因天热，又迷上在河里游泳。

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丁家小儿这次又熟练的偷跑出来，

左拐右拐到常去的河里游泳，

刚开始一切正常，

凉滋滋的水淋在身上，

让人很受用，

丁家小儿在里面各种疯玩戏水，

许是玩的太激烈，

当他在水里翻身时

突然右腿抽筋，

身体猛然失去平衡，

他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

眼见水马上就要漫过头顶，

碰巧刘三顺路过，

看到了水中的丁家小儿，

赶紧将他救了出来。

并送回丁头子家，

丁头子初闻此事，

吓得魂飞魄散，

差点维持不住面部表情，

他媳妇也在旁边哭泣，

直到确定小儿子被救上来，

检查后没有大的问题，

二人才长舒一口气。

丁头子开始审视面前的刘三顺，

他盯了很久，

却一句话也没讲，

最后也只是拍拍刘三顺的肩膀，

似乎在说:

干的好啊，好孩子。

之后便离开了。

所以，现在就是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个世界上又要

多一对相爱的恋人啦!

直到今天，

刘三顺仍然很感谢

当初被自己救起的

丁家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