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和尚的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他的谎却都是在出家之后。
第一个谎言,血雨红莲。
江湖传说,他出生的时候,天降血雨,将佛前的白莲染红,方圆百里的寺庙钟鼓齐鸣,树上的夏蝉鸣叫至死。当然,这都是在他成为少林的空相大师,江湖人不敢提起的“魔僧”之后。
其实,他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有一个很严厉的父亲,有一个很宠溺的母亲,少年时期,他过的很不错,因为,他真的很聪明,别人要背几天的文章,他看几眼就会了,多出来大把的时间,他都用来看人,他喜欢看别人笑。
卖柴的刘二哥多卖了三钱银子,笑的很憨;刚定下婚期的张大脚,笑的很扭捏;四十岁才考上秀才的王呆子,看不见怎么笑的,他的头都要抬到天上了。家里的小丫鬟,趁着主母不在,偷偷地捏着他的鼻子说,我们家的小少爷笑起来和寺庙的菩萨一样好看呢。
可是小少爷也会哭的,刘二哥的银子还没焐热,就有一群官兵要税钱,刘二哥挨了一顿打,才保住了给母亲看病的钱;张大脚还没入门,就被官老爷家的二少爷拉进了家门,第二天回家就上吊了,听说二少爷就好这一口;考上秀才的王呆子,听说被人替了名,还有风言风语说他根本就在做梦,没有一点学识,竟然吐血而亡了。
而他自己家竟也在一天夜里遭了窃,他从小丫鬟的腰间看到,那些蒙面的黑衣人竟然就是白日里持刀巡街的捕快。小丫鬟瘦弱的身躯紧紧的挡着他,天上的雨水沾着她额头的血一起落下,像一朵红莲开在他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恶人横行?为什么好人受难?
是了,因为这本就是个无道的世间。
第二个谎言,佛不能恕
江南最繁华的城是杭州,杭州最大的书院叫洞明书院,据说这世上一半的问题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天正三年,一个小乞丐跪倒在书院门前,三天三夜未曾开口,直到书院院长亲自过问,才说要找一个答案,两人只交谈了一次,白胡子的院长大惊失色,将书院封门三日,而小乞丐仍是跪于门前,七日后,终于得入书库。
可是他没有找到答案。
诗经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它说不为。
尚书说,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它说不责。
礼记说,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它说不言。
易经说,不烦不扰,淡泊不失,它说不思。
春秋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说认罪。
这无道世间的文字言语,哪一句不是为它自己开脱?
直到那一天,一个和尚来书院化缘,这些学识见解高人一等的人,竟也乐意施舍。问之可信神佛,都说,或可有。官吏豪强、财主奸商、贩夫走卒,唯独对这一件事出奇地一致。
那一年,一个小乞丐消失,多了一个和尚,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日,对中原佛教,对整个江湖意味着什么。只有洞明书院的院长,看到他走了,心有所感,竟递了辞呈。
新和尚进了寺庙,修闭口禅两年,日日在佛前忏悔,有人问他为做了什么事忏悔,却听说是为了将要做的事而忏悔,那一尊百年的佛像,某一日突然碎裂开来,闭关的和尚终于开口。
一开口就是要做江南十六家大寺的方丈,那一场佛道论衡持续了一月,他从初时的口齿不清到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对面辩论的高僧也越来越少,最终江南的寺庙几近掌握在他手中。
第三个谎言,白衣僧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短短十年的时间,他已将佛教发展到一个前所未见的高度,这其中,有很多人的帮助,很少人知道,他甚至与那个小皇帝兄弟相称,虽然那时,他还是个废帝。
而他的武功却是一个道士相传,那一年他还不叫李苍梧,只是叫阿飞,初次相见,他便问他:“这世道虎豹豺狼横行,举头三尺又何曾有惩恶扬善的神明,既如此,和尚怎敢劝人向善,以身饲虎?”未等他答话,他身边跟着的女子就掐了他一下,他们的身边竟还跟着一头灰色的狼。
再次相见,小和尚成了大师空相,阿飞成了道士李苍梧,年轻的废帝从边疆归来,一身杀伐之气。
那一年的桃园,花开似锦。李苍梧说:“桃花明年仍开,和尚既然信轮回,那便囫囵着过完这生,只等来世的好日子便可。”
和尚说:“今日因,来世果,和尚也想为来日的桃花添些颜色。”
废帝问:“和尚的血也是红的?”
和尚答:“既是红的,也是热的!”手中的金刚杵重重捶地,桃花纷纷飘飞,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此间大师亦是少年。
几乎一日之内变了天,李苍梧连闯十三门,将当今天子挟持在养心殿内;废帝萧纪兵变,军内大将被斩杀一半,叛军直逼京城;而江南的寺庙,所有僧人换上白衣,却是冲进府衙,每个人似乎都早已定好目标,动手何曾有半点慈悲之心,史称“白衣僧乱”。
大事定后,寺庙门前却聚满了平常百姓,虽然每一个被杀之人,之前都确定了有必死的理由,但是他们也有亲人朋友,他们为恶的一面也不是人人都知,人们更怕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供奉的到底是神还是魔。
而他这时,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在最大的寺庙门前,搭高台九尺,盘腿而坐,红色袈裟上血迹未干,在众生面前忏悔,此事和尚一人为之,与江南四百八十寺无关,与两万八千僧众无关,与我佛慈悲无关。他在高台上坐了七日,受尽日晒雨淋,仍是看着底下谩骂的众生微笑。
废帝成了中兴之主,李苍梧成了江湖传说,只有和尚成了“魔僧”,放下屠刀,立地成魔。
第四个谎言,青山如是
他们用了十年的时间来颠覆这个朝代,配合的几近天衣无缝,但是,从一开始就是有隔阂的吧。
废帝选择的是天道,他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唯有换成明君,唯有知道百姓之苦,社稷之重的人才能改变这世道。
李苍梧选择的却是人道,他说这世间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争斗,唯有同等力量的彼此制衡,才能达到一种平衡。
而他,却是促成合作的那一环,他选择的是地道,大地孕育一切,涵养一切,这世间的众生需要教化,需要成长。
天道至尊,地道致知,人道制衡,本就是在那个世道所产生的,当那个世道的黑暗不存在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分歧也就凸显了起来。
近些年,既无内忧,也无外患,朝廷似乎有心压缩江湖,南方的门派经过一轮大清洗,有的门派崛起,有的门派消失,这本是江湖平常,但是,留存下来的都是亲朝廷一派的,就不得不怀疑是皇宫中那位的手笔了。
听闻李苍梧已经安排自己的女弟子出去调查,他用敲木鱼的棍子敲了一下瞌睡的徒弟。
“师傅—”没想到和尚收的徒弟竟是个尼姑,而他既然被称为“魔僧”,也就不奇怪了。从下被他养大,她已经没有多少敬畏。
而他也没有半点恼怒,这个女徒聪明胜他,干净胜他,对世间万物都有着关爱之心,而万物对她也似乎格外亲近,山间的走兽飞禽,常与她嬉闹。
所以他想让她出去看看这世间,看看他们改变的这个世界,现今是什么模样,然后由她来守护。
临走之时,她问他:“师傅,我见青山多妩媚。”
他没有回答,她失落的离开,其实,那年他收养她,本就是她有一双似她的眼睛,那个在雨夜紧紧守护他的人。
所以她走后,他也离开了那座山。让她一人出去,他怎能放心,世人还需要时间成长,而她也需要经历去锤炼她的救世之心啊。
这个江湖有太多的谎言需要他去圆。