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优选热文笔写人生

最美的风景

2022-01-09  本文已影响0人  捧个大瓜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1

路晨宁是得到那个绝密的消息时,才临时决定今年回家过年的。

本来到年底,他是非常忙的,忙于访贫恤孤,忙于嘘寒问暖,忙于布置工作,忙于到全市各个关键工作岗位与那里坚守的人们,过个祥和有意义春节。但是,在获悉那条让他五雷轰顶的信息时,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足足两包烟,秘书小马送文件敲门进来时他都未能发现,小马轻声请示他批阅文件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啻响起一声炸雷。

短暂的慌乱之后,他扔掉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迅速恢复了镇定,扯过小马递来的文件,拿笔就在上面批示。可是怎么写也没有字迹。小马笑着提醒:市长,笔拿反了。他这才看清自己把笔拿颠倒了。尴尬向小马望一眼,翻转笔杆,龙飞凤舞签上自己大名。

“咳!这年底,忙得让人竟快要神经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觉得这笑声竟有些空洞。

“是呀,后天就要大年三十了,这两天日程排得很满。恐怕还要四处奔波。”小马感慨地说。

“嗯,”他略一沉思,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吐出,望着小马说:“这样,小马,一会儿你替我打个报告请假,好几年没有真正与父母一块儿吃年夜饭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明天回老家过个团圆年。”

“好的。我这就去办。另外,小车班那儿让他们准备什么车?”小马小心问。在领导身边工作,永远就得保持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态度,这是小马多年来的心得。他不问为什么这样忙,还要突然回去过节,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每年都是在基层单位吃的年夜饭。

“不用,我自己开着私家车回去。”他摇摇手。小马知道他有一辆半旧的现代轿车,况现在严禁公车私用,便不再多言,礼貌性打个招呼掩上门去了。

目送小马离去,他扔掉烟头,又点燃一支。抽完后,他将烟蒂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然后开始清理书桌上、抽屉中,书柜里的文件以及私人物品。

这天上午很奇怪,除了小马来送文件之外,竟没有其他人来打扰。这让他心里更加恐慌。他临到下班时整理好一切物品,坐在椅子歇息时,忽然恍然大悟:是了,年关,按照惯例,大家现在都去分头搞访贫问苦去了,鲜有在机关坐着的。

他为他的一连串的失态感到自责和可笑。你就这么沉不住气?于是又抽了一支烟,整了整衣服,拿手拢拢头发,又恢复了以往的常态,拎着公文包出门。

当天夜里在家,他一样的整理物品。并与妻子柳苗苗通个电话。她在市林科院任研究员,半个月前,到海南岛去对果树进行异地加代培育去了。这是一个常规科研项目,她每年都从北方飞到海南岛进行加代,林科院在那里有一个异地加代培育基地。

“你准备回老家过年?”柳苗苗诧异问道。

“是的,好几年没回家吃年夜饭了。况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聚一天少一天啊!”路晨宁尽力压抑着心里的慌乱,语气很平和。

柳苗苗沉吟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可是不受你家欢迎的人。”

“回去多了,不就受欢迎了么?你订好机票,我们在老家相聚。况且都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想你了。”他这句话一出口,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热浪,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真的假的?”柳苗苗开玩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多久没有这样明目张胆讲这话了?”

他愣怔了下,迅速在心底盘算着。多久了?他算不清,反正自从踏入仕途,天天忙于工作,忙于应酬,忙于开会,他好像说这句话愈来愈少,最后竟至于无,他是实在记不清了。今天脱口说出一句“想你了”,竟于他来说倍感惊讶,于她来说却是如听天籁。

他擦了擦几乎流到腮边的泪水,尽量也玩笑着说:“你是我老婆,我有权利想你。”

“好,嗯,这还差不多。难得你今天浪漫一回。我这就订机票。”柳苗苗欢快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第二天凌晨,路晨宁起了个大早。昨夜他其实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不停抽烟,脑子里乱糟糟的。后来干脆不睡了,洗漱一番,带上必要的物品,开车就往高速方向去。

上了高速公路,他的心情才稍稍舒展开来。冬季天亮得很晚,他依然开着大灯。冬季的凌晨,天气阴沉沉的,路上车辆不多。他一时感到有些孤独,但却得到片时的宽慰。

因为,他现在需要一个清静的世界,来安置他那颗突突起跳的心。车的大灯像两把剑,直刺前方黑沉沉的夜,也打出一片光明的路面,可是,在他看来,他就像浮沉在茫茫的大海,没有任何方向。

老家离这里有二百多公里,不到二个小时的车程。待他驱车赶到下路的高速口时,天已大亮,但灰白的云却是堆满天空。四面的树木已经凋零,唯有树尖上的一两片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如他跳动的心。

忽然他脸色大变,前方高速口边停着几辆警车,闪着警灯,在惨白的天空下,远远望去是那样的刺眼夺目。他全身的神经立即中电一般瑟缩,心也快要跳出胸腔,脑子一阵眩晕,手一软,方向盘偏离,那车呼啸着向路边的护栏撞去······

2

就那么一刹那,也许是人的求生条件反射,路晨宁的意识片刻间恢复了,他扶方向盘的手稍稍扭动下,高速行驶的车子改变了方向,沿着护栏掠身而过。好险!他使劲摇了摇头,甩出几滴豆粒般大的汗珠,定一定神,放慢车速,前后看看,好在此时高速上车辆不多,前后竟无一辆行驶的车。

扯过驾驶台前的纸巾,擦擦脸,长吁一口气。但他又惊异张大了嘴巴:前方有个交警打着手势让他停车。方才舒缓的心又陡然紧张起来,全身如坠冰窟。

在路边停稳车子,放下车窗,他呆坐在那儿,脑子一片凌乱,竟对那个走上来打敬礼的交警也模糊了。

“请吹气!”交警有礼貌而沉稳地说。

“什么?”路晨宁茫然反问道,扭头发现脸边多了一个仪器。

“请吹气!”交警又重复一遍。

“啊,好好,对不起。刚才走神儿了。”他方明白这是查酒驾,估计方才他的车子喝醉一般那么一闪,被远处瞭望的交警发现了,这种异常,只有酒驾的人才有的。

他对着仪器吹了几下,交警收回仪器,在上面仔细辨认。然后将仪器归于皮包,望了望他,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说:“请出示驾驶证。”他慌忙掏出兜里的证件,连带着工作证也递了过去。

交警打开驾驶证仔细看了看,不经意间也打开工作证,脸色立即大变。随即恭恭敬敬递过证件,退后一步,“啪”地立正,打个敬礼,朗声报告:“路市长,您好。对不起,打扰了。您走好!“说毕,一只手前伸,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路晨宁深深吸口气,吐出,拿手抚抚胸口,冲着交警微微一笑,摆摆手,说道:”辛苦了。“便驾车向高速下路口缓缓驶去。

过了高速收费站,他拐向右边的一条乡间柏油路,往老家方向驶去。老家离这个县城约30公里,是一条山道,高低盘旋,仿佛一条巨龙缠在山腰。也许是忙于过年,来回城乡间运送年货,这条乡间道路的车辆反而比高速上多了很多。

他放缓车速,抬腕看看表,时间正好是十点来钟,望望车窗外,天依然灰沉沉的,四面山坡上的一层层松柏虽然依然绿着,但却失去了光泽,笼罩在惨白的光线里,了无生气。

不知何时,他从后视镜里,发现有一辆警车若即若离跟在后面,他快,那警车也快,他慢,它也慢,反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后面尾随着。

他浑身又是一激灵,方向盘一抖,车身向路边歪去,赶紧回转方向,才把车驶向正规。路晨宁仰天长叹:今年这个年注定要过不好了。他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悲怆,说不出是悔恨还是烦躁,胡思乱想一回,一咬牙,就这样吧,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爱咋的咋的吧。

横下一条心,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尽管心还在一片悲凉中浸润着,但毕竟思想不那么紧张了。趁空点了一支烟,望望后视镜,那辆警车依然也在匀速跟着。

不再管它了,前面是几个起伏的高坡,而且盘旋回绕,他得集中注意力驾驶,前面标示路牌上写着:此处多次发生事故,请谨慎驾驶。

快到老家的村口时,他的手机响了,停下车,看看号码,是老家县城公安局长赵大海的。捺下免提,传来赵大海那爽朗的笑声:“领导,回家过年也不吱一声,兄弟好做迎接。”

路晨宁心里陡然又是一惊:他这次回家,除了秘书小马知晓外,其他知道的也没有几个人。赵大海如何知道了?难道······ 不过他强作镇定笑着说:”老赵啊,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大侦探的眼呵。”

赵大海呵呵一笑说道:“我啥子大侦探啊,你下高速时他们都告诉我了。不过领导,现在我手头有一件紧急案件,不能陪你回家,只好派辆车跟着护送,那段路不好走。没打扰你吧?改日亲自登门拜年。”

原来如此!路晨宁长吁一口气,敢情他刚下高速时,那个查酒驾的交警就及时向赵大海报告了。他语气平缓地说:“多谢老赵,几年没回了,这次抽空回来看下,吃过年夜饭就走,你可要注意保密啊。”挂了手机。回头望去,果然那辆警车正在掉头往回走。任务完成了,估计赵大海命令他们返回。

紧张的神经又松弛了,路晨宁苦笑着摇摇头,慢慢扶着方向盘朝村东老家门口驶去。基层的这些人,做事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不禁想起那次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3

前年年底,他派秘书小马送一个外地客商到老家邻近县去考察项目,为表示重视,就用他的专车送。顺便买了一些过年的年货让小马送人返回时,拐到老家去一趟。没曾想,此事搞得轰轰烈烈。当地的头头脑脑以赵大海为首,竟然各坐专车直奔他家而去。

其时,路晨宁正在一个工厂进行春节慰问,接到赵大海的电话,他大着嗓门喜滋滋说道:“领导,马上到您家了,大家都给您拜年来了。”

路晨宁一头雾水,惊讶道:“我现在正在市里,你们拜哪门子年?”

“哪,哪,您没回老家呀,可是您的车···  ···”赵大海吞吞吐吐说。

路晨宁一想,是了,他那专车是二号车,全市的交警恐怕都认识,而赵大海又管着这块儿工作,当然误以为他回家过年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纷涌而至跑到老家去给他拜年了。

他赶紧制止,怒道:“赵局长,代我谢谢同志们,心意领了。请你马上转告大家原路返回。我真的是在市里。你简直是乱弹琴。要快,马上返回。“

赵大海连声说“是,是,是。"晚上父亲打电话说年货收到了,并说外面有好长一溜车,快到家门口时,又忽然纷纷掉头走了,不知是谁家办喜事呢。

路晨宁从此吸取教训,再也不敢轻易动用他的专车下去办事了。这次赵大海所以能直截了当判断他在车上,是因为那个查酒驾的交警见过他,才派车尾随护送,并让车不紧不慢跟着,免得打扰。路晨宁不得不佩服这个赵大海真是个人精。

路晨宁将车停在老家门旁,心里那颗心立时安稳多了。这是家啊,无论在外面经历多少惊涛骇浪,一看到这熟悉的家,他心里头就有一种安全感。可是,这次回家,还能找得到那种失去多天的安全感么?

这是一座农村普通的农家小院,大门是半掩着的,他拿着随身携带的物品,推开大门,停下,回头望了望,便轻轻掩上,悄悄穿过门楼,来到院中。一眼瞧见母亲正在堂屋一侧的厨房门边,用个大盆在清洗一个大猪头。她的袖子挽起,臂膊浸在盆里,显得通红。神色虔诚,专注。路晨宁走到身边也未察觉。

“妈,我回来了。”路晨宁倏忽蹲下身子,抬脸看着母亲。

“啊!”母亲浑身一激灵,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惊喜地看着面前蹲着的人,摇摇头,又拿胳膊擦擦眼,待到看清是路晨宁时,立时蹙缩的脸笑开了花儿。

“回来了啊,儿子!好好。快进屋歇着,我这就去给你倒茶去。”母亲颤巍巍立起身,他赶快过去扶着。她笑了笑说道:“不用扶,你妈还没老到那种程度。看我这满身的腥气味,我去洗下手。”说完,踱进厨房,去洗手。路晨宁便慢慢向堂屋走去。

一进门,便见父亲早就把茶泡好了。正坐在一边儿喝着。看来,他听到了路晨宁与母亲的说话声,提前做好准备了。父亲快八十岁了,是个退休乡村小学教师。不苟言笑,喜欢喝茶。

路晨宁从小受其影响也喜上了喝茶。每次父子见面,什么事都不做,要么是路晨宁先泡茶,要么是他先泡茶,然后俩人对坐,有一搭,没一搭,边喝边聊。

待路晨宁坐下,父亲淡淡问道:“单位不忙了?”

“嗯。”路晨宁呷一口茶,清香,依然是从前的味道。

“气色看着不太好。”父亲也呷一口茶。

“年底了,杂事太多,有些累。”路晨宁心里一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嗯,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休息,另外·····”,父亲正想说些别的,便见母亲从外面喜气洋洋搓着双手进来了。

“啊呀呀,儿子呀,总算回来过个团圆年了。就你自己么?柳苗苗呢?小红还在外国么?”母亲走到他身边椅子上坐下,连珠炮般地热切问。

“苗苗明天到家。小红在那边读研啊,才考去,怎么回?“小红是他与柳苗苗的唯一女儿,大学毕业后,今年才考了个公费留学读研。

“要我说,国内上学不是挺好的么?干吗非要跑那么远去读书?”母亲说着说着拿手开始拭泪。路晨宁知道,这是母亲又想孙女了。

以前小红每年寒暑假都吵着回来,说这儿的风景好,空气新鲜,山村里又有许多城里见不着的新奇东西,让她很是兴奋。爷孙相处得非常融洽。

“外国的月亮圆呗。”父亲也颇为不满地喝了口茶,说道:“那个柳苗苗不知道怎么想的,总是与常人不一样。”他其实也是特别喜爱个活泼可爱的孙女的。

在对待小红上学问题上,一直就是柳苗苗做主当家,路晨宁当初也犹豫是否让闺女远涉重洋,孤身海外求学。但柳苗苗坚定地说,不经风雨,难见彩虹。执意要她去,而小红也非常乐意的。拗不过她母女,只好点头。不同意又如何?柳苗苗很有主见,小事大大咧咧,但在一些关键事务上,犟上了,八头牛也拉不回。

忽然,路晨宁发现母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边看边呆呆站起身,那眼神,就如在看一个鬼魅。手哆嗦着指着他。与此时,路晨宁又听得一阵欢快的叫声:我回来了。

4

母亲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柳苗苗。她穿着一件米色长鸭绒袄,头戴深红色贝雷防风帽,拖着一个拉杆箱,笑吟吟倚在门旁,向屋内人摇着手打招呼。

母亲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只顾拿手去抚路晨宁的脸,带着哭腔说道:“儿子,你看你眼睛塌陷下去,还有这么大的黑眼圈,简直走相了啊。”

父亲捧着茶杯,也只是淡淡说:“嗯,回来了,好好。”

路晨宁心里一热,他挪开母亲的手,说道:“妈,没事的。我身体很好。”

“好个么子啊!你照照镜子,都快脱了形了。”母亲气愤地说。柳苗苗此时也快步走来,弯腰低头细看了看,惊讶问:”怎么搞成这样了?“

“年底事太多,总失眠。不要紧,这不回到家了吗,好好休息几天就恢复过来了。”路晨宁故作轻松地说。他站起身帮助柳苗苗拖过拉杆箱,问道:“不是说明天赶回么?”

柳苗苗依然盯着他的憔悴的脸,说:“连夜订的机票。反正那边事也告一段落,早回早利索。”

“唉,成天东奔西跑,不如一家人常守着,相互有个照应啊!”母亲叹口气,嘟囔着:“快晌午了,我弄饭去。”

柳苗苗一听婆婆的话的意思,那是埋怨她未照顾好路晨宁,刚才到家久别重逢的兴奋,慢慢被一阵阵恼火所替换。

怎么?你儿子四十六七的人了,还是小孩子吗?转念一想,与他分开也就二十来天,何以变得如此憔悴?头发也好像白了许多,让她一阵揪心和心疼。想到此,对婆婆也就不那么恼火了。

午饭吃得平平淡淡。大都是婆婆絮絮叨叨地说,路晨宁埋头吃,公公吃了一小碗饭,就坐那儿喝茶,柳苗苗觉得很沉闷。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回来。

吃过饭,她对路晨宁递个眼色,他拿纸巾擦擦嘴唇,说道:“爸妈,我们午休会儿,奔波一上午,有些累。”

“好好,你们那间房一直都收拾利索着呢,去吧。“母亲边收拾桌上碗碟,边絮絮说。

俩人回房休息。路晨宁脱了外套,象征性地拥了拥妻子,倒头就睡,很快齁声大作。柳苗苗诧异望着他,心想:这是熬了多少夜才成了这个贪睡相?不对!他一定心里有事!

5

这种判断很快被证实了。晚间,俩人洗漱了,小别胜新婚,理应好好亲热的,柳苗苗也很期待,但路晨宁总显得力不从心。让她很是恼火。但干撇嘴又发不了火。

她看着他下床闷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打湿了枕套。屋里很静,只听得空调嗡嗡地响。路晨宁在沙发上呆呆愣怔一会儿,又轻手轻脚上床。轻声说道:“对不起苗苗,我实在太累了。睡吧!”

路晨宁恍恍惚惚来到了山脚下,正对着那一条清澈的小溪出神,忽听得一声大吼:“原来躲到了这里!”他惊异四望,便见许多人从四面包抄上来,他扭头就往大山里狂奔。

身后传来声声狂呼:“站住,再跑就开枪了。”随即砰砰几声枪响。他一激灵,跑得更快了。很快,他狂奔到山头,咦,这不是他小时候来玩耍的地方么?

那时,他与姐姐打山草喂牛,常常来这儿,居高临下,一望无际,群山都踩在了脚下,蓝天白云,风光甚是秀美。但前面是万丈深渊,追来的人步步紧逼,他不想束手就擒,不想忍受那难以忍受的耻辱,咬牙闭眼心一横,纵身一跃……

“啊!”一声惨叫,他中电般直挺挺坐起,见到电插座上那指示灯闪出血红的光,柳苗苗惊慌抱着他,颤声问:“晨宁,你怎么了?”他僵直的身子忽又软下来,烂泥般堆在床上,闷声咕哝一句:“没事,睡了”。

柳苗苗一夜无眠。她满心欢喜连夜回家团聚,竟得到这样的冷落,又让人莫名其妙的阴森和恐惧,这个与他从大学开始相恋并步入婚姻殿堂的丈夫,现在是如此陌生,她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6

次日凌晨,柳苗苗就被一阵阵的鞭炮声惊醒。虽然现在禁止燃放鞭炮,但在这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依然不受影响。她望望仍在酣睡的路晨宁,散乱的头发支棱着,脸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皱纹,显得异常苍老。

叹口气,她轻巧起床,洗漱一番,来了院中。天空依然是灰白的,不时有两三只乌鸦掠过,嘎嘎的叫声甚是刺耳。

公公在院边石榴树下正打着太极拳,见了她,点点头。婆婆在厨房里忙乎,又洗又涮,水声哗哗。

她走进厨房,打算帮着干些活儿,婆婆瞅她一眼,冷淡地说道:“你歇着吧,我能行。东西别弄乱了。”

她只好讪讪退出,无聊地在院中踱步。她知道,那件事不仅成了她的心结,更使她成了婆婆和公公心中的罪人。

路晨宁姐弟俩,小时候家里贫穷,早早姐姐就辍学,以便集中家里财力供他读书。长大后嫁到了邻村。后来路晨宁事业有成,姐夫想央求他到城里机关谋份工作,被柳苗苗阻止了。

她本来不希望路晨宁放弃好好的农林研究踏入仕途,后来见无法阻止他,也就作罢。但是却不断敲着边鼓,但凡她认为不合规的事情,就是旁敲侧击予以警示。

因为,她是单亲家庭。当年父亲与母亲非常恩爱,但后来父亲踏入仕途,官越做越大,与母亲的感情却越来越淡薄,她十岁时,父母离婚。在让她选择归属时,她坚定留在了母亲身边。

母亲没有再嫁,辛苦将她养大。失去了父爱的她,痛恨父亲,痛恨夺走了父爱的仕途。她无力遏制路晨宁对仕途的激情,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让他在其中浸润过深,至少要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家庭和美。

路晨宁姐夫初中毕业,怎能安排到城里机关工作?但又不能不考虑,思之再三,忽然灵机一动,出主意说,村里不正搞荒山承包么?不如搞果树栽培。那儿很适合板栗树生长,而自己正研究林果,还可提供技术支持。

路晨宁一听大喜,劝说姐夫承包了二百多亩荒山栽培大批量的板栗树。眼看着快挂果了,姐夫在一次上山为果树修枝时,突遇山洪暴发,不幸被洪水卷下了山崖。

姐姐成了寡妇,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守着那片板栗林打拼。去年两个孩子自强自立,大学毕业凭己之力双双考上公务员,从未向舅舅张嘴寻求帮助。

柳苗苗知道,她已在这个家成了罪人。因为从前每次与路晨宁回家过年,婆婆总是在初二姐姐回娘家时,在饭桌上有一出没一出地叹息:可怜十五月不圆啊!而姐姐也是冷漠着吃,不时拿手揩眼泪。搞得柳苗苗万分尴尬。

唉!柳苗苗叹了口气。这多年来,她一直试图拔出他们心中的刺,但终无功而返,后来连路晨宁也对她颇有微词了。

“苗苗,吃早饭了。”屋内传来路晨宁的叫声,嗓音沙哑,如寒风中立在枯枝上的瑟瑟树叶。

6

年三十的团圆饭前,柳苗苗一直看着婆婆忙碌着:把煮好的猪头插上筷子盛在硕大的瓷盆里,摆放在堂屋的长条供桌上,在地上烧上纸钱,叫公公在院里放串鞭炮,然后自己跪下作揖磕头,边磕边念叨:菩萨保佑,增福消灾,全家老少,岁岁平安。祷毕,便让路晨宁依样做。

路晨宁缓缓跪了下去,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小时候母亲年年就让他拜,拜到长大、参加工作。后来他仕途通达,回家过年时,母亲依然让他拜。

父亲颇有微词说,都那么大人了,还在拜,过份了哈。母亲一瞪眼:就你嘴碎!什么这大那小的?回到家就是儿子!就得拜菩萨,不能忘本。

“我忘本了么?"路晨宁伏地叩头时,蓦地回想起母亲当年这句话,心里一阵抽搐。这些年自己的所做所为,对得起质朴、勤劳、善良的父母了么?想到自己很快就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悲伤和耻辱,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突然,他站起身搬过两把椅子放供桌前,把一边儿的母亲和刚放完鞭炮进屋的父亲拥到椅子上坐好,扑通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心里默念着:爸、妈,你们才是儿子真正的、永远的菩萨!对不起,儿子错了。无论将来儿子走到哪一步,别伤心,别怨愤,二老都要原谅啊!

母亲惊异连连啧声:儿子,你这是干什么?

路晨宁装着被烧纸钱的灰迷了眼,揉去眼里的泪水,强笑着走上来扶起父母亲,说:爸妈才是保佑儿子一世平安的菩萨呢。

柳苗苗对这套已见怪不怪。但奇怪的是,婆婆自路晨宁姐夫去世后,就再也不让她跟着磕头了。敢情把她当做扫帚星,怕磕头败坏了菩萨的胃口不能享用猪头了吧?这让她心中涌起丝丝凉气。

而今天路晨宁神色凄然把父母捺在椅上当菩萨拜,却是令她大吃一惊。愣怔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好儿子,这是你最爱吃的卤猪脚,还有醋焖柴鸡······"团圆饭间,母亲笑呵呵不停往路晨宁碗里夹着他喜欢吃的菜,就如小时候一样。

而他任由母亲张罗着,埋头吃着这散发着母亲味道的菜。这些年来,他出入各种高档饭局,吃遍了山珍海味,但都不及母亲做的家常饭。多么温馨的味道,可惜它正渐渐远离,以后还能不能吃上,天知道!他吸溜下鼻子,强捺住翻涌而上的泪。

柳苗苗有一搭无一搭夹莱慢慢吃着。婆婆有时也顺便礼让她三两句,但在柳苗苗听来却倍含凉意。倒是公公夹几块糖醋鲤鱼放她碗里,说是野生的,吃着香。可柳苗苗不经意望着怪怪的路晨宁,却味同嚼蜡。这顿过年团圆饭,吃得真是没滋无味。

晚间大家各怀心事,东拉西扯会儿,柳苗苗就先一步回屋睡觉。路晨宁还得守会儿夜,因为她听到婆婆要他过会儿去放辞岁的鞭炮。她很郁闷,虽然不时有远近鞭炮声此起彼伏,在昏沉中她很快睡着了。

半夜醒来,闻一股呛人的烟味,他又躺在床上抽烟。她没有阻止,想,让他抽吧,或许这香烟能驱散他的不快和烦恼。虽然她目前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有什么块垒。

但很快,她知道了原因。

正月初一,阴沉的浓云逐渐散开,太阳拂去眼前最后的一层薄云,终于喷薄而出,天地间立即金光闪闪,久违了的阳光让人心情格外舒畅。

路晨宁也显出些许的兴奋,他在吃早饭时,还同柳苗苗商量趁天好一块儿爬山。母亲说爬山好,可消消食。父亲却叮嘱要注意安全。

大山就在屋后,不到一里,俩人很快来到山脚沿着山道,开始迤逦往上爬。忽然,路晨宁的手机响了,他打开看看,是秘书小马,便接听。

小马告诉他,市里让他明天返回,开紧急会议,具体内容不详。挂了手机,柳苗苗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现在还爬山么?”她小心问他。路晨宁看看远方的湛蓝天空,目光忽然变得刚毅,坚定地说:“爬!不到山顶非好汉!”

待他俩气喘吁吁爬上山顶时,已累得东倒西歪。俩人躺在长长的枯草丛里,摊开四肢,沐着阳光,望着蓝天白云。

“知道么,我小时候就同姐姐到这儿打山草。”路晨宁喃喃说道。柳苗苗其实知道的,他在与她热恋时就听他说过,但她不想点破,仍由他讲下去,充分品味那时的甜蜜。

他絮絮讲那时的故事,慢慢坐起身,慢慢往前走,就像那时一样立于山之巅,面对悬崖深谷,终于吼叫一声:美丽的大山,我今天回来啦!声音凄厉,有如狼嗥!

柳苗苗此时方感到不太对头,便站起身,向他走去。她惊讶他正站在悬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拿手阻止她向前并连连厉声警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柳苗苗惊呆了,她的泪水瞬间喷涌而出,哽咽道:“晨宁,有天大的事,讲出来,我们共同想办法不行么?这几天你一直心神不定,也不愿讲,我可是你的发妻啊!"

路晨宁仰天长叹:“我完蛋了,还有什么脸面讲?我受不了那些耻辱,受不了今后的牢狱之灾,受不了这种心理折磨,我彻彻底底垮了。"

接着他告诉她,那个经常给他送钱揽工程的牛二毛因为承包的工程质量问题出了人命,已经被抓。牛二毛来头很大,第一次见他时就有上级领导推荐。

第一次送来一大袋现金时,他婉拒。牛二毛笑着说,何必另类呢?大家都这样混,太出格了,你也就会出圈了。他那笑阴森,他那语气如刀子一般剜心。他只好默认。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三次以致N次……他彻底沦陷了。

“如今他被抓,肯定要咬出我。这些天一直吃不香,睡不好,人快崩溃。所以决定回来过年,就是为了见父母见你最后一面。刚才小马打来电话说开会。开什么会这么紧急?还不是摆好龙门阵抓我?老套路了。我不甘心受辱,也忍受不了这种耻辱,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从这儿跳下去,一了百了,抛却一切烦恼,不连累任何人,大家都好!"

柳苗苗听着路晨宁滔滔不绝语气急速倾吐,不由得怒气上冲。她呵斥一声:“路晨宁!你就这样懦弱,还像个男子汉么?你的责任感呢,你的良心呢?你就这样自私?当初我再三而四阻止你别去仕途混,你不听。劝你别收别人钱,你说都是朋友,同学,这关系,那关系,不好拒绝。甚至不惜与我翻脸冷战。现在知道厉害了,知道悔恨了,知道不惜以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了,真是可悲!"

路晨宁站在大石头上,茫然望向悬崖下面,一片白云飘过,有几只云雀在中间翩飞。啊,他马上就如云雀般自由了,摆脱这沉重的心理肉体枷锁,在天地间愉快飞翔。

忽然他耳边响起柳苗苗怒吼:“路晨宁,你拿出手机,仔细看看微信图片!”

他下意识划拉开手机微信,只见一张张图片在眼前掠过,越看越惊异,眼睛越睁越大,看完最后一张,他竟面向柳苗苗扑通一声跪下了,伏地长恸悲鸣!

柳苗苗缓步上前,慢慢扶起他,嘲讽道:“你以为我后来也同你样变贪婪了?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拗不过你改变不了你,我可以保护你。你收的钱给我,我都几乎当天存入廉政账户,放好收据,并拍照存入手机文件夹,就为了应对这惊涛骇浪。那一张张图片可看清了?"

路晨宁紧紧拥抱着她,泪水奔涌在柳苗苗脸上狂吻。

7

次日,辞别父母,路晨宁开车行驶上高速,这天的阳光早早就涌出了,万里无云,天空湛蓝。他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柳苗苗说,人心情只要好,好天气,好风景也来凑趣。

柳苗苗大有深意微笑道:“无关什么好天气好风景。自己的女人,就是家中最美的风景!”说完,冲路晨宁嫣然一笑。

然后又凑到他耳根说:“这次回家匆忙,没顾得见上姐姐。她不是发愁板栗卖不出么?我正好在海南洽谈一个农产品深加工项目,可以把姐姐的板栗列入其中。"

路晨宁如听天籁。柳苗苗嬉笑着问他:“以后回家过年你与妈别拜菩萨了,就拜我如何?是不是家里最美的风景?"

路晨宁把稳方向盘,用力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向前驰去。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